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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幽灵

1

在此时节,眼前开阔的大海,蓝得炫目。

早从明治开港以来,可一眼望尽横滨港的山手一带便建造了许多漂亮的洋馆。其中有一座外观为白色、极为抢眼的建筑,是前年由英国技师建造的英国总领事官邸。

蒲生次郎前往英国总领事官邸,正好是一星期前的事。

他是横滨马车道的一家老店“寺岛西服”的店员。上个星期天送西装去官邸时,人在官邸的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正好无事可做,就找他一起下西洋棋。今年六十五岁的葛拉汉认为,日本的年轻人光是会下西洋棋就已经是奇迹了,完全没想到对方竟能和以棋艺为骄傲的他下得棋鼓相当。

第一盘,蒲生轻松获胜。

葛拉汉大吃一惊,就此认真起来。

那天下到最后,三胜两败两和,葛拉汉勉强获胜。从那之后,葛拉汉只要在面对港口的领事馆里完成当天的工作,回到位于山手的领事官邸后,便一定会叫蒲生来和他下棋。

今天是星期天,蒲生一早就被叫去。

此刻,坐在官邸二楼窗边的两人中间摆着格子棋盘,上头摆好了棋子。

“将军。”

蒲生移动骑士,如此宣告。葛拉汉皱着眉头,一脸不甘。

“嗯,原来有这么一招……”

他移开叼在口中的雪茄,即使烟灰掉在地毯上也不在乎,朝棋盘凝视了半晌,最后还是只能将手中的棋子抛向棋盘。

“这么一来,我就十五胜十七败六和了。”

蒲生莞尔一笑。

“您应该有事要忙,今天就到此为止……”

“等一下。难得的星期天,就再下一盘吧。”

说着说着,葛拉汉已开始摆棋子。这时,总领事夫人珍·葛拉汉走了进来。

“亲爱的,可以和你谈谈吗?”夫人走向葛拉汉。

她今年四十五岁,与葛拉汉相差将近二十岁。与略显肥胖的领事相反,她身材苗条,有双琥珀色的眼珠,气质出众。不知为何,此时她淡褐色的眼瞳浮现出不安之色,柔美的柳眉紧蹙。

“你看也知道,我现在抽不开身。有事待会儿再说吧……”葛拉汉话说到一半,似乎也发现夫人神色有异,便停下手中的棋子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夫人不发一语地指着窗外。

转头望去,一名身穿工人服的男人站在前庭的树后,像是故意藏身树后似的,打从刚才就一直往屋里窥探。

“那个人昨天也曾来到后院。”夫人悄声道,“女仆前去询问,对方说‘我是横滨自来水局的人,来检查有没有漏水’,但我听说他根本没有检查自来水,而是一直试着偷看屋里的样子。我觉得有点可怕……”

“我看看。”葛拉汉从椅子上站起,直接望向窗外。夫人从丈夫身后探头望了一眼,旋即缩着脖子低语道:

“啊,那种眼神真讨厌,就像间谍一样……”

葛拉汉转头望向蒲生。“你怎么看?”

“可能是日本宪兵吧。”

蒲生在棋盘上摆放棋子,同时应道。

“宪兵?你怎么知道?”

“这是很简单的推理。”蒲生抬起头,望着窗户说,“他的脸晒得很黑,但额头以上的部分却很白,还有,从我这里都看得出来他头顶毛发稀疏。从以上可推测出他因为工作的缘故,得常在外头行走,而且平时都戴着帽子。那么为什么他现在没戴帽子?一定是因为他只要戴上帽子,任谁一看都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总是戴着特征如此明显的帽子,而且不想让人知道的职业,想来想去,就只有宪兵了。”

过了一会儿,葛拉汉晃动他那浑圆的肥肚,笑出声来。

“哈哈哈,我猜也是这样。”葛拉汉向夫人眨着眼说道,“很惊讶吧。这位青年这么年轻,而且还是日本人,但他不仅英语说得好,又很聪明。否则,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他呢。”

语毕,他轻拍了几下夫人的手臂,再次坐回椅子上,与蒲生迎面而对。

“既然明白了真相,那我们再下一盘吧。”葛拉汉一面摆着棋子,一面摇头低语,“真伤脑筋,那样也算是间谍啊。”

接着,他猛然抬起头,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对了,我大英帝国有一句俗谚,说‘间谍是件卑鄙的工作,只有绅士才能从事。’举例来说,那位贝登堡男爵,昔日在南非爆发战争时,曾经乔装成昆虫学家,只身潜入敌区,目的当然是当间谍。男爵为了顺利进行间谍工作,不仅事先学会如何使用捕虫网,还在事前备好画有蝴蝶的素描本。换句话说,只要将敌区的详细情形写在蝴蝶翅膀的图案中,万一接受调查,也不会让人起疑。贝登堡男爵还为了防范被敌人逮捕,特地做了一项惊人的准备,他竟然事先将身上穿的衬衫浸泡在白兰地里。多亏这招,在他真的被敌人逮捕时,对方心想,像这种浑身酒臭的人应该不会是间谍,只是一般的醉鬼,当场就释放了他。还有,男爵他啊……”

葛拉汉说到一半,才猛然发现自己话多的老毛病又犯了。

“总而言之,”他耸了耸肩,“所谓的间谍,可是‘绅士的工作’。那名现在站在前院、一脸蠢样的男人,根本没有当间谍的资格,没必要理他。”

“可是,亲爱的……”夫人直直地盯着葛拉汉,“话虽如此,之前大战时,那个有名的德军间谍玛塔·哈里[7],她就不是绅士啊。”

“咦?玛塔·哈里?经你这么一说也对……不过,因为她是女人嘛……”

葛拉汉结巴起来。

接着,夫人望向蒲生。

“蒲生先生,因为是您,我才敢直说。日本现在一路往不好的方向走,特别是日军最近在中国大陆的行径,实在太嚣张了。再这样下去,日本将会被全世界孤立。还是说,日本真的打算与全世界为敌?现在甚至还派间谍来这里向我们示威,真是太不知廉耻了……”

“No!珍!No!别再说了。”葛拉汉罕见地厉声斥责夫人,“蒲生先生是寺岛西服的店员,与日本政府和军队无关。他只是来当我的下棋对手而已,你别拿他出气。”

“啊……说得也是。真对不起,蒲生先生,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没关系的,您别忘在心上。”

“一定是因为不习惯日本的气候,才会有点神经紧张。你去休息一会儿好了。”葛拉汉站起身,搂着夫人的肩膀说道,“至于站在庭院里的那家伙,吩咐下人赶走他就行了。要是他们再这么紧缠着不放,我就向日本政府提出严重抗议……”

葛拉汉送夫人走到门外,又坐回到椅子上,摇了摇头。

“唉,我老婆也真教人头疼。不好意思啊……那我们继续下吧。这次换我先了吧?”

葛拉汉把手伸向棋盘,将步兵移至自己的王前方。蒲生则用正面的步兵加以抵挡。葛拉汉还是老样子,用双王前兵开局,是他最拿手的开局方式。接下来大概会展开苏格兰阵式(Scotch Game)。

“哼,间谍?傻瓜,间谍是绅士的工作。间谍的工作总是伴随着冒险与浪漫……像那种脏兮兮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是间谍。”

葛拉汉一面下棋,一面还意犹未尽地喃喃自语。

蒲生的目光落向棋盘,他假装思考着下一步棋,同时在不让对方发现的情况下窃笑。

——要是葛拉汉知道此刻他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间谍,不知会作何表情?

蒲生压抑着想知道答案的冲动,以手中的城堡吃掉对手的主教。

2

两个小时后。

离开英国总领事官邸的蒲生,徒步走向港口附近的公园。

他在入口处停步,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

公园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圆形喷水池。它理应定期喷水,但今天却没有。

强烈的阳光洒向公园,十几名手持木棒的小孩,高声喧哗,四处乱跑。每个人都顶着光头,皮肤黝黑,几乎快要分不出是正面还是背面,而且都穿着长长的运动服和短裤。几名像是这群孩子母亲的妇女,正站在角落的树荫底下聊天。有一名像是散步路过的老人,将拐杖摆在喷水池边的长椅旁,正坐着休息。

蒲生慢步走向喷水池,在那张背对背摆放的长椅上坐下,正好坐在老人背后。

似乎是时间到了,喷水装置启动,池子开始喷水。到处乱跑的孩子叫得更大声了。

隔了一会儿,背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开始报告。

蒲生望向前方,脸上微微露出苦笑。

那是几乎没开口、只有对方才听得见的特殊发声法。背后这名老人发出的声音,完全控制住了其传播方向。就算周围跑来跑去的孩子碰巧在附近停步,应该也不会发现眼前这名老人正在说话。

不过,老人还是刻意等到喷水装置启动后才开口。

话说回来,坐在公园长椅上的这名老态龙钟的老人是结城中校乔装的一事,就连联络对象蒲生也没能一眼看穿。

小心翼翼。

行事谨慎。

这是结城中校在“D机关”里对蒲生的教导。

D机关——

是结城中校提议,在帝国陆军内设立的间谍培育学校。

结城中校无视陆军内部的强烈反弹声浪,独力创设了D机关。

蒲生是值得特别纪念的D机关第一期学生。

“就我个人看来,他是无辜的。”

蒲生面向前方,和对方一样,用控制方向的低沉声音说道。

“蒲生次郎”是这次执行任务时所用的假名。

D机关的学生通常以假名和伪造的经历掌握彼此的状况,随着任务的不同,会再换上更适合的面具。

“我不认为那位老先生和事件有关。”

“……理由是什么?”

“您也知道,西洋棋是很单纯的游戏,玩家的个性会反映在游戏中。”

蒲生迅速地逐一列举自己通过和葛拉汉下棋,了解到的对方个性。

单纯,但又喜爱玩弄策略。

迷信。

不敢违抗传统和权威。

保守。

重脸面。

喜欢各种杂学知识。

“从这些特征来推测,关于他的嫌疑,以及向周围众人隐瞒此事的可能性……”

“……不到百分之五,是吧?”

结城中校自己讲出可能性,然后沉默了半晌。

蒲生当然也理解他沉默的含意。

百分之五。

这样就不行了。

——只要可能性不是零,就不要认为对方是无辜的。

这也是蒲生在D机关里学到的间谍原则。

对隐瞒身份、只身潜入敌国的间谍来说,只要让周围产生百分之一的怀疑,就会丢了性命。

反过来说,此次蒲生的任务也一样,只要还留有百分之五的可能性,就不是事后说一句“弄错了”可以了事的。

事件的开端要回溯到一个月前。

横滨的宪兵队在深夜巡逻时,扣押了一名一看到他们便急忙逃跑的中国人。

既然对方看到他们就逃跑,那么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

宪兵对他展开严厉审问,发现了一项惊人的阴谋。

男人是进行抗日活动的秘密组织成员,坦承他们将会在即将到来的皇纪[8]两千六百年的纪念典礼上,用炸弹暗杀重要人物。

宪兵队高层接获报告后,吓得面如死灰。

皇族也要出席这场祭典,倘若真有什么炸弹,负责警备工作的人可不是“引咎辞职”就能了事的。

——无论如何,都要查明计划的全貌。

在上级近乎歇斯底里的压力下,调查现场弥漫着一股杀气。

结果反而造成反效果。

为了让嫌犯招供,拷问的手段比平时更加残酷,嫌犯被刑求致死。

负责调查的人没问出任何关于计划的具体内容,只知道秘密组织联络用的几处通讯地点。

外国公司的大楼、海关、通讯社、银行、餐厅、咖啡厅……

设置在这些地点的组织会发出“指示书”,男人就是根据它行动的。

宪兵队马上在各个通讯处派人监视,同时封闭建筑的所有出入口,连日展开彻底的内部调查,结果发现两份像是指示书的暗号便条。

——指示书到底是谁放的?

他们逐一讯问可疑人物,但始终一无所获。

宪兵队愈来愈焦急,就在这时,一名年轻宪兵在清查出入各监视地点的人员名单时,意外发现一件事。

开始监视的十天内,有人出现在每一处场所。

那就是派驻横滨的英国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

只有他的名字出现在每一份名单上。

查出嫌疑犯令宪兵队雀跃不已,他们马上征求外务省的同意,要侦讯葛拉汉。然而——

得知这个情报的陆军参谋总部,却临时喊停。

倘若日本宪兵没有掌握确切证据,便侦讯英国总领事……如果这只是一场误会,对原本就已略显紧张的英日关系,不知会造成何种影响。这和今后军方的作战方针也息息相关。

陆军参谋总部一方面压制宪兵队的行动,一方面暗中请D机关展开调查……

“‘确认英国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是否与此次计划有关’,这是委托内容。”结城中校递出一份写有宪兵队调查内容的文件,冷冷地说道,“不过,要在两周内查清楚。参谋总部的人说‘由于情况特殊,我们无法再继续压制宪兵队’……办得到吗?”

“不是已决定要执行了吗?”

他接过文件,迅速看过一遍后耸了耸肩。

在他被找来时,结城中校就已判断出有可能完成这项任务。

——办得到吗?

这个问题不过是早已明白答案是什么的修辞罢了。

他看完文件后,结城中校暗淡无光的双眼动也不动,接着问了一句:

“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时间有限,就不能像一般的卧底任务,小心翼翼地展开攻势,得直接大胆地深入虎穴。”

结城中校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不发一语地从抽屉里取出厚厚一叠文件,从桌上滑向他。

“蒲生次郎”。

文件封面写着这个名字。

“他是常在英国总领事官邸出入的一家西装店店员。这次没多少时间,你要在三天之内完全复制起来。”

“两天就够了。”

他抬起头,微微一笑。

所谓复制,意指间谍完美地模仿某人的外貌,乃至于其经历、人际关系、动作、口头禅、嗜好、对食物的好恶等所有信息。

根据结城中校交付的文件所述,真正的蒲生次郎似乎早在数年前便已是寺岛西服的店员,而且就住在店内。

他花了两天复制蒲生,和后者调换身份。

真正的蒲生在他行动期间,受到陆军的严密保护,待在一处不会被人发现的场所。

知道内情的人就只有雇用蒲生的寺岛西服的老板。由于此事涉及军方的机密计划,老板被下了封口令。但就连知道内情的老板,也常分不清眼前的人是否为正牌的蒲生次郎,足见他模仿得有多彻底。

蒲生以寺岛西服的店员身份送西装到横滨英国总领事官邸时,正好遇上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邀他一起下西洋棋。

这一切看似因缘巧合,但事实上,葛拉汉是个棋迷,而且他的下棋对手最近刚返回英国,所以这段时间领事在官邸里闲得发慌——这些事前都已调查得一清二楚。在这种情况下,送西装来的蒲生,便若无其事地透漏自己也很爱下西洋棋。

葛拉汉邀蒲生下棋,并非偶然,这是蒲生刻意安排的结果。

蒲生赢了第一局后,便故意放水输棋。

结果一如预期,葛拉汉连日邀蒲生到官邸陪他下棋。

葛拉汉可能认为“是我主动邀蒲生下棋”,之后更认为“是我硬要他陪我”。

控制对手的想法,让对手以为是自己采取的行动,这是相当常见的手法。对掌握众多信息的人(例如优秀的间谍)来说,并非难事。

这一个星期以来,蒲生连日充当葛拉汉下棋的对手,同时冷静分析他的个性。

“他应该是无辜的。”

这是蒲生最后的心得。

但根据之后宪兵队的调查,他们在监视地点发现的书信,用的是英国总领事馆专有的特殊信纸。

以目前的证据来看,葛拉汉涉嫌重大。

“无辜”与“涉嫌”。

无辜的白与涉嫌的黑,这正反两种可能性不管怎么相加,结果都是灰色。军方该如何处置英国总领事葛拉汉,此事一直争论不出个结果。

既然蒲生被赋予的任务就是确认葛拉汉有无嫌疑,那么,再这样耗下去,只能视为任务失败了。

离最后期限还有五天。

不,考虑到宪兵已开始出现在目标身边,那更意谓时间所剩不多了。陆军参谋总部还能压制横滨宪兵队的时间,顶多只剩三天。结城中校应该也已察觉到这件事了。

——怎么办?

蒲生自问。

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只好碰碰运气了……

这时,他突然感觉结城中校从他背后起身。

他转头望了一眼,发现喷水已经结束,而原本在周围来回奔跑的孩子正逐渐往结城中校坐的长椅聚集。

结城中校认为不该再继续冒险谈下去了。

拄着拐杖的老人以蹒跚的步伐绕过树木,从蒲生坐的长椅前走过,朝公园出口走去。从蒲生面前通过时,老人停顿了片刻。他换了只手拿拐杖,接着传来他的低语声。

——不管怎样的调查,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别忘了这点。

结城中校留下这句话后,慢步走出公园。

3

间谍的日常生活中,既没冒险,更没浪漫。

蒲生进入D机关后,便马上被灌输这个观念,听到他都快不耐烦了。

例如,在葛拉汉夫妇对话中提到的那名女间谍“玛塔·哈里”。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她以天生的美貌和近乎全裸的艳舞为武器,迷惑法国外交部、军方、各国大使馆的要员,从他们那里取得机密情报,再偷偷传给德军。

玛塔·哈里这名美艳女间谍名声大噪,甚至传进了日本。

事实上,她传给德军的只是些二流情报,与新闻报道相差无几。

早在开战前,玛塔·哈里就已艳名远播。就算在床上,那些政府和军方的高官也不可能向她泄露机密情报。从事相关工作的人,在接掌职务时便已受过警告,要提防“性间谍”。话说回来,被这种程度的诱惑制服的人,根本没资格被托付重责大任。

不同于一般人以为的帅气和华丽,间谍的本质是“看不见的低调”。

隐瞒身份,只身潜入敌国的间谍,绝对不会让周围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间谍行为的本质是在敌方中找出可以利用的人,暗中接近那个人,通过收买或胁迫等手段,让对方成为“内应”。之后,间谍要归纳从内应处取得的情报,判断其具有何种含意,有多大价值。而且,还要使用不会被敌人发现的方法,偷偷将情报送回国内,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是间谍。

谍报活动的成果会成为外交角力的王牌,或是体现在军事作战中,这时敌人才知道自己的机密情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泄露了。

——有人在黑暗中行动,但无人知晓他的身份。

就这层意涵来说,真正的间谍近乎幽灵,或者是灰色的小人物。

总之,“不显眼”是间谍的必备条件。

蒲生回到“寺岛西服”,走进自己的房间后,回想起白天的事,皱起了眉头。

白天那名令总领事夫人畏怯的男人,身穿工人服,在进行监视。前天他还佯装成横滨自来水局的人,刻意到后院拜访。

——门外汉就是这样,只会给人添麻烦。

蒲生不禁暗骂了几句。

那种不入流的装扮,连夫人也能一眼看穿,这样只会让目标起疑,使得情况更加混乱。只学会一招半式就想闯江湖,会害自己送命。如果真要监视,与其用这种三流的乔装,不如光明正大地亮出宪兵队的身份,还比较有效果。

最近有部分宪兵队队员对间谍活动很感兴趣,看来这项传闻不假。不过,他们或许是以“玛塔·哈里式间谍”为目标,与真正的谍报活动完全扯不上关系。

蒲生再次暗骂一声,决定回到原本的工作上。

原本的间谍工作上。

蒲生在这次的任务中,直接出现在目标眼前展开调查。不过这是因为时间有限,才不得已采用的特殊手段。大部分情况下,间谍都不会直接在目标或内应面前露脸。

这次也是,陪对方下棋,观察对方形成心证,只是任务的一小部分。他花了更多时间在看不见的地方。

其中一项就是调查目标的经历。

每个人的行为都不是突如其来的,过去累积的经验造就了个性,进而驱使人们展开行动。因此,间谍在执行任务时,得先彻底查明目标的过去。

此次也一样,倘若葛拉汉和这起阴谋有关,他的过去经历中很可能会出现某些征兆。

蒲生使用各种手段,彻底调查葛拉汉的经历。

欧内斯特·葛拉汉。

出生于英格兰中部一户贫苦人家,年轻时远赴印度,就此致富。他现在英国总领事的地位,以及出身名门的夫人,都是运用他在印度赚取的庞大资产取得的,也就是所谓的“买官”。

如今他一派绅士模样,但在印度时,却是什么黑心生意都敢做。

——看起来豪爽磊落,其实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有几名认识葛拉汉的英国人,语带轻蔑地提供这样的证词,而自从蒲生开始陪他下棋后,也马上理解了他们话中的含意。

在下棋时,葛拉汉经常会被夫人叫开,或是离席如厕。这时,葛拉汉绝对不会让蒲生独自留在房内。他离席时,一定会若无其事地叫用人来,在他回来前监视蒲生的一举一动。

葛拉汉虽然找蒲生来下棋,但还是暗中调查过他的身份。蒲生在英国总领事官邸下棋时,有人曾去打听他的底细。这是蒲生事后从监视“寺岛西服”的D机关同伴那里听说的,不过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葛拉汉在得知蒲生早已在店内工作多年,应该会安心许多。

葛拉汉乍看像是位慈祥的老爷爷,也像是个大好人,但他其实拥有令人意外的双面性格。

英国的等级制度远比表面看来要严苛,如果葛拉汉没有这么狡猾,不可能爬到今天的位置。

——若真要说他有什么弱点……应该是夫人吧?

整理脑中情报的蒲生,暂时中断原先的思绪,眯起眼睛,回想夫人的模样。

葛拉汉夫人有着琥珀色的眼瞳,一头金色秀发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也许是未曾生育的缘故,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葛拉汉相当疼惜这位出身名门、气质出众的美丽妻子,此事毋庸置疑。

而夫人显然对日军在中国大陆的行径深恶痛绝。

归纳以上几点,要在短短两周里,完全否定葛拉汉有任何嫌疑,绝非易事。反之,要从葛拉汉的经历中,找出和这项阴谋有关的关键证据,同样也很困难。

他的嫌疑依旧处于灰色地带……

老实说,蒲生并不讨厌葛拉汉。

由于贫穷,葛拉汉未能接受良好教育,但后来他白手起家,并以财富娶得名门出身的夫人,最后甚至坐上英国总领事的位子。他那慈祥老爷爷的外表背后,有一张狡猾的脸。蒲生对葛拉汉这种生存方式感到既有趣又兴奋。不过……

对间谍来说,个人好恶与任务是两回事。

伪装身份潜入国外的间谍必须花上数年或更长的时间,独自留在陌生的土地上执行任务,有时还得和当地的女人结婚生子。为了瞒过的周围人,这么做是很自然的。

一旦完成任务,间谍会不告而别。

如果家人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就算是妻子和孩子,也非杀不可(当然,必须佯装成事故或自杀)。

这次蒲生的任务是确认葛拉汉有无嫌疑。

为此,他不惜动用任何手段。

打从任务一开始,蒲生便一直跟踪葛拉汉。

从一早葛拉汉离开官邸,搭车前往领事馆开始,接下来整天造访各地洽公,一直到傍晚返回官邸,几乎没有一刻离开过蒲生的视线。

间谍以外的人要察觉D机关成员尾随在自己身后,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蒲生为了谨慎起见,跟踪时会采用几种不同的乔装。

连日来,葛拉汉一回到官邸,便打电话到“寺岛西服”邀蒲生陪他下棋。

蒲生确认过此事后,便若无其事地接受他的邀约,前往官邸。

在先前的跟踪调查过程中,蒲生查明了他很感兴趣的几件事情。

暴发户共通的特征就是隐瞒自己的过去,彻底伪装成保守主义者,葛拉汉也不例外。他绝不会忘记英国绅士该有的装扮,帽子、上过浆的白衬衫、人字斜纹花样或是藏青色的三件式西装、在口袋里放条手帕……外出时,手臂上一定会挂着一把用来代替拐杖的雨伞。

远离英国,来到习俗和气候都大不相同的日本,穿上这一身服装的葛拉汉,就像一幅英国绅士的讽刺画,甚至略显滑稽。葛拉汉常是这身打扮外出,而他的去处……

英国公司的办公室、银行、海关、通讯社、咖啡厅……

与那名男人死前供出的组织的通讯处,有多处重叠。

而他外出的频率,以一般总领事的工作来看,确实也太多了点。

此外,葛拉汉在日本仍坚持给小费的习惯,也是件麻烦事。

开门、拿行李、服侍……

每次只要一接受服务,葛拉汉就会给对方小费。

这时候他只是给对方小费,还是连带给了其他东西(例如书信)?在后头跟踪的蒲生无法马上确认。他甚至怀疑这种给小费的习惯,该不会是英国间谍为了可以很自然地交换情报而想出的生活习惯吧?

从葛拉汉的行动状况可以判断,他在日本有某个秘密任务。

这样就能对他可疑的行动给出合理解释。

然而,派驻外国的领事或大使其实就是两国间彼此认可的“公开间谍”,这并不是什么让人大惊小怪的事。

问题在于他们所处理的情报内容。

只要不是会给日本带来严重伤害的情报,就不该严格限制他们的活动,因为从某个角度来看,大家彼此彼此。

但倘若他与那起打算利用炸弹暗杀政府要员的恐怖事件有所牵连,就另当别论了。在现阶段,英国以政府立场发动针对日本政府要人的恐怖袭击的可能性很低。另一方面,万一真的发生恐怖事件,并确认与英国总领事有关,日英两国便会就此断交,甚至发生战争。

无论如何都得避免因为一些无谓的组织活动,导致两国发生战争的状况。

——既然有嫌疑,就该抓起来加以调查。

蒲生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宪兵队那班人的主张。

但如果葛拉汉确实是冤枉的,以涉及恐怖事件的罪名审问他,恐怕会对已经略显紧张的日英关系造成致命伤害。

展开为期一周的调查后,葛拉汉的嫌疑依旧模糊不明。

——要继续用这种方式调查吗?还是要想别的办法?

蒲生躺在榻榻米上,双手盘在脑后,望着天花板。

他也曾想过设下陷阱,等葛拉汉自投罗网;但如果他真是无辜的,只会让那名看不见的敌人看出我方行动。

——而且已经没时间了。

蒲生眉头紧蹙。

看目前的情况,陆军参谋总部已无法再压制宪兵队。后者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在事情演变到无法处理前,一定得想办法解决才行。

——果然我还是得亲自确认才行……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佳办法。

4

书房的门锁无声地开启。

蒲生从微开的门缝钻进书房,悄声敛息,观察周遭的动静。

眼下为深夜两点。

英国总领事官邸内,只微微传来葛拉汉的鼾声。

所有人都在睡梦中。

不,这时候可能只有管家张大明仍睁大眼睛躺在床上,竖耳细听官邸内的声音。

不过就算是他,能否发现蒲生已悄然潜入,也很难说;就算他发现,也没必要刻意起身,妨碍蒲生。

张大明是蒲生针对此次任务吸收的“内应”。

在对方组织内找出“内应”,对间谍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工作。

而那些间谍的目标组织,当然也会采取各种防范措施。

像是英国总领事官邸,便一概不雇用日本人,官邸内的用人全都是中国人。官邸还绝对不会雇用有日本朋友,或是对日本抱有认同感的人。只要有日本人跟他们说话,他们马上就会露出厌恶的表情。

乍看之下,根本不可能找得到内应。

但蒲生在开始执行任务后,才短短五天,就“收了”管家张大明。

既然是人,就会有弱点。

金钱、女人、对父母兄弟和亲人的爱恨、酒、奢侈品、特别的嗜好、癖好、过去所犯的过错、对肉体的自卑情结……

什么都好,只要是人就一定找得出一两样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或是不想让某个人知道某件事——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重要的是当事人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以张大明的情况来说,他的弱点就是赌。

他没让雇主知道,其实以前他在香港时,就沉迷赌博,欠下为数不少的债务。

查出此事的蒲生,佯装成刚来日本不久的中国人,接近张大明,邀他到一家极隐密的地下赌场。来到日本后,张大明以为自己已完全戒赌,但现在又开始手痒了。这个赌场的赌资很小,他当时肯定是认为,如果只是小赌,应该没关系。

一开始赌小钱时,他总是赢,因此解除了戒心。

张大明已被自己无法控制的欲望吞噬,会准时到赌场报到。

第一天赢钱,第二天也是。

但到了第三天,在一场提高赌资的赌局中,他输得一败涂地。下一场也是,再下一场仍是同样的结果。之前连赢的好运就像根本不存在似的,他输个不停。

待他回过神来,已欠了一屁股债,怎样也还不起了。

张大明呆立原地,这时,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如果还不出来的话,你想死吗?

他脸色发白,猛摇头。

——你帮我想想办法。

张大明向蒲生哭求。蒲生假装沉思片刻,一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装有液体的小瓶子。

“听说你工作的英国总领事官邸,每天都有人轮流站岗守夜,对吧?只要我下了命令,你就让当天的守卫喝下这个药水。它无味无色,只要放进饮料中,绝对没人会发现。”

“可是……”

“不必担心,它只是一般的安眠药。我只是要钱罢了。如果没人声张,就不会有人受伤。”

蒲生见张大明仍犹豫不决,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

“话说回来,那些还不都是英国人在中国卖鸦片赚来的钱。我们拿来花一花,又有什么不对?”

……他始终都让张大明以为自己只是进官邸偷钱的小偷。

倘若他知道这是在帮日本间谍的忙,向来痛恨日本人的他,一定抵死不从。当然了,他也从没发现,连日来一直都陪葛拉汉下棋的那名日本西装店的店员,与带他上赌场的那名中国人是同一个人。

“吸收”的基本原则,就是糖果和鞭子。

握有对方的弱点,接着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要求他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要自己动手偷,那办不到,但如果是告诉对方什么时候可以进屋行窃,倒是无妨;要在食物里下毒,也办不到,但如果只是加入安眠药,倒是可以接受;没办法自己动手杀人,但如果只是在一旁见死不救,倒是无所谓……

重点就在压力与报酬的平衡。

人可以怎样昧着良心,若无其事地做亏心事,其程度因人而异。

关键在于看穿对方的心思。

这没什么基本法则可以依循。间谍的任务中,最重要的就是随机应变。

这次也一样,蒲生为了让对方放心,一直纠缠不休地追问摆放现金的地点和数目。

另一方面,除了要求对方在守卫的饮料中下药外,没再提任何要求。

——现金放在书房的保险箱里,就算守卫睡着,要进入书房,还需要一把葛拉汉随身携带的钥匙。保险箱也打造得很坚固,应该偷不到钱。

张大明可以这样说服自己。

——我不算共犯。

蒲生很清楚,张大明一定会努力这样安慰自己。

只要给对方一个可以强迫自己接受的理由,就一定能指使对方办事。

蒲生刚才已确认过,守卫正睡得不醒人事。

和原先说好的一样,张大明已在守卫的饮料中下药。

到了明天早上,张大明得知没有现金失窃,也许会觉得奇怪。

蒲生带他去的那座地下赌场,是临时设立的假赌场,就连赌局也是安排好的。

这次由于时间紧迫,所以陷阱设得有点牵强。一旦张大明的赌瘾冷却,便会起疑。但既然他已亲手让守卫喝下安眠药,就算感到疑惑,应该也不敢主动说出此事。

隔了一会儿,蒲生才慢慢采取行动。

关上门,书房完全被黑暗吞没。就算没有光,他还是不担心会影响行动。

他早已将书房内的摆设完全记在脑中。

沙发、柜子、架子、摆在架子上的物品、书桌、相框、时钟、台灯……它们各自的位置与距离,甚至是地毯的厚度,蒲生都能在脑中清楚描绘出来。

他小心翼翼移动脚步,避免踢倒门边的伞架。

蒲生微微伸长手指,摸到一个坚硬的金属体。

是保险箱。

脑中立刻浮现已在白天确认过的保险箱形状。

长宽各一米,纵深八十厘米。

这是厚实又耐火的英国制保险箱,是知名的CHUBB牌。钢制的保险箱正面印有英国皇室的纹章,门的钢板厚达五厘米。若想用钥匙以外的东西打开杠杆式栓锁,就会启动检测装置,使门闩卡住不动。一旦检测装置启动,就算用钥匙也无法打开,保险箱主人便能知道有人曾经尝试打开保险箱,这是很缜密的设计。杠杆栓共有八个,不是一般小偷能够应付的。

蒲生听管家张大明说,一到晚上,官邸内的现金便会收在这个保险箱内。领事馆与英国联络用的暗号表,应该也在里头。

蒲生顿时有股挑战保险箱的冲动。

但这次任务的目的不是暗号表。

蒲生不舍地摸了保险箱一把,继续前进。他转向右边,以房间角落当起点,准确地走出三步,右手举至脸的高度。

为了不留下指纹,他戴上薄手套,此时他的手指碰触到画框。

那是一幅约十五号[9]大小的油画,上头画着数匹低头啃草的马。

蒲生小心谨慎地从墙上取下那幅画,摆在地上。

他在墙上摸索,指尖感觉到有一处微微隆起。

黑暗中,蒲生不禁嘴角轻扬。

——到目前为止,都和我想的一样。

5

以表象来说,他有嫌疑。

以心证来说,他很无辜。

既然无法凭这两点来判断,只好想办法拿到可以当做证据的物证了。

以炸弹暗杀政府要员的大规模阴谋,不太可能由葛拉汉单独策划和执行,理应与某个组织有关。倘若葛拉汉真与这项阴谋有关,一定可以找到足以证明他和组织有关的证据。

例如组织提供的指示书或是通讯记录。

以葛拉汉的立场,他不会希望被人发现这些证据。不过,偏偏这些东西又不是那么好处理的。这么一来,葛拉汉到底会将这些不想让人发现的东西藏在哪里?

他白天工作的领事馆,有太多不确定的人士出入,就算东西收在保险箱里,也不见得只有葛拉汉本人会打开保险箱。

不可能在领事馆。

那会在官邸吗?

官邸的书房里,摆着一个只有葛拉汉才打得开的厚重保险箱,好像在炫耀什么似的。但保险箱每天都有现金拿进拿出,难保不会被人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很难想象“看起来豪爽磊落,但其实是个狡猾的老狐狸”的葛拉汉会冒这种险。

还有另一个可能性,就是有个隐藏起来的保险箱。

但总领事官邸的设计图在英国,可能没有复本,不然就是被当做高度机密数据慎重保管,不可能轻易到手。

于是,蒲生一面陪葛拉汉下棋,一面在对话中加入关键词,确认他的反应。

秘密。隐瞒。隐藏。不想让人发现。机密。穿帮。极机密。曝光。资料。不公开。泄露。保密……

尽管专注于棋盘中,但葛拉汉仍会流露出细微的眼神和无意识的反应,蒲生则在一旁冷静观察。从葛拉汉的反应中,他确定“秘密保险箱”的存在。蒲生慢慢缩小范围,最后确认是在“书房”的“骏马油画”的“后方”。

此刻他手指碰触到的转盘锁,告诉他秘密保险箱就在墙壁里。

——是一般的转盘锁,不像CHUBB保险箱那么难缠。

蒲生如此判断后,一时略感失望,但旋即着手开锁。

打从走进书房后,他一直没开灯。他凭着手指传来的细微震动,找出正确的数字组合,因此光线反而会成为阻碍。

——锁和女人一样,如果温柔对待,最后一定会为情人打开。

之前被请来当讲师的一名矮小男人,站在D机关的学生面前如此说到,脸上泛着猥亵的笑容。

这名个头矮小的老人姓岸谷,是从东京监狱带来的小偷,专长是开锁。

“我们从行窃到离开的,平均时间是五分钟。潜入一分钟,找现金三分钟,逃走一分钟,大致就是这样。”

老人说完,拿出一根铁丝,只花三十秒的时间,就打开一把附在一般家庭玄关大门上的门锁。

D机关的学生只看一次,便马上学会了这项技术。岸谷看得口瞪口呆,频频眨眼。接着,他认真起来,着手破解D机关准备的各种保险箱锁。

英国制的CHUBB保险箱、美国MOSLFR公司的保险箱、法国费雪保险箱、德国贝兹保险箱……

岸谷老先生自夸是“日本第一开锁高手”,不用钥匙逐一打开了这些保险箱(不过花了不少时间)。

他拭去前额的汗珠,一脸自豪地说明开锁方法,但他随即惊讶地睁大双眼。因为他穷毕生之力才学会的开锁技术,D机关的学生竟然只花短短数天就学会了。

数天后,他已贡献出自己毕生绝学,再也没什么可教,便被带回监狱。

岸谷老人再度被铐上手铐带走时,突然转头望着某个学生,将对方叫来面前悄声说道:

“小子,等我出狱后,要不要和我一起搭档?”

其实蒲生在第一天就已弄到书房的钥匙。

先前蒲生送西装到官邸时,以想确认裤脚长度为借口,请葛拉汉试穿。当时他趁葛拉汉不注意,从后者的长裤口袋里取出钥匙,以蜂蜡取得铸型,再根据铸型做了备份钥匙。

当然了,蒲生拥有连岸谷老先生都赏识的高超技术,就算没有备份钥匙,也能靠一根铁丝,在短短二十秒内开锁。不过用铁丝开锁,不管再怎么小心,还是会留下痕迹。

间谍跟小偷不一样,不能让对方知道东西失窃。如果已取得不会留下痕迹的备份钥匙,就该尽可能使用钥匙。

在黑暗中,蒲生需要五分钟的时间来开启保险箱的锁。

他谨慎确认没有其他机关后,这才缓缓打开保险箱的门。

他将笔灯伸进保险箱内,不让光线外泄,这才打开电源。

在狭小的隐藏保险箱内有几本笔记。

蒲生取出笔记,迅速看过内容。

那不是暗号,而是用一般的英语写成的内容。字体有着强烈个人风格,确实是葛拉汉的字迹。内容是……

蒲生不禁露出苦笑。

这些笔记是葛拉汉在印度时便开始写的日记。

他在当地从事非法的生意、难堪的传闻、为了掩盖丑闻而花大笔银子行贿、无法向人启齿的欲望、放荡的男女关系、对贵族阶级的痛骂……

葛拉汉毫不掩饰地写下这一切,但蒲生翻遍每一本笔记,都没发现任何和组织有关的记录。

葛拉汉收在秘密保险箱里、最害怕被人发现的东西,就是这些日记。

为了谨慎起见,蒲生特别检查了一番,笔记本没有任何机关。

本来应该有物证的地点并没有物证。

这么看来,葛拉汉与恐怖事件有关的可能性近乎零。

蒲生将笔记本放回秘密保险箱,恢复原状。

他关掉笔灯,周围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中。

“近乎零”并不等同于“零”。

不过,要证明他完全与此事无关,就现实状况来说,是不可能的——只能这样交差了。

他轻轻关上保险箱,同时脑中蓦然浮现前些日子报告任务时,结城中校所说的话。

——不管怎样的调查,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别忘了这点。

难道当时结城中校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蒲生感觉到一股阴森之气,仿佛结城中校在黑暗中望着他一般,但他马上挥开这个想法,将思绪集中在手指的感觉记忆上。

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如果被对方发现自己曾经潜入,那就不配当一名间谍。势必得将现场完全复原成潜入前的状态,再离开现场。

蒲生拿起摆在地上的油画,重新挂上墙壁,遮住秘密保险箱。

画框右边微微倾斜。

他靠手指的感觉来调整角度。就在这时,他发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怎么回事?

公园……结城中校……就是这个,当时结城中校……

他想起来了。

——不管怎样的调查,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别忘了这点。

结城中校说着,同时把拐杖换了手,那是毫无必要的动作。就算只是一眨眼,结城中校也不会做不必要的动作吧?

蒲生脑中浮现一个可能性。

难道是……

蒲生在黑暗中,转头望向背后。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看不见的东西。

6

三天后的傍晚。

蒲生一如往常被唤至英国总领事官邸,在下完一盘棋后,他告诉葛拉汉,从明天起他没办法再来了。

“我收到红纸了。”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葛拉汉惊讶地睁大双眼。

蒲生耸肩说道:

“是兵单,我被陆军征召,下星期就要入伍了。在那之前,我想先回故乡,和所有亲戚碰个面。店里也从今天开始就放我假,所以今天是最后一次陪您下棋了。”

“是吗,你要加入日本陆军……”

葛拉汉眉头微蹙,无比遗憾地低语,接着他站起身,朝蒲生伸出手。

“祝你武运昌隆。这些日子受你照顾,期待日后有机会再和你下棋。”

蒲生也站起身和他握手,不禁暗自在心中苦笑。

——这些日子受你照顾了。

葛拉汉这么说,不过他永远都不知道这句话有多沉重。他万万想不到,就在自己即将因牵涉那桩恐怖事件而被逮捕之际,会被蒲生所救。

日本宪兵队之所以会怀疑英国总领事葛拉汉涉案,是因为在组织指定的联络场所,都有他的身影。而且事后调查得知,疑似指示书的暗号便条,用的都是英国总领事馆的特殊纸张。

根据这些情况判断,葛拉汉负责传递指示书的可能性极高。

他涉嫌重大。

但根据蒲生和葛拉汉接触所得到的心证,他却近乎完全无辜。

面对如此诡异的落差,蒲生一直努力想查明究竟孰是孰非。

不过,会不会两边都正确?

葛拉汉将组织的指示书送往通讯地点,但有没有可能本人对此事浑然不知?

三天前潜入英国总领事官邸的蒲生,在撤离现场前,突然想到结城中校暗示他的某个可能性,他加以确认后,发现那项假设果然没错。

恪守绅士风范的葛拉汉,出门一定会以伞代杖,挂在手臂上。

蒲生调查葛拉汉摆在书房伞架上的雨伞,发现伞柄是空的。

如果葛拉汉是被当成一名“无辜的信差”加以利用的话……也就是说,如果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人运送塞进伞柄里的消息,那就能解释这诡异的落差了。不过……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如此大费周章?

——答案应该就快揭晓了。

蒲生和葛拉汉下着最后一盘棋,同时偷瞄时钟。

他在来英国总领事官邸前,打了一通匿名电话。

对象是横滨宪兵队总部。

急于立功的横滨宪兵队不顾陆军参谋总部的制止,为了逮捕英国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此时正调派人力,准备出动。

蒲生指名要找宪兵队长,告知计划在皇纪两千六百年的纪念典礼上暗杀政府要人的嫌犯的名字和职业,以及他们此刻的所在地。

宪兵队长对这突如其来的匿名电话感到不解,相当怀疑情报的可信度。但蒲生不予理会,语带威胁地低声说了一句,便挂断电话。

——机会只有今晚,你们若不赶快前去逮捕,嫌犯就会逃走。

话说回来,这项“皇纪两千六百年纪念典礼的政府要人暗杀计划”是不可能外泄的高级机密,横滨宪兵队不可能对这通电话视若无睹。

至少今晚宪兵队那班人没空来逮捕葛拉汉。

蒲生告诉他们的嫌疑犯多达十余人。为了一网打尽,横滨宪兵队只能兵分多路来进行。

“我要用骑士吃您的皇后了。”

蒲生佯装没发现葛拉汉在棋盘上设下的陷阱,大胆挺进。

——就算再怎么严厉审问逮捕到的那些人,应该也拿不出证据,可以证明他们和英国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有关系。

蒲生内心很笃定。

将信息藏在伞柄里是间谍常用的老套手法。若只是要藏匿通讯信,暗中传递,方法多得是,大可不必这么麻烦。蒲生在调查的过程中之所以会遗漏这点,也是这个缘故,可以说这是他的盲点;但蒲生总觉得是有人刻意使用这个手法,对方的目的是……

可能是要让人怀疑葛拉汉。

事实上,凭蒲生的调查,要想证明葛拉汉毫无嫌疑,相当困难。

不可能证明他完全无辜,

一般来说的确如此。

不过,要完全洗刷葛拉汉的嫌疑,只有一个方法。

就是找出真正的犯人。

潜入官邸的那一晚,蒲生在葛拉汉的伞中加了一个机关。

他所设的机关会让拆除伞柄,拿出信息的人的手指沾上墨水。这种墨水是陆军研究所接受D机关委托研发的特殊荧光墨水,通常情况下是无色透明的,但是会对某种特定波长的光线起反应,浮现出颜色。

接下来的三天,蒲生一直在葛拉汉身后跟踪,观察周围的人的手指。

有几个人的手指产生了反应,浮现出颜色。

分别是在英国总领事馆工作的书记、葛拉汉经常出入的大楼衣帽间管理员、咖啡厅服务生。

他们肯定是利用葛拉汉的雨伞来传递信息。

而另一方面,葛拉汉的手指一直都没有颜色。

就现况来看,原本“嫌疑重大”的葛拉汉,就此完全洗刷嫌疑。

之后,只要将那几名新出现的嫌疑人交给宪兵队即可。

不过……

蒲生从调查“确认葛拉汉有无嫌疑”的过程里获知的情报中,想到了一件事。

恐怖计划可能只是个幌子。

不,蒲生用来代替葛拉汉、送交宪兵队的人全都是狂热的爱国主义者,想必他们对目前日军在中国的行径深感愤怒,是真的想进行恐怖计划,向日本抗议。但另一方面,集结这群人,对他们下达指令,保证会提供炸弹的组织,恐怕是不管再怎么追查,也查不出真实身份的幽灵。

蒲生认为这次一连串骚动的目的是要促使日本宪兵队逮捕英国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好让日英关系恶化,而在日本的中国爱国主义者遭到了利用。

蒲生既然看穿了手法,他就可确定背后有某国的间谍在暗中运作。

或许只是中国为了削减日军在中国大陆的兵力,而利用了在日本的爱国者。除此之外,也可能是目前在华北与日本对峙的苏联谍报部所为,或是在欧洲与英国严重对立的德国,为了将日本拉入自己的阵营,设下的圈套。

不管怎样,如果是有某国的间谍在背后操纵,要进一步查出线索并不容易。

此次的任务,只能就此打住了。

——不管怎样的调查,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别忘了这点。

结城中校的那句话,其实是警告蒲生别再深入追查。

结城中校知道葛拉汉是无辜的后,便告诉蒲生任务结束。

蒲生声称自己被陆军征召,就此从葛拉汉面前消失。

这次的任务到此为止。

不过,蒲生并没有对葛拉汉说谎。原本被扣押的正牌蒲生次郎,后来真的被陆军征召,送往中国大陆。在葛拉汉离开日本之前,就算他在战场上负伤,也不许回国,如此就不会有葛拉汉与正牌蒲生次郎不小心碰面的危险了。

今晚被宪兵队逮捕的嫌犯当中,也包括英国总领事馆的书记。不过,恐怖分子企图在皇纪两千六两百年的纪念典礼中暗杀政府要人的计划,原本就没对外公开,所以明天应该会以“他因为喝醉酒闹事而被逮捕”的说法向总领事葛拉汉报告。

葛拉汉今后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惹上多可怕的嫌疑,而周围又发生了什么事。

蒲生在最后一次的棋局中,不露痕迹地让葛拉汉赢了棋。

葛拉汉很难得地送他来到玄关。

“真伤脑筋。从明天起,我要怎么打发时间呢?”

葛拉汉依依不舍地再次伸出手。蒲生握住他那手背覆满白毛的手,这时,葛拉汉突然左右张望,悄声对他说:

“这件事我只告诉你,其实我最近可能也会离开日本。”

“……您要回国吗?”

“嗯,你也知道的,我很喜欢日本,想一直在此长住,但内人她……”

“夫人她怎么了?”

“也没什么,应该是神经衰弱的老毛病吧……”葛拉汉一脸犹豫,欲言又止,最后他低声说道,“她说‘屋里有幽灵’,很害怕。”

“……有幽灵?”

“内人说,三天前的晚上,她亲眼看到有个男人的幽灵悄然无声地在屋里来回走动,这屋子她再也不敢住了。但你想想,这座官邸才刚建好没几年,根本没死过人。如果是像英国那种代代相传的老房子,还另当别论,像这种房子怎么可能会有幽灵。”

蒲生脸上泛着微笑,不发一语地颔首,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你也这么想,对吧?但我好说歹说,内人就是听不进去。最后她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回英国去’……话说回来,听说内人已动用亲戚的关系,为我在政府里安排好适当的职务,我不回去也不行了。”

葛拉汉一脸无奈,但他的眼神与嘴巴说的截然不同,正散发出充满野心的炯炯精光。

——我都这把年纪了,竟然还有高升的机会。

看来,他很想找人分享心中这份喜悦。

蒲生很机灵地恭贺葛拉汉高升后与他告别。

7

蒲生走在通往港口的下坡路上,同时在脑中思索刚才听闻的情报。

——欧内斯特·葛拉汉近日将返回英国,担任要职。

潜入官邸的那天晚上,蒲生会偷看过他的日记。

在印度从事非法的黑心生意、放荡的男女关系、无法向人启齿的可怕欲望、对贵族阶级的痛骂……

虽然蒲生只大致看过一遍,但他当然可以正确地重现日记里的每个字。

葛拉汉一定不希望这些情报被公开,他尤其害怕夫人知道这些秘密。

葛拉汉回国担任要职,等到他可以自由调阅机密情报时,昔日的亡灵将会在某个晚上再度出现。会有来路不明的人悄悄拜访葛拉汉,以向夫人透露日记内容为要挟,要求他泄露英国政府的机密情报。

重点在于压力和报酬。

葛拉汉肯定会出卖自己的灵魂。

到时候,葛拉汉才会明白夫人说她在日本看到幽灵一事的真正含意。

明白名为“蒲生次郎”的男人的真实身份。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段时间。

在那之前,不知还会收伏几个目标……

蒲生在执行任务期间一直伪装成“喜欢下西洋棋的好青年”,此时他已抛开面具,吹着口哨,走在昏暗的坡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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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爱她,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她恨他,因为他来自那个“家”“我说过了,你不能去。”男人猩红着双眼看着女人。女人最终转身而去,陪着另一个男人走完人生的最后。“素素……”病床上男人伸出手对女人笑笑,手终究是直垂而下,他用一颗心带着爱她的心走完了这短暂的一生。“他几年前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放弃了,用这种方式来爱你……”茅娟娟握住张扬的手:“他……是我的丈夫……”两个女人,两种心碎。“夫人,mini丢了……”易素的鞋跟掉了,心丢了。***“你就是这样做母亲的……”男人的指责她无力去狡辩。“看看吧,看了就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秦淼慢慢的笑,我不幸福,那么谁也别幸福。“我只问您一句,我的父亲是怎么死的……”易素的眼睛直直*视眼前的老者。“来人啊……来人啊……素素叫救护车啊,你爸爸心脏病*了……”老太太扶着老爷子坐在地上可是她却……没动。啪!发丝轻叩脸颊,歪在一侧。“他是你的爸爸……”“我的爸爸死了,是被他给*死的……”四目相对。男人的泪和女人的泪交织在一起。***“今天是我和妻子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我一直很爱她,非常的爱,可是现在我不爱了……”男人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坐在最前方的女人,她站起身,万千的灯光打在她的身上,她慢慢走向他,伸出手:“离婚吧。”女人的红唇轻抿;“好。”***“素素,听说茅侃侃已经公布了他的未婚妻……”易素笑笑,带上墨镜挽着身边的男人离开机场。一小时前“对不起我的袋子忘了拿……”易素将袋子交还给眼前的人,她清楚的看见了里面的结婚证。*******“那个是Parera先生的翻译,易素小姐,听说她和Parera的关系很微妙……”“微妙?”男人挑眉。“是啊,你知道Parera的身体不方便,他极度讨厌别人对他流露同情,但这个易小姐除外……怎么?你爱上她了?”男人放下杯子:“爱上那样的女人就是在给自己找虐,比白毛女还惨呢,因为她就是个黄世仁。”而他就是那个白毛女。***痒婚之二-一次不忠,百世不容夏之澜和刘之牧的婚姻就像是外界所看到的那样,两个公司的强强联姻,她最大的错就是爱上了他“恭喜刘太太是个男孩儿……”护士抱着孩子站在之澜和之牧的面前。“恭喜你,刘先生……”刘之牧的心有些紧,夏之澜闭上眼睛:“请你带着这个孩子,永远的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想在看见你们,永远……”
  • 些许遗忘

    些许遗忘

    单身的我坐到电脑前,看着屏幕,不知道写些什么,电话里陌生的骚扰电话不断,耳边嘈杂的音乐,缓缓地闭眼,或许,重头再来也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