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热爱日本文化,到目前我已经看过艺妓、富士山,就只剩切腹秀了。我十分期待你的表演,请!”
美国技师约翰·高登不怀好意地笑着,挡在门口的身躯侧向一旁。
“上!”
佐久间低声发号施令,背后待命的宪兵队马上冲进家中。
“噢,我家严禁没脱鞋就进来。队长先生,请交代你的部下脱鞋!”
佐久间无视高登的抗议,自己也穿着鞋走进屋内。
佐久间经过高登身旁时,从他压低的宪兵帽帽缘底下,斜眼窥望这名站在门边的高大的美国人。金发、鹰钩鼻、蓝灰色的眼瞳,典型的外国人长相,却偏偏穿着纯正的日本服装。
亲日人士。
就佐久间出发前看过的报告书来看,这点确实毋庸置疑。
约翰·高登三年前接受了日本一家大型贸易公司的聘请,来到了日本。从那之后,他成了“日本文化的俘虏”,在日本长住下来。他在贸易公司里负责检查进口的精密机械,在神田租下一间传统日式住宅。他端出和室桌,过着用筷子吃饭的生活,晚上喝的是日本酒,就寝时睡在榻榻米上,还学习了三弦琴,和艺妓同乐,彻底融入日本生活。
佐久间之前阅读的报告书甚至还确认到,他“早晚都会合掌膜拜天皇夫妇玉照”,邻居也对他赞不绝口。除了一激动起来,便连珠炮似地猛说英语的老毛病外,他所过的生活比现今一些洋腔洋调的日本人更有日本味。
然而,这位高登如今却突然被怀疑是间谍。原因在于,有名因其他案件被逮捕的男人禁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他的名字。据说高登暗中偷拍陆军使用的暗号表。
这样已算有充分的嫌疑,不过……
“去扣押证物。”陆军的武藤上校似乎又宿醉了,以相当不悦的沙哑声说道,“这家伙肯定是间谍。不过像这种卑鄙龌龊的家伙,只要没把证据摊在他眼前,便会一直敷衍搪塞。你要带回确切的证据,让他无话可说。”
佐久间前阵子到参谋总部报到时,武藤上校指着他的鼻子下了这道命令。
他经过高登身旁,一脚踏进光线昏暗的日式住宅后,突然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再次确认“目标”。
——这家伙肯定有鬼。
佐久间领军的宪兵队不只是日本人,就连居住在日本的外国人也闻之色变。然而,当“恶名昭彰”的宪兵队已经闯进家中的此刻,高登却只是摇着头,佯装困惑,那对蓝色眼珠仍旧泛着笑意。
(他到底是哪来的自信?)
佐久间像是要寻找答案似的转头望向这次任务开始后,便如影随形紧跟在他身后的三好少尉。
三好的宪兵帽戴得特别深,看不见他的双眼,只能勉强看见下半张脸——就像能面一样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情绪。
(难不成我刚才犯了严重的错误……)
他清楚感觉到在略嫌紧绷的制服下,一道冷汗从背后滑落。
蓦然间,那名人称“魔王”的男人的黑影,从他脑中掠过,复又消失了。
2
佐久间是在一年前的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四月,首次见到那名男人。
“你真是太蠢了。”
站在窗边的黑影突然如此说道。
清晨的阳光正好从几乎占去一面墙壁的窗户射进屋内。
佐久间不发一语,因逆光而眯起眼睛。这时,黑影突然从窗边移开,以略显生硬的动作绕过挡在两人中间的大办公桌,来到面向他立正站好的佐久间身旁。
“有人会穿着西装敬礼吗?”
黑影在他耳边低语。
佐久间猛然察觉对方话中含意,急忙解除敬礼的姿势。
感觉到对方离开后,佐久间缓缓吐出口中的冷气,这才转头望向之前只能看见一团“黑影”的男人背部。
男人浑身无一处赘肉,窄细的身躯显得异常瘦削。以日本人来说,他算是高个子,一头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身穿一袭质朴的灰色西装。
结城中校。
堂堂大日本帝国陆军的高级军官。
佐久间方才会觉得他“动作生硬”,是因为结城中校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行走。
结城中校在一张有椅背的大椅子上坐下。
“这么说来,你是参谋总部派来的间谍?”
对方冷不防说了这么一句,佐久间马上反驳:
“不,我才不会做出像间谍般卑鄙的……”
佐久间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间谍很卑鄙,是吧?”
办公桌对面的结城中校再度化为黑影,冷然一笑。这时,佐久间想起参谋总部里的流言飞语,一阵寒意在背后游走。
——结城中校以前是位优秀的间谍。
传闻结城中校曾多年潜伏敌国,将该国重要的内部情报带给日本陆军。但后来因自己人的背叛,使得他身份败露,遭到逮捕。经过一番严厉审问和严刑拷打,最后他伺机逃脱,并且偷偷将敌国情报机关的机密情报带回了日本。
可这终究只是传闻。
(又不是小孩子看的冒险小说,现实世界哪有这种人……)
初闻这个传言时,佐久间只是一笑置之……
他瞄了一眼结城中校摆在桌上、微微交错的十指。尽管在屋内,结城中校还是戴着白色的皮手套。
听说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敌国情报机关的拷问下严重扭曲,为了掩饰伤痕,右手始终戴着白色的皮手套。那次拷问也废了结城中校的左脚,让他得靠拐杖才能行走。而且,他隐藏在西装底下的背膀,至今仍留有令人看了发毛的伤痕。
(这怎么可能?现实世界里应该没有这种人才对……)
佐久间莫名出现了一种非现实的感受。
在结城中校的提议下,陆军于昭和十二年秋天设立了全新的“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设立准备事务室”。
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
那是谍报员培训所,即“间谍培训学校”。当众人明白其设立的用意后,内部顿时引发强烈争议。
“陆军已经有参谋总部第二部第四班,以及第五课到第七课组成的‘三课一班’来分担秘密作战,不需要其他组织。”
这是对外的借口;实际的原因是陆军内部有一股强烈地认为“情报活动是极其卑鄙的行为”的风潮,十分瞧不起这种作战方式。
——间谍只是一种权宜之计,本质上有违日本传统的武士道精神。
有不少军方高层人士毫不避讳地公开表明这种态度。
就现实情况来说,他们所谓“分担秘密作战”的“三课一班”,其实只是少数几名参谋将领像是在进行某种见不得人的行为似的,勉强支撑着罢了。
而在这时候,陆续发生了外国间谍引起的机密情报外泄事件。军方为了解决这个漏洞,便修正陆军省[1]法规,使得“间谍(及间谍培训所)无用论”也一时消声匿迹。
不过,在培训所接受间谍训练的“学生”并非陆军士官学校或陆军大学[2]的毕业生,而是从一般大学毕业生中挑选。这项决定在陆军内部又引发了轩然大波。
——除了军人以外,其他的人都不是人。
对这个想法早已深入骨髓的军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反应。
“怎么能将军中的重大机密交给半调子的地方人来处理?”有人不屑地如此说道。
所谓的“地方人”是陆军用语,意指军人以外的平民百姓。
倘若是在学习期间被彻底灌输过军人精神的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生,倒还另当别论,但如果要他们信任在“外面的大学”受教育的学生,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还有另外一个众人不愿明说,却在陆军内部引发强烈反对的原因。
过去在陆军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以优秀成绩毕业的“军刀组”,一律会被任命为各国日本大使馆的随行武官。任期通常为两年,最长也不会超过五年,一旦任期结束,几乎都会被调回参谋总部。
可以说是出人头地的最佳捷径。
——要是真设立了间谍培训所,我们会不会就此失去担任武官的可能?
不可否认,他们心中都在担忧。
不管再怎么抬头挺胸地主张自己是“伟大的大日本帝国陆军”,但既然军队是一种官僚组织,努力要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也是组织化的必然结果。
之后的“高层”展开何种角力,下面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一年半之前,武藤上校将佐久间陆军中尉唤至跟前,当场命他调任至“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设立准备事务室”。他被指派的任务,是负责与参谋总部进行联络。
看来,陆军高层同意让结城中校开设“间谍培训学校”(文件上记载为“D机关”)的条件,是他得同意接纳参谋总部派来的人。
不管怎样,对军人来说,上级的命令就是一切。
佐久间也没问清楚缘由,一接到任命,便准备动身前往新的任务地点,但告诉他这项命令的武藤上校却板着脸叫住他。
“你有西装吗?”
“西装?”佐久间不禁反问。
“如果没有,就去张罗一件。还有,用不着那么急着去。对方吩咐过,‘在头发留长前不必过来’。”
武藤上校从办公桌的文件中抬起头来,注视着佐久间的头顶。
不看也知道,既然是陆军的职业军人,一定是顶着一颗“小平头”。
“这是对方提出的要求。他说‘我们是谍报员培训学校,那些身穿军服,理着小平头的人,只要一看就知道是军人。不管是谁,一律不准在我们这里进出’。换句话说,只要你头发没留长,没穿西装,就不能去。在那之前,你就暂时在家里待命吧。”
说完后,武藤上校从椅子上站起,隔着办公桌,趋身凑向立正站好的佐久间。他吐出熏人的酒气,压低音量说道:
“你听好了……他们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马上向我报告,再小的差错也不能例外。只要一出差错,他们就完了,但如果没有的话……”
——这样你懂了吧!
那几乎不成声的恫吓,在佐久间耳中回荡。
3
“佐久间队长!”
转头一看,一名宪兵队的队员在佐久间右前方,在与他间隔三步的距离朝他敬礼。
“队员已完成在屋内的配置,随时都能展开调查。”
“嗯。”佐久间沉吟一声,再次转身望向身后的三好。后者还是深戴着宪兵帽,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他肤色苍白,配上以男人来说过于艳红的薄唇,嘴角轻扬,泛着冷笑……
佐久间将视线移回前方。那名身穿制服朝他敬礼、等候他命令的男人,也同样深戴着宪兵帽。别说表情了,佐久间就连此人的身份也无从分辨。
——他是波多野……不,是神永吗?
佐久间咬紧牙关,强忍住想问清楚他是谁的冲动。
“……开始。”
佐久间一声令下,各就各位的宪兵立刻同时展开调查。
分散于各个房间的男人分别拉开衣柜和抽屉,丢出里头的东西;打开壁橱;往阁楼里查探;扯开拉门……
“喂,你们怎么这样!这里是我家,那是我的东西。擅自破坏他人的东西,是不对的!”
屋主高登马上夸张地提出抗议。
他们不予理会。高登变得面红耳赤,开始连珠炮似的说起了英语。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一阵低沉轻细的声音。
“……我严重抗议……日本宪兵队……擅自破坏我的物品……此事就算是负责人‘切腹’也不可原谅……我要向大使馆提出抗议……一定要让它成为国际问题……”
三好逐一翻译高登连珠炮似的英语。
佐久间在事前就知道“目标”一激动起来就会猛说英语,因此才特地带来三好担任随行口译,然而……
——好吵。
佐久间不禁蹙眉。
就算没有口译,他也听得懂高登的英语。
用英语和日语连听两次同样的抱怨内容,只会更加痛苦。
但是他现在不能表现出情绪。
佐久间尽管心里不耐烦,仍不忘环顾四周。
现场有十一名男人身穿宪兵制服,深戴着宪兵帽,动作利落地在屋内调查。
连佐久间看了,也觉得煞有其事。
应该没人会认为他们是假宪兵吧?
(这群怪物……)
他将遛到嘴边的咒骂吞回腹中,内心苦涩不已。
谍报员培训学校第一期生——即“D机关”第一代的考生,打从他们接受选拔考试的时候起,佐久间便见证了一切。
那真是一场稀奇古怪的考试。
举例来说,有人被问及从他走进这栋建筑一直到考场,总共走了几步,走过几个阶梯。
也有人被要求打开世界地图,从中找出塞班岛的位置,不过塞班岛已在事前由考官巧妙地从地图上移除。如果考生明确指出这点,接下来则是被问,在地图和桌子中间放了什么东西。
还有一种测验方式是先让人念几段没有任何意义的句子,过了一段时间后,要人倒背出那些句子。
看在佐久间眼中,他只觉得这些测验真是“荒唐”,因为他不认为有人受得了这种问题。
但吃惊的是,这些考生面对这些莫名其妙(就某些层面来讲,还相当荒唐)的问题,竟然还有不少人可以若无其事地回答出来。
正确回答出从走进这栋建筑到考场间的步数和阶梯数的人,甚至还没等考官问,便自己指出途中走廊窗户的数目、是开还是关、有无裂痕。
被问到地图和桌面中间放置何种物品的人,非但正确答出墨水瓶、书、茶碗、两支笔、火柴、烟灰缸等十种物品,甚至连书背上所写的书名,乃至于抽了一半的香烟是什么牌子,也准确地说了出来。
至于那名被要求将没意义的句子倒背出的考生,则是一字不漏地念出所有内容。
佐久间也是以优秀成绩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的,称得上所谓的“精英”,对观察力和记忆力都有相当的自信;但他也只能以“异常”来形容这些人的能力。
——这些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们之前都藏身何处?
佐久间的疑问马上被一道高墙反弹回来。
考生的经历,甚至是姓名年龄,一切都是“最高机密”。
单凭服装和态度来判断,考生当中没有任何人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似乎都是东京或京都的帝大、早稻田、庆应等普通大学的毕业生,个个看起来都像是生长环境优越、没吃过苦的青年。佐久间后来甚至听说考生当中不乏有帝大教授、上将、高官的儿子,以及有留学经历的人。
不知结城中校凭着什么标准,从这些考生中挑出了十几名人选。
这些被选中的人全部一起生活,并接受间谍培训。
不过他们受训的这处场所,实在很难称得上是什么了不起的设施。它坐落在九段坂下的爱国妇人会总部后方,是一栋老旧的双层建筑。这栋建筑会让人联想到乡下小学,墙上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古意盎然的入口门柱上很不自然地悬吊着一小块木牌,上头写着“大东亚文化协会”。
作为“未来间谍”的培训处,这里实在太过简陋。
佐久间一开始造访此处时,甚至还怀疑过,“就像间谍一样,难道这栋建筑本身也是一种伪装?”但真相揭晓后才知道根本没那么复杂,就只是缺乏经费罢了。
陆军内部似乎依旧对设立谍报员培训所一事极为反感,因而删减原本的预算。这栋建筑是接收昔日陆军使用的老旧鸽舍,加以临时改建而成。
后来陆续有人加入或退出,最后留下十二名学生。
——不,是十二名怪物。
这是这一年来,看着他们训练的佐久间唯一的想法。
D机关的训练内容非常多样化。
举例来说,有炸药和无线电的使用方法,汽车和飞机的驾驶,学习多种方言和外语,还请来知名大学教授担任讲师,就国家体制、宗教学、国际政治,乃至于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方面,进行授课。而学生之间,也会针对孙子、康德、黑格尔、克劳塞维茨、霍布斯,以及佐久间连听都没听过的思想家和战术家,展开艰深的讨论。另一方面,也会从监狱带来专业的小偷和开保险箱的惯犯,指导学生这方面的技巧。除了传授靠一根铁丝开锁的方法外,也教授魔术手法、舞技、台球技术等,并找来歌舞伎女优指导变装术,以及请专业的“小白脸”示范如何对女人花言巧语……
所有学生都被要求穿着衣服在冷水中游泳,之后彻夜不眠地前往他处,而且被要求将默背的复杂暗号使用得犹如平日所用的语言。
D机关还训练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光凭指尖的感觉来分解短波收音机,再组装回可以使用的状态。还要求他们用一根竹片不留痕迹地拆开信封,以及一眼便能看出镜中左右颠倒的文字,并牢记脑中。
命令信不管怎么复杂,都得在看完后当场撕毁——而他们也受过如何复原被撕毁的命令信的训练。
所有学生都能轻易地完成这些耗费精神与肉体能力极限的训练。
不只如此。
在这些艰深的课程和超乎想象的严格训练结束后,这群学生还经常晚上出外逛街。D机关为学生准备的宿舍没有门禁时间,晚上是否要出去,是个人自由。佐久间总是心有不甘地目送那些学生晚上三三两两结伴出游。
——这和我毕业的陆军士官学校简直就天差地别。
话虽如此,他可一点都不羡慕这些学生。
对佐久间而言,陆军士官学校时代的同学和他亲如兄弟。他们一起忍受教官和学长的磨练,一人犯错,同期的全体学生都甘愿一起连带受罚。接受完严格的训练,返回宿舍后,大家掏心挖肺,无话不谈。对一些说丧气话的同学,大家会一同出言勉励,热泪相对,而最后一定是相互立誓,要为保家卫国贡献心力。
佐久间至今仍可马上在脑中浮现几名同学的脸。为了他们,就算失去生命也愿意,至少他是真的这么想。就某个层面来说,他们比亲兄弟还要亲,他们是一起吃大锅饭的兄弟。
而这里的学生则是……
三好、神永、小田切、甘利、波多野、实井,佐久间知道的这些名字全是假名。尽管大家也是一起吃大锅饭,但却以假名互相称呼。一旦有人问起,大家便以D机关事先准备好的假经历来回答——虽然一起接受严格的训练,却连同期受训的同伴真名也不知道。
——他们怎么受得了这种生活?
佐久间替他们感到悲哀,而且一点都不羡慕他们。
某夜,佐久间行经餐厅前,突然停步。
所有学生罕见地聚在餐厅里,不知在讨论什么议题。当佐久间听清楚他们的讨论内容时,马上脸色大变。
——日本真的需要天皇制吗?
佐久间猛然拉开餐厅大门,打断了发言者。
“你们这些家伙!”
当中几名学生缓缓转向佐久间,每个人都处之泰然。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甚至不像喝了酒。
“你们到底在胡说些什么……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望着佐久间,脸上浮现出扫兴的神情。
“我们只是在讨论它的可能性。”在场的三好开口道,“我们刚才在确认天皇制的正统性与合法性的问题。”
——正统性?
佐久间为之愕然。
他差点就反射性地立正站好,好在极力忍住了。
军中的常识是只要提到或听到“天皇”二字,就得“立正站好”。如果有人一时疏忽,保持“稍息”的姿势,一定会被赏耳光,有时就算因此被关禁闭,也不敢有怨言。但在这里,反而是听到“天皇”二字时,若是“立正站好”,就会被罚款。
“一听到天皇会马上立正站好的,就只有军人了。”
佐久间前来报到的当天,结城中校以极其冷冰的口吻向他说明这里的规则。
“就算穿西装,留长发,但只要一听到‘天皇’,便马上做出让周围的人明白‘我是军人’的动作的人,我可不想让他在这里进出。我之所以立下这项罚款规则,就是这个用意。”
说完后,结城中校露出冷笑。
“不过坦白说,因为军中的大人物看我不顺眼,所以我拿不到足够的预算。如你所见,我们只是个穷单位,所以我打算用你支付的罚款,有效地利用在其他方面。”
佐久间也的确支付过几次金额不小的罚款。
不,比起罚款,更刺激佐久间的是每次罚款时,学生的嘲讽眼神。
——你那是单纯的反射性动作吧?怎么会连自己的反应都没办法控制?
甚至有人一脸诧异地当面对他这么说。
最近他听到“天皇”二字,终于不会再立正站好了。然而……
这是两回事。
佐久间隔了一会儿后问道:
“这么说来,你们正在讨论现人神[3]天皇陛下的正统性,是吗?”
“还有其合法性的问题。”
眼角余光到处,一名肤色苍白的学生也神色自若地颔首。
“因为现今亚洲各国并不接受天皇制所表现出来的特殊性,所以我主张应该回归美浓部[4]教授提倡的天皇机关说[5],从最基本的原理加以重新建构。不知佐久间先生您的看法是……”
“你给我跪下!”
当佐久间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发出了这声咆哮。他把手伸向腰间打算拔刀,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西装而不是军装,因此气得咬牙切齿。
“别那么激动,和我们一起讨论吧。”
“混账东西,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谈的!我明天就要向参谋总部报告此事,到时候总部就会决定你们的处分,在那之前,你们就先准备好受死吧!”
佐久间放声咆哮,这时,一道黑影悄然无声地从他背后冒出。
黑影戴着白手套,以拐杖支撑斜倾的身体。
“怎么回事?”
结城中校环视在场众人,如此问道。
三好一脸扫兴地说明始末后,中校抬起手,在面前轻挥几下,说了一句:
“你们继续。”
“怎么会这样……”
佐久间哑口无言,结城中校转身对他说:
“你说天皇是活神明?日本人真的会讲这种话,也就这十年间的事。在明治之前,京都以外的人甚至已经忘了天皇的存在。现在突然将他尊奉为‘活神明’,想必他也很困扰吧。”
“你……”
“你要信仰什么,是你的自由。管它是基督、穆罕默德,还是沙丁鱼头,你爱信就信吧——如果这真的是你用自己的脑袋想通后,而决定要相信的话。”
因为冲击过大,佐久间震惊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在“外面”说这种话,肯定马上会因为大逆不道的罪名而被逮捕。
结城中校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缝,接着说道:
“你别忘了,这里是间谍培训学校。这里的学生离开这里后,会分散至世界各地,势必得让自己成为‘隐形人’。他们和那些跟在外交官身后,在国外待两三年就回国的武官不同,不像他们那般轻松自在。要独自在陌生的土地待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要融入当地,化身为‘隐形人’,收集该国的情报,将情报送回国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情况有变,也无法和任何人商量。间谍让人知道了身份,也就是被敌人发现的时候,就只有失败;不想失败,就不许有片刻的松懈。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吗?”
佐久间答不出话来。接着,结城中校缓缓将目光移向餐厅里的学生。
“未来只有一片漆黑的孤独在等着你们——孤独与不安。不久,你们甚至会怀疑起自己的存在。这时,由外部支撑起的一切虚幻之物,会像沙堡一样,随时间慢慢崩毁。到那时候,大部分人都会放弃任务,被敌人发现,或是投靠敌人,要不就是发疯。”
结城中校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再度向佐久间问道:
“如果你是间谍,被敌人识破身份时,你会怎么做?”
“到时候,我不是杀了敌人,就是当场自尽。”
佐久间马上抬头挺胸回答。
武士道就是要看惯生死。
重视名誉。
死得壮烈,是武者的荣誉。
在军中,一开始便会被彻底灌输这种精神。不是杀敌,就是自杀。除此之外,没别的选择,应该是这样才对……
但餐厅里的学生一听到他的回答,纷纷笑出声来,令佐久间无法理解。
“对间谍来说,杀人和自尽是最糟糕的选择。”
结城中校摇着头说。
——杀人和自尽……是最糟糕的选择?
军人不是一群可以接受杀人和自杀的人组成的集团吗?
“我不懂您这番话的意思。”
“间谍的目的是将敌国的机密情报带回国内,有利于推动国际政治。”
结城中校始终维持着同样的表情。
“而另一方面,死亡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社会,都是重大的不可逆的变化。要是有人死亡,该国的警察一定会出动,而警察组织的特性就是必须将秘密完全摊在阳光下才肯罢休,有时会使之前谍报活动的成果全部化为乌有……不用想也知道,间谍杀死敌人,或是自尽,只会引来周遭的查探,是既没意义又愚蠢的行为。”
——自尽……是既没意义又愚蠢的行为?
佐久间只觉得气血直冲脑门。
“这是怯懦的想法!”
他回过神时,话已脱口而出。
“我还是觉得间谍是卑鄙的存在。”
结城眼中浮现一丝笑意。
“那我问你,你自尽之后会怎样?”
“要是我死了……”佐久间思考片刻后,回答道:“就能在靖国神社里,抬头挺胸地和我昔日的同学见面。”
“哦,这么说来,你是为了能够骄傲地在靖国神社和同学见面才去死喽?不过,要是见不到怎么办?”
“不可能见不到。”
“为什么?”
“为国捐躯的烈士,都会被供奉在靖国神社里。”
“原来如此。”
结城中校微微颔首,转身面向所有学生。
“三好,你怎么看?”
“居然一再重复同样的内容,好厉害的沙丁鱼头[6],调教得真彻底……”
三好瞄了瞄佐久间,耸了耸肩。
“这就和新兴宗教一样,只要离开那封闭的集团,这种观念就不会维持太久。”
三好一面说,一面冷静地观察佐久间的反应,那眼神就像是要喂老鼠新的饲料。
“神永,你呢?”
结城中校问。
“我的看法和三好一样。例如日后日本败战时,他们也会马上很轻易地就相信这种完全相反的结果。”
(竟然还说日本战败……)
这次佐久间真的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他们的脑袋是怎么回事?
“金钱、名誉、对国家的忠诚,甚至是死亡,全是虚幻之物。”结城中校对茫然自失的佐久间视若无睹,朝所有人说道,“在未来等着你们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当中支撑你们的,不是外部给你们的虚幻之物。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马上能作出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天皇制是对是错,这个题目很好。你们就好好地彻底讨论吧。”
语毕,结城中校以拐杖支撑着他倾斜的身躯,像影子般步出餐厅。
佐久间扫视着这群为了调查证据,而在屋内来回走动的假宪兵,回想起昔日那段对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们担任间谍的目的,甚至不是为了名誉和爱国。)
想到这里,一股厌恶感从他的心底涌现。
但真的有可能做到吗?一辈子不爱任何人,什么也不相信,这样有办法活下去吗?
到头来,真正驱策这群人的动力,竟然是……
——如果是我,我一定办得到。
就只是这种近乎可怕的自负。
就佐久间所知,只有无情无义的人才能过这种生活。
4
两天前,佐久间传达他从参谋总部带回来的命令后,结城中校诧异地眯起眼睛。
“要我们调查这个人?”佐久间递出约翰·高登的资料,结城中校也没细看,就直接抛向办公桌地说道,“说出个理由吧。”
“如同我刚才所说,这个目标目前有间谍嫌疑。”
不得已,佐久间只好再说明一遍。
“武藤上校很期待能搜出明确的证据,以证实目标的嫌疑。”
“证据?愚蠢透顶,找出那种东西要做什么?”
结城中校如此回答。
“咦?您刚才说什么?”
“就算不调查证据,只要放着他不管,不久他就会自己消失。”
——自己消失?
佐久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高登有可能偷拍我大日本帝国陆军的暗号表,嫌疑重大。您刚才说他会自己消失?意思是要‘放他逃脱’吗?”
“当间谍被人怀疑时,一切就结束了。被人怀疑的间谍还有什么意义?现在才逮捕一名形同残兵的对手,又有何用?”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佐久间一时为之语塞,但他马上加以反驳,“只要逮捕他,加以审问,或许能逼他说出这次泄露机密与何人有关,或是查出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相关人士。”
“从他的做法来看,是单独犯案。就算逮捕他,也问不出结果。”
“目前参谋总部对我们不只要求训练,也要求要拿出实际的成绩来。”
不得已,佐久间只好进一步说出实情。
“武藤上校说‘这是个好机会,一定要带回证据来’。换言之,这是对D机关正式下达任务命令。”
“真是个没意义的任务。”
“不过,命令终究是命令。”
结城中校暗淡无光的双眼,望向紧缠不放的佐久间。
“我明白了。只要扣押证据就行了,对吧?”
结城中校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叫来了“D机关”第一期的其中一人——三好少尉。
三好在佐久间面前,以惊人的速度将高登相关的调查书看过一遍后,马上归还资料说道:“那么,要怎么处理?”
“伪装成宪兵队,闯进屋内调查。”结城中校神色自若地说道,“三好,你担任现场总指挥。取得证据后,马上离开现场。在真正的宪兵抵达,引发骚动之前,约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办得到吗?”
“只要三十分钟就够了。”三好微微耸肩,转头对佐久间说道,“那么,就请佐久间先生担任宪兵队队长。”
“我担任宪兵队队长?”
这句话令佐久间大感意外。
“不是由你担任现场总指挥吗?”
“我会以口译的身份与你同行。从数据来看,要和目标直接对话,这么做比较好。”
“可是……”
“如果是真正的宪兵队,闯进外国人家中却不带口译随行,那太不自然了。因为那些人不可能听得懂外语。”
经他这么一说,佐久间无法反驳。
“那么,就决定在两天后的八点执行。我会转达所有人。”
三好轻松地留下这么一句后,就准备开门离去,佐久间急忙叫住他:“要是闯进屋内后,查不出证据怎么办?”
三好惊讶地望着佐久间。
“……应该有吧?”
三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猫一样,咧嘴一笑,消失在门后。
任务当天。
D机关的学生按照预定计划伪装成宪兵队,突袭目标的住家。
约翰·高登一开始顽强地拒绝宪兵队进入屋内。
“我没做任何坏事。我明明没做坏事,为什么要调查我家?我不能接受!”
这名高大的美国人挡在门口,高声大叫。
他们想强行进入屋内,但高登张开双臂在门口昂首而立,不让佐久间一行人进屋。
高登比包围他的人足足高出一个头。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起来活像赤鬼。如果硬闯,肯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事实上,左邻右舍已开始陆续有人从门口探头张望这场意想不到的骚动了。
——没时间再继续僵持下去了。
正当佐久间内心开始焦急时,高登突然飞快地讲了一串奇怪的话。
“你们不要太过分……只有一次的话还好说……但第二次就不可原谅了!”
——什么?他刚才说什么?
佐久间不禁转头询问三好。
三好就像要替他的提问口译般,低声朝目标说了些话。
蓦地,之前还板着脸,坚持拒绝他们进屋调查的高登,此时突然双目圆睁,接着拍手大笑。
“噢,我明白了,你可真敢说,真有胆识。日本武士说到做到,对吧?”
他的态度骤变,令佐久间大为吃惊。
“怎么回事?你对他说了什么?”
三好神色自若地应道:
“我跟他说‘如果调查后找不出证据,队长会当场切腹’。”
“什么……”
佐久间哑口无言,他事前完全没听说这回事。
美国技师约翰·高登泛着冷笑,原本挡在门口的身躯侧向一旁。
“我热爱日本文化,到目前我已经看过艺妓、富士山,就只剩切腹秀。我十分期待你的表演,请!”
只能先做好心理准备了。
“上!”
佐久间低声下令,这群假宪兵冲进屋内……
“队长先生,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呢。”高登对佐久间说道,“你的部下还要继续搜我的房子吗?你们再怎么搜,也搜不出的。”
他还是一样自信满满。
——他到底打算怎么善后?
担任现场总指挥的三好,一样面无表情,没任何反应。
该不会……
佐久间突然想到某个可能性,暗自咬牙。
(我又抽到鬼牌了吗……)
和那时候一样……
那是大约半年前的事。
佐久间发现学生聚集在餐厅里玩扑克牌,马上也加入其中。坦白说,佐久间并没有其他兴趣,扑克牌是他唯一的嗜好。
他对自己的牌技颇有自信。
但玩了几轮下来,佐久间始终没赢过。
并不是因为发到的牌太差。
每当佐久间拿到一手好牌时,其他人便会以低额的赌金下注;反之,当他拿到一手烂牌时,其他人一定以高额赌金下注。偶尔拿到好牌,提高赌金时,对手却一定打出比他更好的牌。
尽管牌桌上的对手不断更换,但佐久间还是输个不停。
——这也没办法,有时就运气就是这么背。
佐久间耸了耸肩,拿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放在牌桌上,这时学生才一脸歉疚地向他说明当中的玄机。
原来他们是串通好的。
站在后方的人偷看佐久间的牌,然后向牌桌上的人打暗号。
佐久间为之愕然。
由于大受打击,他甚至没想到卑鄙这个字眼。
“你们耍诈赢牌,有什么乐趣可言?”
佐久间低声反问,学生彼此对望。
“我们不是玩牌。”
“什么?那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称它为‘鬼牌游戏(Joker game)’……”
“鬼牌游戏?”
“也就是说……”
他们介绍了一套极为奇妙的游戏。
在牌桌上玩牌不过是一种假象。玩家会把出入餐厅的人看作自己的同伙,再由同伙偷看对手的牌,以暗号通知玩家;但是参与的人都不知道谁站在哪一边。所谓同伙的暗号,也许有假。玩家要看穿敌方的暗号,改变出牌方式,或是让敌方的间谍背叛,改站在自己这边。除此之外,似乎还有许多复杂的规则,但佐久间无法理解。
“为什么规则一定要这么复杂?”
“其实谈不上复杂。”一名学生耸肩应道,“充其量,不过就像国际政治罢了。”
“国际政治?”
“请把牌桌想成是国际政治的舞台。”另一人从旁插话,“如果情报完全泄露,绝对赢不了游戏,就像几年前,在伦敦举办缩减军备会议时的日本一样。当时谈判桌上的其他各国玩家,早已事先掌握所有情报,明白日本让步的最大限度。像这种游戏怎么可能赢得了?没错,真要比喻的话,当时日本的外交团,就像你一样,明明不知道游戏规则,却自己跑来参加。”
语毕,学生彼此看了一眼,放声大笑。
日后佐久间就算看到学生在玩牌,也不再靠近。
他们这次又是在什么规则下,玩着什么游戏?
光在一旁观看,根本瞧不出任何端倪。
但至少佐久间非常清楚一件事。
——对这群人来说,一切不过只是游戏。
也许就算是冒着生命危险执行的间谍任务,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好不容易才发现的“有趣游戏”罢了。
除了自己,都是不相信任何人的虚无主义者。
无情无义。
个个都是怪物。
国家的未来绝对不能交到这些来路不明、阴森可怕的家伙手上。
这次参谋总部下令执行的任务,应该是用来打垮这些家伙的借口。
要是能找出确切的证据,证明约翰·高登是美国派来的间谍,那就好了。这么一来,D机关的学生才会真切感受到“我们日后也会像这样遭人逮捕”的恐惧与不安,明白这是现实,而不是游戏。
而另一方面,如果他们未能发现证据,参谋总部应该会大肆抨击D,进而出手毁了这个机关。可是……
身上穿着假宪兵服的学生,结束屋内的调查,陆续来到佐久间跟前报告结果。
“厨房查无所获!”
“庭院查无所获!”
“壁橱查无所获!”
“阁楼查无所获!”
听完报告后,佐久间不发一语地迈步前行,环视已整理干净的屋内。他不得不承认,学生的调查确实既利落又彻底。
——这里原本就没有想要的证据。
跟着佐久间到处走的高登,满怀期待地开口道:
“队长先生,怎么啦?表演时间也该到了吧?”
佐久间停步。
难道最后又是我抽到鬼牌?
佐久间闭上眼,已做好心理准备。
——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我就好好做给你们看吧。他睁开眼,再次转头望向身后。
三好在压低帽檐的宪兵帽下,微微一笑。
5
“你说找到证据了?”
听完佐久间的报告后,坐在办公桌后方椅子上的武藤上校,浮肿的脸顿时浮现惊愕之色。
“怎么会,不可能啊……”
“您没告诉我,这是第二次调查。”佐久间以立正姿势说道。在报告时,他的视线始终定在武藤上校头顶墙壁上的一点。
“什么?”
武藤似乎对佐久间主动开口一事感到惊讶,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你刚才说什么?”
“您前几天亲自下令‘派D机关调查约翰·高登这名美国间谍’,但当时我完全没听您提起宪兵队已经到高登家调查过。”
“那还用说!”武藤的模样让人联想到斗牛犬,他下垂的双颊颤动着,放声咆哮,“你听好了。你不过是我们和那班人之间的联络人罢了。难道我都什么得跟你说清楚才行吗!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佐久间默默听着对方的劈头痛骂,职业军人原本就不许对长官回嘴。
“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证据到底藏在哪里,快说!”
武藤上校不悦地问。
佐久间简短有力地应了声“是”,接着说出了答案。武藤上校听后,血色立即从脸上退去。
“竟然有这种事……难道连你也一起……”
“不,我完全没碰。”
武藤这才放心地吐了口气。
“那么,扣押起来的微缩胶卷在哪儿?”
“我并未扣押证据。”
“什么?”
“我只是确认了证据,并未扣押。”
“什么意思?”
“我故意让微缩胶卷流传出去。”
“你竟然做这种蠢事……”
武藤上校浓眉下的一双大眼圆睁,露出充血的眼白。
“这么说来……原来如此。你们找到的微缩胶卷,里头拍摄的内容不是陆军的暗号表吧?”
“不,就像您之前说的一样。”
“既然这样,哪有你这种故意将数据交给敌方间谍的蠢才!”
武藤上校一拳打向桌面。他的怒吼声肯定已经响递整个参谋总部。其他人纷纷露出畏怯的神色望向他们,但佐久间仍旧不动如山地说道:
“既然已经知道是哪一本密码表被偷拍,只要更改密码就不会带来危害。而且,让敌人使用已失去意义的密码,对我方的暗号通讯反而有利。”
“什么?这样说是没错,可是……”
武藤上校面相那群转头看向他们的人,像驱赶苍蝇似的对众人挥了挥手。
“那个间谍呢?”他压低声音问,“你们该不会也放他走了吧?”
“高登目前被结城中校扣押,当做教材。”
“教材?”
武藤上校发出怪叫,频频眨眼。
“是,结城中校说要将他‘调教成双面谍’。”
停顿了片刻,武藤上校才涨红着脸大吼:
“可恶!结城那家伙!这么一来,他不就人证、物证、功劳全都拿去了吗!还说什么教材?妈的,他把别人当什么啊!我可不是他的玩具!”
佐久间仍旧立正站好,待他骂完后,才接着说道:“这里有个您忘记的东西。”
“我忘记的东西?”
武藤上校惊讶地接过佐久间递出的烟盒。
“这确实是我的……你在哪里拿到的?”
“听说这东西掉在‘花菱’的走廊上。”
“花菱?”
武藤上校诧异地眯起双眼。
“你去花菱干什么?”
佐久间先说了一句“请容我私下报告”,接着绕过办公桌走向武藤上校,凑近后者耳边低语。
“就算对方是您熟识的艺妓,但您说出派宪兵队到间谍嫌疑犯家中调查的事,也算是泄露军机。”
接着佐久间回到原位,重新立正站好。
“另外,结城中校表示‘他不会对外公开这次的事情’。报告完毕!”
武藤上校脸上血色尽失,沉默了半晌。他似乎一直凶狠地瞪着佐久间,但后者始终注视着墙上的一点,不与他的目光交会。
不久,武藤上校才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硬挤出低沉的声音:
“……你从什么时候投靠他们的?”
佐久间不觉莞尔。
——背叛的人是你吧?
这句话浮现在他脑中。
一发现对方有间谍嫌疑,武藤上校便亲自率领宪兵队前往约翰·高登家调查。武藤上校很少离开办公桌,这次居然亲临现场,足见情报非常准确。
在武藤上校的指挥下,宪兵队强行闯入高登家中,展开彻底的调查。
结果一无所获。
当时高登对一脸愕然的武藤上校说,“你这是非法搜索民宅,我要通过大使馆正式提出抗议”。
他不清楚高登此话是否当真。
不,既然已知道自己被怀疑是间谍,他应该不想真的将事情闹大,但武藤上校却因为高登那番话陷入不安。若是高登真那么做,自己过去辛苦累积的资历,将就此留下污点,今后恐怕高升无望……
百般焦急下,武藤上校心生一计。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只要让人重蹈覆辙就行了。只要让某个人犯同样的过失,就可解决此事。
就算高登向大使馆提出抗议,比起第一次,他应该会将第二次的非法搜索民宅说得更为夸张。
——就让D机关去做吧。
武藤上校会想到这个点子,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是向来便在陆军内被疏远的间谍培训学校,即D机关犯下第二次调查疏失,那么自己先前所犯的过错,在陆军内就不会过于突出。不仅如此,只要能借这次机会,指出D机关的处理失当,进而斗垮他们,那么自己所犯的疏失,也就算不上是什么过错了。
真是一箭双雕。
武藤上校对自己想出的妙计窃笑不已。
但这计划需要有人当牺牲品——在不让对方知道我方意图的情况下,能够准确传达命令的善意第三者,一个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那就是我。
这是口头命令,没有证据。就算日后出了问题,武藤上校肯定也打算以一句“我没下过这样的命令”装蒜,来个死无对证。
佐久间紧紧咬牙,这才勉强忍住差点表现出来的嘲讽表情。
“我只是遵照您的命令,担任一名联络的角色罢了。”
佐久间极力保持面无表情的状态。
武藤上校就像看着自己的杀父仇人般,狠狠瞪着佐久间。
“……你退下。”
“咦?”
“我叫你退下!”
“我明白了。佐久间中尉,就此告退。”
佐久间双脚并拢,举手敬礼。
他向后转身,背后传来有人狠狠踹了桌子一脚的声响。
6
佐久间穿过参谋总部昏暗的走廊,来到建筑外,眼前满是盛开的樱花。
参谋总部四周筑起高墙,阻挡平民百姓的视线;但盛开的樱树,仍旧越过围墙往外延伸枝楹。
佐久间眯起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季节与人的一切行为无关,始终轮替不休。
他深深体会到这理所当然的事实。
猛一回神,他发现影子竟然自己动了起来。
他大吃一惊,原本正要深深呼出的一口气,被硬生生吞入了腹中。
那不是影子。
白色的皮手套,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踩着生硬的步伐。
结城中校从他背后无声地走近,然后越过了他。
佐久间微微摇了摇头,不发一语,与走在前头的黑影并肩而行。
结城中校对走在身旁的佐久间视若无睹,一直望着前方。
佐久间朝他那黑影般的身形瞄了一眼。
——仔细一想,那件事打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结城中校常说“间谍是隐形人”,而他却刻意让理应是“隐形人”的D机关学生组成醒目的宪兵队,在白天登堂入室。
为什么?
因为要执行这次的计划,非得假冒宪兵队才行。
以前宪兵队曾经调查过目标约翰·高登的家。“高登是间谍”是准确度很高的情报,连武藤上校都亲自出马,但宪兵队还是没能找出任何证据。
这次宪兵队再次前来请求要进屋搜索时,高登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同样是宪兵队前来调查,这次一定也搜不出结果。
所以便松懈大意了。
尽管是第二次非法调查民宅,但高登一开始就只是敷衍地抵抗了一下,甚至是自己请宪兵队进入屋内。开始调查后,他也只是嘴巴上发发牢骚,既没妨碍调查,也没偷偷将证据移往他处。最后被D机关当着他的面搜出证据,陷入百口莫辩的窘境中。
不过……
宪兵队确实曾经彻底地调查过。
“恶名昭彰”的宪兵队所做的调查绝对是地毯式的,巨细靡遗的。
因此,佯装成宪兵的D机关学生这次展开的调查,只是表面上做做样子。他们一开始就不打算搜索民宅,只打算查看“真正的宪兵队绝对不会调查的地方”。
真正的宪兵队绝对不会调查的地方。
在高登家只有一处真正的宪兵队绝对不会调查的地方。
报告书上记载:
——确认他早晚都会向天皇夫妇的玉照合掌膜拜。
高登将微缩胶卷,贴在崇高的天皇陛下玉照后面。
在此时的日本,直接碰触天皇的照片是绝对的禁忌。前些日子报纸上还有一篇报道,提到一名小学校长不小心伸手碰触天皇玉照,受尽周遭指责,最后自杀。报上的评论也认为此事理所当然。
此种心理制约着搜索民宅的宪兵,形成了一处“看不见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若无其事地让学生讨论天皇正统性的结城中校,尽管没亲眼看过现场,却早已明白当中的玄机。
——到这里为止,佐久间都还能理解。
但是要做到这点,至少结城中校得事先知道宪兵队已到过高登家调查。
佐久间面向前方,朝那名像黑影般悄悄走在一旁的男人问道:
“你那根拐杖也是伪装的吧?”
“你调查过了吗?”
黑影似乎在喉部深处微微发笑。
佐久间轻轻将下巴往里收,几乎看不出他的动作。
佐久间被参谋总部叫去,奉命对高登展开调查的当天,他一看就知道武藤上校又宿醉了。他前天晚上肯定在某处喝酒。一想到这点,佐久间马上想到某个可能性,于是他四处造访以前武藤上校带他去过的酒店。
“花菱”的老板娘看见佐久间留了一头长发,大为吃惊。不过,当佐久间告诉老板娘,他正在进行军方的秘密调查后,不愧是专做陆军将官生意的店家,马上不再多问,而且有问必答。
武藤上校前一天晚上果然在花菱和艺妓喝到三更半夜。
而且,据说武藤上校喝酒的隔壁包厢,有个酒醉睡着的客人。
“那名客人是什么样的人?”
佐久间急切地问道,但老板娘却很肯定地向他保证,说对方绝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是家小贸易公司的社长,从以前就常到店里光顾,为人亲切又风趣,还常逗年轻的艺妓笑呢……”
她说到一半,佐久间打断她的话,进一步问道:
“那名客人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吗?”
“特征?这个嘛……他年约五十,肤色略黑,身材清瘦,不过说到有什么特征的话……”
“我举个例子,他是不是左脚不太方便,拄着拐杖?或是右手总戴着白色皮手套?”
老板娘摇头。
——难道是我猜错了?
他正准备道谢离去时,老板娘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叫住佐久间。
“对了,经你这么一提我才想到,那天晚上,那位客人捡到了武藤上校忘记的东西。是个烟盒,但里头是空的,就寄放在我这儿。日后您如果要去参谋总部的话,否可帮我归还武藤上校?”
老板娘苦笑着将烟盒交给佐久间。
但在佐久间前往参谋总部的路上,他脑中突然浮现一个非比寻常的念头。
“你的左手是假手吧?”
面对佐久间的询问,结城中校只是微哼一声,没有答话。
佐久间拿着烟盒到参谋总部内的调查室委托他们调查,结果从烟盒表面验不出指纹。
准确来说,上头除了武藤上校、花菱的老板娘,以及佐久间的指纹外,再也验不出其他指纹。
——上面没有捡到烟盒的那名客人留下的指纹。
在得知这点时,佐久间脑中的线索全部串在一起。
结城中校过去在外国被当做间谍逮捕时,因严刑拷打而失去左手。据说欧洲制造的假手的手指甚至还能活动。如果是握拐杖,或是拿碗端杯子,只要经过训练,动作可以流畅到不被人发现。在酒店的昏暗的光线下能蒙混过去,但目前还找不到曝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还不会穿帮的假手。
——被人怀疑的间谍还有什么意义?
结城中校曾经这样说过,指的是他自己。
失去左手留下明显特征的结城中校,已不可能在国外进行真正的谍报活动,于是他设立D机关,投入可以取代自己的“隐形人”的培育工作中。另一方面,他则是右手戴着白色皮手套,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走路,赋予了自己特征极为明显的外表。
——就像变魔术。
佐久间相当肯定自己的想法。
人们的目光会被他夸张的动作所吸引。总是拄着拐杖,右手戴着白色皮手套的男人,一旦少了这些东西,便很容易被当做是另一个人。结城中校其实可以正常行走,不需要拐杖,而且他右手的白色皮手套下,应该是一只完好无缺的手。花菱的老板娘还替他作证,说他是个“亲切又风趣的人”。一旦卸下白手套、拐杖、拖着左脚走路的夸张伪装,再改变他平时刻意装出的冷峻表情,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是同一个人。
倘若对手是外国的情报机关,倒还另当别论;若是对付门外汉,这样已绰绰有余,例如武藤上校。
“武藤那家伙喝得酩酊大醉,把机密都告诉了艺妓,最后还在走廊上掉东西,我真没想到他是这种蠢蛋。武藤回去后,我到走廊一看,那家伙的烟盒就掉在我面前。当时跟在我身边的艺妓挽着我的右手。在那种情况下,我如果不用左手捡起,反而显得不自然。虽然我将烟盒交给老板娘后就离开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去调查指纹……”
黑影发出轻笑。
D机关的创始人一直隐瞒身份,暗中观察着武藤上校。
武藤上校为了掩饰自己犯下的疏失,想利用D机关。
但事实上,结城中校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他的目的是……
我们是拿不到足够预算的穷单位。
结城中校以前会这样说过。
不过,被抓住把柄的武藤上校,今后只能应他们的要求,从参谋总部握有的庞大机要费中提拨预算……
“三好很佩服你,你当时是真的打算当场切腹吧?”
结城中校说着,似乎觉得有趣,莞尔一笑。
——没错,现在我可明白了。
那是某个晚上,学生在讨论天皇制,佐久间加以训斥时,三好所开的玩笑。那也是三好针对微缩胶卷的藏匿处,给佐久间的提示。
“你想不想接受我们的间谍训练?”
面对结城中校的提议,佐久间不发一语地摇了摇头。
当时佐久间做好心理准备,回头一看,发现三好嘴边泛着浅笑,便马上明白他的意图。于是佐久间马上以英语下达指示,命人检查天皇玉照的背面。
三好应该是真心地佩服佐久间。
不过,他也只是佩服一半而已。
佐久间并未当场发现三好等人老早就察觉的后半部分——武藤上校为了掩饰自己的疏失,刻意安排了这件事。
像自己这种人,不可能在结城中校底下担任间谍……
“我始终都是军人。”佐久间就像要挥除心中浮现的奇妙妄想般,斩钉截铁地说道:“只要需要,我随时都有切腹的心理准备。只不过……”
接着,他差点说出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
——只不过,我不想当一颗被人用完就丢的棋子……
在复杂的思绪下,他将浮现心中的这句话硬生生吞回肚里。
这是身为军人不该有的观念。不过,一旦在心中萌发这样的想法,便不可能再消除。
佐久间就像被钉在原地般,就此停下脚步。拄着拐杖的结城中校留下他一人,以生硬的动作迈步离去。
佐久间目送结城中校清瘦的背影转过街角,消失在眼前。
他仰望蓝天,仿佛有人正在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