几天前。
李大夫最近有点烦。
每年乡射礼的时候,李大夫都很烦。
他不会射箭,但是镇里的大夫都得上场——虽说镇里就他一个大夫,那就更得上场了。
“吞侯镇,小应镇,弋江镇,笞镇……”他郁闷地看着手上一长串的名单,“哎哟,这一个封邑的人都来了吧?这下丢人丢大了。”他的视线继续往下,猛然停在一个名字上,“他也要来?”
“谁要来啊?”这是李大夫的老婆。
“唉你别管了,一个领导。”李大夫垂头丧气地拽起地上的大弓——这弓他提起来就有些费劲了,可这射礼为了好看,愣是要拿这华而不实的大弓。况且整个封邑的大夫都来了,谁好意思拿个小的呢?别说自己脸上挂不住,那整个镇子的人也不答应啊。
李夫人:“看你肚子上这肥肉!谁叫你平时不多动动的。要不……还和那年一样,装病?”
“不行,今年领导视察呢,我可得好好表现表现。”说罢搭上一支没有箭簇的杆子,费力地撑开弓弦。只听“滋儿”地一声,箭杆戳到三步远的地上,无力地躺倒下来。
“得得得,今年咱们吞侯又是倒数了,你就等着被笑上好几天吧。”李夫人哼了一声转身回屋,但还是心疼地留下一句,“实在不行就算了,别累着了。”
“大夫!有人求见!”
“谁呀?”李大夫弯腰捡起箭杆,“有什么事等明天上班呗,现在来干嘛?”
“他说是核桃山清天观的道人,特意来拜见大人!”
“核桃山?难道是送核桃来的?”
门吏无奈地提醒道:“大夫,是吕梁西头那座道家福地核桃山……”
自春秋时老聃写就《道德经》以来,时人多有研究其思想哲学的。后来各国攻伐战事愈频,人民不堪困苦之际,有些人开始从道家典籍中寻求慰藉,逐渐摸索出了一套避世修行之道。他们不问世事潜心修炼,追求传说中的大道。战国末期,周族迁移之时,这部分人也随之来到了这片“世外桃源”。在丰沛的天地灵气的蕴养下,修道的人群逐渐壮大,他们很多也不再满足于求真悟道,而是奔着传说中的“仙人”之境而去,希望有一天能得道成仙。他们自有一套修炼方法,传说能修习法术,呼风唤雨——而这位求见的道人,应当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啊,那让他进来吧。”李大夫平时没怎么接触过宗教界人士,不免有些好奇。
一个头发飘逸的半老道士一踏步跨了进来,冲李大夫拱了拱手:“清天观阳紫道人见过李大夫。”
李大夫也说:“哦,老杨啊。”
阳紫道人擦汗道:“不是,李大夫,阳紫是我的道号。”
李大夫才不管这么多:“老杨,有什么事吗?”
阳紫道人也无可奈何,他瞥了一眼李大夫手上的大弓,呵呵笑说:“大夫可是为几日之后的乡射之礼犯愁?”
李大夫有点不高兴,怎么这点破事儿你也知道啊?他微皱了下眉说:“别瞎说,这有什么好愁的,这么把弓一拉一放不就完了?”
阳紫道人呵呵一笑:“大夫,我可是记得去年,您差点连弓都拉不开,那支羽箭儿只飞了两步就歪下去了——倒是那文文弱弱的张大夫,射的箭离靶子只有一步之遥……”
“啧,”李大夫脸黑了下来,“你说这个干什么?”
张大夫是李大夫从小的死对头,没想到长大后两人都当上了大夫,一个管吞侯镇,一个在隔壁的岁侯镇,依然是处处作对。每年的乡射礼上,黑黑瘦瘦的张休竟然总能射出老远,在一票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中也算中游水平了,弄得李大夫是一肚子哑火。
高手比准度,不过同为菜鸡嘛……几位大人也只好比试谁射得远了。
阳紫道人依然嘿嘿一笑:“大人别急,不瞒您说,小人在上山学道之前也是吞侯镇人士,自然希望咱们成绩能好些。我是来帮您的。”
李大夫一挑眉:“这……你能做些什么?”
阳紫道人从袖中摸出一物,吹了口气,那东西竟然一下子涨大了数倍,赫然是一把精致的柞木长弓。他笑着捧上弓道:“大夫,这是我特意炼制的一件法器,只要您用了他,就是要在射礼上夺魁,那也是容易的。”
李大夫吓了一跳——嗬!宗教界人士还真是不一般,这等手段的确是前所未见。他定了定神说:“这不太好,我怎么说也是一镇的主理大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道人依旧向前捧着弓说:“就算不用也无妨,大人不想试试么?也不枉贫道跑了这一趟。”
李大夫原本想拒绝,但眼睛一看这弓身就再也挪不开了,极紫渐黑的包漆衬得它莹润挺秀,不像杀伐之器,倒像个艺术品。
“唉,这打仗不流行用这个了,样子做得倒是越来越漂亮了。”李大夫心中呢喃,那手仿佛不受控制地往长弓抓去。甫一入手,竟然轻巧无比,他不自觉地弯弓搭箭,做出了一个极标准的姿势。
“这!”李大夫震惊了,从小到大,他还没有拉过一次满弦!道人讨好的话语飘然而至:“大人您想着哪儿,这箭就能射到哪——”
李家院墙上有个积年的拳头大的霉点,李大夫瞅住了这个点,手指一松,那根箭倏地扎穿了数十步的空气,狠狠地钉在了那个霉点上。
李大夫赶紧小跑过去,那箭已经半支没入了墙体。他拿手拨了拨外面的尾羽,惊叹道:“我滴妈——”
阳紫道人跟了过来,依旧笑道:“大人觉得如何?”
李大夫有些心动,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把弓递还,说道:“还是算了,这样终究不好……”
“真的么——”阳紫道人盯住了李大夫的眼睛。这个尚属敬业的一镇之长一抬眼就看见这个瘦巴巴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想要挪开视线,但根本做不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渐渐掏空,被另一种东西填满。李大夫的眼睛漾起了异样的神色,他呆呆地说:“啊……好……”
阳紫道人开心地笑了,他亲昵地搂住老李的肩膀,像多年的哥们一样朝屋里走去。
……
乡学演武场。
不管是围栏里买了票进来看的,还是围栏外瞧个热闹的,俱都灼灼地看着场中央的一票官老爷们坏笑起来。平时难得一见的大夫镇长们,每年的今天都要依着传统下场亲射,而且他们大都不通武艺,惹得群众是一个个幸灾乐祸。
高台上的司正也是鼓足了劲,又吸了口气把棍子捅到嘴边:“司射官!二——番——射——”大夫们却是一个个打躬作揖你让我我让你,“顾兄!您先请——”“唉,王兄,论资排辈,我们怎么也不敢在您前面啊~”“张大人!你远道而来,何不先露上一手呢?”
谁都不敢第一个上场,观众们笑得更开心了。
这时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李大夫呢?”大夫们犹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从人堆里推出一个男人——正是吞侯镇主礼大夫,李粟。
无恙忍不住指点着李粟笑道:“他就是咱们镇的大夫!去年只射了两步远,不知道今年有没有进步?”
李粟被推出来也并不恼,满脸堆笑朝四面施礼道:“李某今日为东道之主,怎敢占了列为的风头?还请各位大人自行方便——”
人群里传出低低的嘘声,不过也没有人继续为难李大夫了。不知谁又喊了一声:“那让张大人射一个呗!”
众人哄笑起来,一个个暧昧地挤眉弄眼,时不时瞟一眼他们敬爱的李大夫。大夫们也别有深意地看着岁侯镇主礼大夫张休。张休干瘦的脑袋顶上淌下一缕汗来,他左右看了看,见谁都在盯着自己,不由在心里暗骂一句,不情不愿地挤出笑脸,抓起自带的大弓就要上前。
这时,一个高大的男子却代张休走上射场,他不动声色地在张休肩上拍了拍,张休顿时感激地退回人群。大夫们一见此人,一个个现出恭敬的神色来。观众们见此,嬉笑的声音也渐渐小了,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乌斯拿胳膊肘顶了顶无恙:“这人是谁?”
无恙摇头:“以前没见过,虽然看他衣着与那些大夫们没什么不同,但看他们那恭谨的样子……估计是个大官吧!”
乌斯点头,朝那大官看去。此人身长肩阔,面目和善,眉如松叶,目如明珠,颔下一缕美髯与众人相异。他抚须笑道:“既然大家如此谦让,皮某就恬颜占了这个先了?”
大夫们哪里敢说一个“不”字,纷纷点头称善。前番如此谦让,武艺不精是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这位大人在场——当朝司徒在此,哪个敢先出头?
皮司徒倒也干脆,只见他紧了紧腰带,从司射官手上拿过一把普通的长弓,走到最左首的靶位前,拉了个满弦,“咄”的一声,羽箭准确地钉在了靶心。躲在靶后的后生跑到前面看了看,举起一根鲜红的算筹大喊:“获!”大夫们顿时鼓掌叫好,观众们也发出了一阵叫好。
乌斯又拿胳膊肘捅了捅无恙:“无恙,这一声,又是什么意思?”
无恙不厌其烦地做着解说:“要是射中靶心,算靶人就要大喊一声‘获!’,”他指点着靶场后面躲着的六个人,“这些算靶人,我们这儿就叫他们‘获者’。”
“哦……可是刚刚一番射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喊呀?”
“所以说,一番射只是热场,现在才是重头戏呀。”无恙不怀好意地瞄着李粟大人,“二番射是算分的,分数不好的人要罚酒。我们李大夫去年是被人抬回去的,哈哈!”
这么说来,吞侯大夫的射技恐怕不行——估计酒量也不行。乌斯不禁同情地看了那个颇为和蔼的李大夫一眼。
有了司徒牵头,大夫们终于不再矜持,一个个弯弓搭箭玩了起来。只见那个干瘦的张休也终于走到场中,搭起弓箭。他吃力地撑开弦,颤颤巍巍地瞄准红心,一缕缕的汗水从额角淌下。人们也禁不住屏息凝神。终于张休撑不住了,他又修正了一下方向,再把箭头指的方向略往上偏偏,只听“怼儿”的一声,一支羽箭飘飘忽忽地往前飞去,眼看离靶子只有一步之遥,终究是力有不逮,饮恨插在了靶子跟前。
躲在屏风后头的小哥探出脑袋看了看,举起一根黑筹高唱道:“不获!”
“噢——”人群中低低地起了一下哄,但也很快平息下来,更多是礼貌的掌声,大家都知道,这位张大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唉。”张休有些懊恼,但又松了一口气:这已经是目前为止最好的成绩了。当然,必不可少的,就是待会一定要到李粟那小子面前去晃一晃,炫耀一番,挑挑他的火气,哈哈!
诶,李粟呢?以前都是黑着个脸,等着嘲笑我的呀?算了,一定是知道自己比不过我,躲起来也!思及此,张大人哼着快活的歌谣,准备下场。
“张大人,”司酒笑眯眯地拦住张休,捧上一碗清酒道,“这一份,还是免不了的呀。”
“啊对!”张休痛快地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心里依然美滋滋地想着:反正一会儿李粟一定喝得比我多多了!
二番射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轮到一个颇为壮实的汉子,在一众弱气的文官里倒是鹤立鸡群。
“是弋江镇的梁大夫!相传此人杀猪出身,有一股子夯力气。”在这乡射礼上,无恙简直是无所不知,乌斯已经开始有点佩服他了。
“唷!兀那小子,注意些躲藏,别被老爷我射去了胳膊!”梁大夫扯开嗓门,冲自己靶位后的算靶人振声一吼,吓得那后生使劲往那屏挡后面又缩了缩。梁大夫自信一笑,拉个满弦,只听那弓弦清脆地一响,把弓矢荡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直冲靶心而去。
乌斯突然皱起了眉头,她感觉这支箭有些异样,它的轨迹似乎不太自然——来不及细想,羽箭已经与箭靶来了个亲密接触,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那固定在底座上的箭靶竟然被箭矢震飞,而羽箭余威不减,直往后方的获者飞去——
嗤——
“呃啊!”
鲜血从胳膊沁了出来,那黑衣后生捂着胳膊惨叫出声。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梁大夫更是呆在了原地。大夫们低声议论,皮司徒皱起了眉头。
李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对皮司徒躬身道:“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是在下的疏忽。来人!更换靶具,带小吴下去治伤!”
很快新的靶具抬了上来,可靶后的算靶人却依旧空缺。李粟高声朝四面喊道:“请问哪位乡亲,愿意代行‘获者’一职?”
“我我我我我!”无恙突然兴奋地高声应道,把身边的声音都盖过去了。他一边高举着手,一边飞快地往李粟身边挤去。
乌斯看着小吴被扶下去的方向,心里涌起隐隐的不安。她赶忙跟着无恙往前挤去,拽住了他的衣袖问道:“你怎么对这事这么热衷?”
“有报酬的!这公家的差事,工钱可不低呢!”
乌斯默然。
而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男人,此时却死死地盯住了无恙,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