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不可思议地朝下方俯瞰,只看见深不可测的流动的黑暗。
长安,这座城市仿佛从这一刻才向她揭开神秘的面纱,呈现出了金碧辉煌之下的另一张脸孔。
“它们通向哪里?”
“根据地势的话,自北向南,最源头是太极宫和大明宫,然后穿过整个宫城和皇城的地下,连通兴庆宫的龙池,再到东市和西市的两座放生池,一直经由南面的曲江出城,最后进入渭水。”
裴玄静惊奇地问:“和皇宫都连在一起吗?”
“是的,不过在皇宫里是暗渠和明渠都有的。”
“聊完了没有?”救他们的人也爬下来钻进坑道,“聊完了就跟我走,否则便一辈子待在这里吧!”
在封闭的坑道里听起来,那人的声音十分清脆,尽管刻意压低了,仍能听出是个少女。裴玄静的心里有数了。她也迅速观察了窖井下的环境,发现崔淼为了和自己讲话,一直艰难地扒着井壁,实在又费力又危险。裴玄静的心中似有所感。
“怎么走啊?”崔淼问,“坑道前方是堵死的,我都探过了。”
“当然是从水里走。”
“水里?”裴玄静和崔淼异口同声地惊呼。
“喊什么喊!”那人鄙夷地说,“我看过图纸,知道哪一段的沟渠深哪一段的浅。由此往西南方向,水深恰可容人通过。我们只要沿着暗渠走到东市外面就行了。等暗渠转成明渠,再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爬上去便是。”
裴玄静和崔淼对视一眼,心知别无选择,只有豁出去了。
因崔淼身量最高,那人把油灯挂在他的脖子上,叫他在最前面探路。裴玄静居中,那人自己殿后。三个人各自捏着鼻子,一个接一个浸入水中。
裴玄静在女子中身量不算矮,水也没到了胸口。气味倒不像想象的那么难闻,可是水冰凉凉的,还有些黏稠,周围又几乎漆黑一团,仅有最前方崔淼那里的一点光亮,她根本就看不清楚自己置身于怎样的水体里,身边又淌过些什么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什么都不去想,一味盯住前方,否则即刻就会精神崩溃吧。
暗渠仿佛没有尽头。三个人谁都不说话,只有带着回音的呼吸声彼此相闻。每当走到一处岔道时,崔淼就会停下来,等待来自最后方的指令——向左或者向右。
也不知走了多久,正当裴玄静开始神思恍惚,觉得这辈子都走不出去,永远见不到日光的时候,前方的崔淼突然停下来,叫道:“这里有扇铁门!”
“你推推看,应该没有锁。”从后面传来的声音直发抖,估计也忍到极限了。裴玄静心下恻然……那孩子,终究还小呢。
崔淼果然打开了铁门。举起油灯往上照,惊喜地喊:“上面又是个窖井口!”
“爬上去吧。”
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地面上。钻出窖井口,三个人都全身湿透地趴在地上喘粗气。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风将油灯吹熄,也没人顾得上。
崔淼有气无力地问:“不是说从明渠出去吗?这里还是一个暗渠的窖井口啊。”
那人回答:“我……实在走不动……了,反正是出口……管不了那么多……”
“也行吧。”崔淼含混不清地嘟囔,“只要我们不是钻到皇宫里面……就成……”
“想得美……通向宫城里的沟渠上有数道水闸,哪里是轻而易举能进得去的。”
裴玄静也缓过劲来了,插嘴道:“不知大侠可否赐予姓名?今日蒙大侠搭救,他日必当相报。”
那人没吭声。崔淼却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姓王,对不对?你的父亲就是王义吧?静娘,咱们找到王义的女儿了。”
“不,她不姓王。从今往后她都跟着我姓聂了。”
周围突然大放光明。
裴玄静大惊失色。他们竟又回到了最初关押她的库房里。原来,他们沿着暗渠绕了一大圈,从另一个方向走回到最初的窖井了。
聂隐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子中央。她那位磨镜子的夫君肃立一旁,右手中举着火把。
“师父……”
裴玄静循声看去,救他们的人已跪在聂隐娘面前。蒙面的黑纱大概早就掉了,散乱的发丝遮住半张脸。湿透的夏衣牢牢地贴在身上,曲线毕露。现在任谁都能看出她是个女子了。
聂隐娘问她:“你知罪吗?”
少女低头不语。
“你以为凭你现在的这点本事,就能窃得窖井盖的钥匙,还能偷看到地下暗渠的图纸?”
少女还是低头不语。
裴玄静抢着说:“她是为了救我们,娘子要怪就怪我们好了。”
“怎么怪?杀了你们吗?”
裴玄静道:“玄静久闻隐娘侠名,断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聂隐娘冷笑一声,“记得当年我在学艺之时,师父命我去刺杀某大僚,我因其正与儿女戏耍,两小儿幼稚可爱,实不忍下手。无功而返后师父训斥我道,‘今后再遇上这类情形,先杀其至爱,再夺其命。’既为刺客,首要断六亲人伦之念,否则只会损了自己的性命。”
裴玄静听得全身一激灵。
崔淼插嘴道:“所以你设下这么个局,就是为了让她断尽人伦之念?可你为什么不问一问,她到底想不想跟着你当刺客?也许人家心里根本就不情愿呢。”
“都别说了!”少女叫起来,“师父,我知错了,今后再不敢犯。”
“所以你并没有父亲?”
“没有。”
“更没有母亲?”
“没有。”
“茫茫人海从此只分敌我,再无情义,亦无是非。”
“只有敌我,没有情义,没有是非。”
聂隐娘点了点头,“你起来吧。”又对裴玄静和崔淼道,“你们可以走了。”
两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少女从聂隐娘手里接过什么来,返身递给裴玄静。正是她的两只耳坠,上面还有血迹。
“他说得不错,这只是一个局,为教训小徒所设。”聂隐娘道,“我并没有去要挟你的叔父,现在你可以自行返回。裴府因为你的失踪正鸡飞狗走的,你速速归去,好使他们放心吧。”她在说这些颇通人情的话时,同样没有丝毫情感的流露,就与她谈起杀人时一个样。
裴玄静问:“隐娘不怕我将你夫妇的行踪告诉叔父吗?”
“你会吗?”聂隐娘反问,“假如你想让禾娘死,倒可以试试看。”
禾娘。裴玄静终于知道王义女儿的名字了。不过,按聂隐娘的说法,她现在应该是叫聂禾娘了。裴玄静当然不愿意让禾娘死,不论她姓王还是姓聂,于是说:“我怎会要禾娘死?相反,我要带她走。”
“走?去哪里?”
“当然是回裴府。禾娘既是王义的女儿,王义生前为裴府家人,裴府自然要继续照管他的女儿。”
“果然是一人为奴,代代为奴吗?”
“不是奴,是家人。”
聂隐娘问禾娘:“你都听见了?怎么样?你自己愿意跟她走吗?”
禾娘把头垂得更低了,但胸脯剧烈起伏着。
“这崔某就不懂了。”崔淼冷不防地冒出来,“隐娘强收人家为徒时,也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吧。怎么现在倒想起来问禾娘的意思了?”
禾娘带着哭音喊了一句:“你别说了……”
崔淼继续道:“我看还是你二人替禾娘做了主吧,少做点戏,也别叫人家小娘子为难。”
聂隐娘倒挺有耐心的,不急不躁地说:“裴大娘子觉得有本事从我这里带走禾娘吗?”
“总要试一试。”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裴大娘子尤爱如此行事么?”
“不为怎知不可为?”
聂隐娘微微颌首,“说得不错。那么便请大娘子为一不可为之事吧——只要你能说服裴相公释放成德武卒张晏等人,我便将禾娘交予你。我给娘子三日期限,三日之内张晏等人如能获释,我当亲自将禾娘送还府上。如若不然,你们……也就别想再见到她了。”
裴玄静急道:“如果张晏等人确系刺杀案元凶,我又怎能去说服叔父释放他们?”
“不是,我可以保证他们不是。”
“隐娘怎么保证?”崔淼又跳了出来,“莫非隐娘知道真正的元凶是谁?”
聂隐娘看着崔淼,微笑不语,但笑容已不像此前那般冰冷了。崔郎中还就是有这本事,能够让任何女人对着他笑出来。
崔淼受了鼓舞,更加大剌剌地说:“假使隐娘知道真凶身份,不如干脆告诉静娘吧。她回去跟裴相公一说,张晏等人不就脱罪了?”
聂隐娘轻“哼”一声。
崔淼圆睁双目:“元凶不会就是二位吧?”
“当然不是。”聂隐娘终于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别再多问了,那些事情与你们无关。静娘只要设法救出张晏即可,这也有助于朝廷缉拿真凶,对你叔父亦交代得过去。”
聂隐娘冲丈夫一点头,“送他们出去吧。”
“等等!”裴玄静问,“请隐娘起码给我们一个解释,为何在淡出江湖数年后,又出现在长安?总有个理由吧?”
“是因为我。”始终未发一言的磨镜汉子突然开口了,“因我常年磨镜落下肩背的老伤,近年来发作得厉害,整条左臂都抬不起了。乡野之地找不到好郎中,隐娘才决定与我进京,实为寻访良医而来。”
“哦。”裴玄静正在将信将疑,恰好看见聂隐娘夫妇相视一笑。就在这一刹那,她完全相信了他们。因为她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最寻常夫妇之间那种无言的默契,和历经风雨沧桑后的平淡相知。至少他们的夫妻感情是绝对真实的。
对比刚才聂隐娘言之凿凿的灭六亲人伦之念,这场面令裴玄静觉得既荒诞,又辛酸。
“好啊!”崔淼叫起来,“崔某可不可以毛遂自荐一下?本人专治跌打损伤,家中颇有点祖传绝学的,要不要我来给你看看?”
“这……”夫妇二人还真犹豫了。
崔淼转向傻站在一旁的禾娘,“闪儿,你来给我做个证,你亲眼见过我的医术呀!”
那禾娘全身一颤,哑声道:“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崔淼不肯罢休,继续对禾娘嚷:“闪郎,你不就是郎闪儿吗?我刚刚才认出你来……”
磨镜汉子上前一掌,结结实实地敲在崔淼的后脑勺上。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瘫倒于地。汉子将崔淼的后脖领子一提,像拖死狗似的拖着,对裴玄静喝道:“走吧。”
难熬的时间总显得比实际漫长得多。裴玄静以为折腾了足足一夜,等到街上一看,还未到黎明。
放生池就在附近,磨镜汉子将崔淼扔在池边的一块大石上,便离开了。裴玄静只好守在崔淼身边,静待他的醒来。
果如崔淼所说,整座东市在夜间全无半点人迹。为方便做生意,东市并不植树,所以除了商铺围墙的暗影之外,街道上只有两三只流浪的猫狗与他们做伴。月淡星稀,晨光在她的感觉中渐渐靠近。裴玄静想到二人均是狼狈不堪的模样,恐怕路人见了又生出意外来,便从放生池中汲水洗了洗脸,重新盘了头发,又在路边找到个缺口的瓦盆,自放生池中盛了清水来,以袖为帕,也帮崔淼擦个脸。
尘垢但去,黎明的微光中,呈现出一张出奇俊美的面孔。昏睡中的他面容安详,仿佛一个孩子般毫不设防,裴玄静看得呆了。突然,那双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醒来了。裴玄静赶紧向后退了退,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慌乱。
“唔,我是不是到了黄泉?”崔淼龇牙咧嘴地撑起身。
裴玄静没好气地回答:“是,长安东市里的黄泉。”
“啊,还没开市啊?”崔淼明白过来了,问,“就剩咱们俩了?”
“是,白白折腾一场,还是没能救出禾娘。”
崔淼说:“可你救出了我啊。哎呀,真疼!”他摸着后脑勺直叫唤。
裴玄静让他给气乐了,“你干什么对着人家乱叫,自找的!”
“可她真的是郎闪儿啊,嗳,你没发现吗?郎闪儿居然是个女的!”
裴玄静也奇了,“你刚刚才发现郎闪儿是个女的吗?”
“是啊,难道你……”崔淼瞪大眼睛,“你早发现了?”
裴玄静轻叹一声,“我第一次就看出来了,在贾老丈那里就……我还以为你早知道。”
“天哪,我真的不知道啊。在贾昌那儿时,我一直以为她就是个男儿……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她跟你讲话的语气,看你时的样子。”裴玄静没提的,还有郎闪儿对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反感——纯粹女人对女人才会有的敌意,在她所喜欢的男人面前。
“有什么特别吗?”崔淼依旧一头雾水。
裴玄静嗔道:“我还以为崔郎中多么精明呢。唉,你好好想想吧,禾娘为什么要冒险搭救我们,又为什么在隐娘面前百般为你我周旋……”
崔淼瞠目结舌。
裴玄静叹息:“岂不尔思,子不我即。”想到禾娘躲在聂隐娘身后的瑟缩身影,还有那如泣如诉的闪烁目光,她不禁又愤愤道:“不行,我还是要想法把禾娘弄回来!”
“哎呀,我真是太笨了!”崔淼用力一捶脑袋,“我要是早猜出郎闪儿就是王义的女儿,事情何至于此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6
崔淼终于向裴玄静坦白了全部经过。
果然,春明门外贾昌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裴玄静在冲进贾老丈祭拜师父的屋子之后,因为精神过度紧张、体力衰竭再加感染风寒而昏迷了。崔淼本打算等早晨城门开后,就亲自将裴玄静送进城的,不想晨钟未鸣,院门前却来了个王义。
“现在回想起来,王义和郎闪儿之间确实有些古怪。”
据崔淼说,当时王义找上门来,似乎是找郎闪儿商量什么事情,但郎闪儿不肯答应。两人正在争执,王义突然看到了受伤的车者,和昏迷中的裴玄静。交谈之下得知裴玄静的身份,王义立刻就变了脸色。
王义亮出身份,又出示了裴府的腰牌,崔淼便和他一起将裴玄静送回了裴府。崔淼还顺便给裴玄静开了药,这才放心离去。
等崔淼赶回贾昌院子时,郎闪儿已经按他们之前商定好的,把院中寄宿的百姓尽数遣散了。
“因为贾老丈亡故,院子里又发现了疫症,郎闪儿六神无主,我便给她出了此主意。反正也没有贾老丈管着,郎闪儿索性免去了所有人的租金,我还发了些解暑的药给他们。百姓们得此便宜,也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之后,崔淼便和郎闪儿一起将贾老丈收殓进棺材,送去镇国寺里停灵了。
“为什么是镇国寺?”裴玄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