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帝都很热闹,两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疯传。
其一,连续五年的大旱与战乱让大邺百姓苦不堪言,四皇子萧烨于半月前早朝时提出在北方各地新建水库大坝的意见最终被皇帝采纳,且出皇榜召告一系烈措施,呼吁各大商行捐银捐物。
萧烨因此被封贤王,成为第一个封王的皇子,世人皆传四皇子心系民生疾苦无愧贤王封号。
其二,日前各大赌坊所开永宁候府大小姐因失意,第八次跳河生死未卜的赌局,今晨开盘结果:纪华裳寻死未遂,且昏迷三日醒来连杀三人,最后竟拿到赐婚圣旨。
短短两个时辰,消息已传的人尽皆知,赌徒们哀嚎连连,都道永宁候府大小姐生来命硬,煞气之重,连地府阎罗也不敢收。六皇子萧宁却因接收纪华裳那个煞星,成为第二个晋王的皇子,皇帝钦封宁王。
若说贤王一时风光无两,宁王乃行衰运第一!
纪华裳更因此煞名远播!
宽阔的街道上,大队人马行来,所过之处路人皆退避三舍,指指点点的议论纷纷。
“真是奇怪了,你们说她怎么就是死不了呢……”
“那个煞星,这次又害老子输个精光,干他娘的,下次老子还押她死,老子就不信邪了,她要再不死老子就自个抹脖子……”
“那只怕你的愿望得落空了,这圣旨都下了,人家已是未来的宁王妃,再自杀,那不是傻了么……”
“那是你们太孤陋寡闻,我可听说宁王冲冠一怒为红颜,竟然和皇上干上了,铁了心哪怕抗旨也不娶煞星,这会儿还在腾龙殿里跪着呢……”
“宫里的事儿你也知道?准是胡说八道……”
“嘁,我二表舅是宫中的御前行走,这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再说,谁不知道宁王喜欢的人是纪家二小姐。偏那煞星横插一脚,横刀夺爱,活活拆散了这对儿苦命鸳鸯,哎,真是造孽啊……”
人群沸腾,尤一男子说的甚为兴起,珍珠偷瞥一眼站在人群间仿佛被定住的安夙,真是撕了那男人的心都有。
安夙依旧面无表情,袖下双手却已捏到骨骼发白。
一路看来,她终于明白刘氏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才过去三个月,却已是天翻地覆的改变,整个帝都恢复了昔日的繁华,因降雨百姓个个面展笑颜,脸上都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希翼,甚至还能精神奕奕的议论这些闲言闲语。
而她安夙还有安家却早就被人无情的抹杀遗忘。
除了纪嫣然怒极说漏一嘴。
竟再没有任何人提起!
曾经的护国公府,后来的临江王府更似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安府宅院被换上崭新牌匾,门口的镇府石狮也被换成了麒麟石兽,宅院外墙粉饰一新,一眼望去,竟再找不出曾经的丝毫痕迹。
想起自己的怆惶逃离,安夙整个人难受到窒息,那是她的家却早已被换了面貌,所有过去都被彻底抹杀的干干净净。
而她不敢有片刻停留,甚至,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明明青天白日,她却能看到帝都南面那栋宅院半空中升腾而起的通天黑气,无数的冤魂狰狞着向她索命。
那一刻,她害怕,她悔恨……
怕到不敢多看一眼,却又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悔到恨不能一刀一刀戳死自己,可大仇未报她不敢死,更不能死。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依旧心安理得活的风光霁月。
凭什么???
安夙纂着拳头,整个人突然疯一般在街道上狂奔,狂乱发丝下她眼中干涩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胸中似煮沸的开水不停翻滚,让她想要疯狂呐喊,喉管却被只大手死死遏住,发不出半丝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一个踉跄被拌倒半跪于地才停了下来,眼神幽幽的看着远方,没有任何焦聚。
你有没有爱过?
你有没有恨过?
她的爱就像右眼角下那滴灿然绽开,嫣红如血的泪痣,磨去她不输男儿的铮铮傲骨,让她所有的信念和坚持在瞬间崩塌,支离破碎。
唯一只剩仇恨和后悔!
父亲,您从小教导我,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其心不正者,何以立世?
可父亲您错了,阿夙从来心正,虽为女儿身却承您遗志以精忠报国,守护百姓守护大邺国土为己任,到最后,竟只落得如此下场。
安家已覆。
巍巍苍穹何其浩瀚广阔,可天上地下却再无我立锥之地,就算死后也不能下到黄泉向您请罪,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寄居别人体内,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偷偷摸摸的活着。
错,错,错,全都错了!
“不管有多大的委屈和痛苦也不要绝望,你要相信,只要我们还活着,总会有希望。”忽有清朗声音响起,同时一只修长的手掌落进安夙眼中。
她骤然抬头,眼中缭绕的戾气有片刻凝滞,男子清雅面容含笑如九霄天宫澄澈晶莹的瑶池之水,徐徐青烟缥缈升腾中,七彩云霞在他身后灿然绽放,如梦似幻,让人恍觉见到了神祗上仙。
那画面太美。
美到让她从心底升起股浓烈的,毁灭欲望。
“我们,我认识你?既是个瞎子就不要到处乱跑,就算家里有人死了也让人带你去坟头祭拜,不要跑到护城河来烧纸,更不要随意管别人的闲事扰了别人的清静。”安夙无视男子伸出的手径自起身,看着眼前一身白衣粗袍,素到着孝的男子语气跋扈无情到了极点。
河堤边几步远有一瓦盆,瓦盆旁边有不少完整纸钱散落,盆里还有堆未燃完的纸钱灰烬。男人保持弯腰探出左手的姿势,右手掌中除了纸钱还紧握根青竹杖点地,他的眼珠很漂亮,清棱黑亮如上佳的宝石,却又无半分神彩。
这个男人很出色,可惜了却是个瞎子!
“多谢姑娘关心,不过在下孑然一身并无家人。”
男子微窘,收手笑里多了一丝惆然:“这条路我走过很多次,就算闭上眼也可畅通无阻,我在此烧纸,也不过是想祭拜一位…故人。打扰姑娘清宁实属唐突无奈,还请姑娘恕罪。”
“一个瞎子,睁眼闭眼有何区别?”安夙冷笑着靠近,近到可以清楚看到男人脸上细微的毛孔,和所有表情变化。
因少女温热的呼吸喷撒,男人脸色微微泛红,不禁后退了两步:“是没什么区别,不过却是第一次有姑娘家说的如此直白,姑娘,你的性子还真是…直率的可爱。就不知,你此刻是否觉得好受了一些?”
直率?可爱?
活了二十年,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她!
安夙上前两步再次拉近彼此距离:“你是真听不懂我的讽刺,还是故意跟我装傻?明明是个瞎子却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你知不知道这叫虚伪,而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笑里藏刀的伪-君-子!”声音满是憎恶。
男人素雅清华的笑,总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人!
所以,她想摧毁他脸上的笑,谁知这男人厚脸皮与她纪华裳有一拼,竟把她的讽刺生生扭曲成了关心,还真是可笑。
“这世上有的人眼瞎心却不瞎,可有的人眼不瞎心却瞎了。”男子依旧笑得清雅,声音有些缥缈:“比起后者我倒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所以姑娘,越是绝望痛苦,越要笑着爱惜自己,因为,或许在某个你不知道的地方或角落,其实也有个人会在意,也有份属于你的挂牵。”
安夙身子微晃,怔然看着男人。
竟无言以对。
是,他是瞎了,可她明明看得到,却还不如一个瞎子,又有什么资格去嘲笑他讽刺他?
安夙,安夙……
曾几何时,铮然如你,高傲如你,竟也会如此去欺凌一个向你伸出援手,对你表示关心的无辜弱者以求得到一丝发泄和慰籍?
你,竟变得如此不堪了么?
可他无辜,安家人难道就该死?
脑海再次浮现女人冰冷无情的声音,和安宅变换的牌匾,安夙咬牙瞪眼额头青筋凸跳,眼神阴沉至极,什么祈福降雨,与她安家何关?若安家人不死,难道天就一辈子不下雨了?若没有玲珑玉骨,难道大邺就注定要衰亡毁灭,大家就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荒唐!
借口!
通通都是借口,不过是他们想得到玲珑玉骨的借口。安家人从来无辜,都是无辜的!是皇家对不起她,对不起她安家,是天下人负了她!
而她早就面目全非,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对?
女子眼中渐有血色迷漫,脑海有道魔魅声音来回盘旋,安夙,你没错,天下人负你,你就要覆了这天下,如此方才公平,如此方才公平……
“姑娘,你怎么了,你……”
半晌无声,周遭隐有寒风突起,男子有些担忧的开口,就在此时,河面却突然暴起一道水幕,直直朝着两人浇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