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却很不振作的镇长说,当这一对老东西哪天早晨不再出现在镇子上,这个镇子被忘却的历史才会真正结束。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诅咒的昧道,好像这个镇子没能显出勃勃生机,就是因为这一对老东西的错。另外一些人就平和多了。他们都相信,这对代表着小镇昔日辉煌与光荣的老家伙,会选择同一个时间,在人们视野之外某个清洁安详的地方告别这个世界。我坐在小饭馆里,喝着有些发酸的奶茶打发时间时,突然注意到马的双眼很大,像这个季节的水淖一样,反映着晴朗天气里的云影天光。
马从窗外走过去了。
片刻的静默,中间穿插了一辆载重卡车疾驰而过时的轰鸣、尘土与震动。汽车声音往青海方向消失后,从天花板上震落下来的尘埃还在阳光的照耀下盘旋飞舞。
然后,我听见了那双走路时总是擦着地面的旧皮靴的声音。那是一个拖着脚步走路的中年妇女,对这个镇子来说,她是一个不知姓名的过路人,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到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哪里寻找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寻找。但到达这个镇子后,她便停留下来了。每天定时出现,沿街乞讨。一天早上,人们惊奇地发现,她身后乖乖地跟着一只羊,但没有人动问她这只羊的来历。后来,她身后的羊再增加时,人们连惊奇都没有了。我看见她时,她的身后已经有了五只羊。这不,在拖沓的脚步声中,间或传来羊咩咩的叫声。在所有动物的叫声中,只有羊的叫声能把悲戚与无助的感觉发挥到极致。
羊叫的声音:咩~一咩咩——
老太太永远沉默无言,只有旧皮靴从土路上拖过时的嚓嚓声穿插在羊只悲哀的叫声之间。
五只羊与老太太走过去之后,窗外又安静下来,太阳又升高了一些。这时,从窗外映射进来的是两方光芒,落在灰皮剥落的墙上,和糊着一层层过期报纸的斑驳龟裂的天花板上。一方光芒金黄,而且渐带暖意,那是透过玻璃直接射进屋子的阳光;一方晃动不止的银色光芒,是窗外那个小淖的镜面上折射进来的阳光,水吸掉了阳光的金色与暖意,把光变成一种不带温度的纯净的银色,在眼前晃动不止。
然后,小学校的钟声响起来了。草原很空旷,镇子上也没有什么高大建筑。声音无所阻滞,没有重叠回荡时的杂乱共鸣,只是很纯净地一波一波荡向远方。我听不到这声音的边界,听不出这些声音消失在什么样的地方。是沼泽地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草墩之间,还是视线尽头的小山丘上永远深绿的伏地柏中间。那些小山丘上,所有花都已开过,现在,只有结出饱满籽实的草在风中摇晃。钟声一波波有去无回地漫过我,然后,四周又突然变得很静,静到我能听到自己脑海中一如蜂巢深处那种嗡嗡的声响。其实,那是金属钟内部在敲击停顿之后继续振荡。钟声是水淖反映到屋子里那种银子的颜色。
之后才是唯一能使整个镇子显出生机与活力的声音。
很多门开启,关闭。很多杂沓的脚步声啪啪嗒嗒地响过窗前。后面,是母亲们祖母们叮嘱什么的声音。这一瞬间,本身就很明亮的阳光更加明亮到了有些刺眼的程度。这种情景,让人回想到自己并没有太多幸福的童年。心里很深的地方,有些悲伤,有些渐渐升起的温暖。于是,我躺在床上再一次闭上了双眼。视线偏偏越过了四堵墙壁的局限,从很高的地方看到这个早上的草原。太阳渐渐离开东边地平线上逶迤的雪峰,把所有草上、所有石头上都凝结着的霜花照亮。所有霜花都在融化之前,映射出一种短暂而又迷离的光芒。
我继续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害怕自己抓不住那短暂迷离光芒中楸心的美感。一切重又安静下来。孩子们坐在课堂上,打开书本,努力要通过文字的缝隙,窥望另外一个世界。而在广阔的草原上,从东向西,深秋的霜花渐渐融化。霜花融化后,草棵上昨天还残存的一点绿色,也化成了这个季节的主调:明亮的金黄、耀眼的金黄。
霜花融化时候的草原是安静的。于是,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声音。其实这声音不是来自我的身体,而是十里之外的一座庞大寺院。寺院的金顶闪闪发光,很多红衣喇嘛坐在耸立着数十根巨大方柱的庙堂里。庙堂总是阴暗幽深,诵经声被局限在庙堂厚重的四壁间,被压迫在色彩浓重的藻井下,混浊不堪。但是,鼓声,却一下,一下,很沉稳地传到很远的地方。
鼓声响起时,镇子上的人便越来越多,声音也杂乱起来。摩托引擎声,男女调笑声,便携式收录机播放的音乐声,家畜们在镇子上穿行时偶尔的鸣叫声,鱼贩的声音,菜贩的声音,在这些纷乱的生活声音之中,很多的野狗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间或尖利清脆而又无所事事地吠叫几声。这时,草原上的霜已经完全化开了,那轻薄锋利的寒意也已消失。穿过镇子的马路因为人的行走、车的飞驰和家畜们的奔突而变得尘土飞扬。草原深处,那些因为寒意凝滞屏息的水淖又开始在轻风中微微动荡,映射着天上的云影天光。蜿蜒曲折的黄河,波光粼粼,从西而来,在小镇旁边,一个差不多九十度美丽的大转弯,又流向了北方。
我此行是参加一个宗教调查小组,在去传来鼓声的那个寺庙的路上,因为小病在这个镇子滞留下来。三天来,我便通过这些声音熟悉了像草原上所有小镇一样的这个小镇。最后的声音是,一辆吉普嘎吱一声刹在窗外的马路上。然后,几个人影映在窗上。我穿衣起床,同伴们接我来了。
现在离那个草原小镇的早晨有七八年了吧。后来,我又去过很多这样的小镇,也很多次经过那个小镇。奇怪的是,那个小镇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永远是仓促地刚刚拼凑完成的样子,也永远是明天就会消失的样子。每次路过那个镇子,那些声音便响起来。同时,我还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年轻的镇长请我到他家去吃过一顿藏式大餐。小镇上的房子总有两面的墙没有窗。外面尽管还是阳光明亮的正午,屋子里便幽暗下来。镇长请我吃饭的时候,他的妻子就坐在那清凉的暗影里。镇长说,刀。一把片肉的刀便从暗影里递出来。镇长说,盐。一个盐罐又从暗影里递出来。
有一个词是不用吩咐的,那就是酒,当面前的杯子快空的时候,那个女人的手便从暗影里伸出来,把我跟他丈夫面前的杯子斟满。所以,我对镇长妻子的认识就是一只手,和戴着一只沉重的象牙镯子的手腕。当然,还有一种有些压抑的呼吸声。由此我知道,镇长的妻子害着哮喘。我把这情景写成过一首诗,为了与哮喘声相配,我把背景设置成了冬天。
槐花
突然袭来一股浓烈的花香。
五月的这个平常夜晚,谢拉班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在梦醒时突然感到这过分的宁静,还闻到了稠重浓烈的花香。是槐花的香气。
谢拉班揭开盖在腿上的毛毯,站起身来。床架和身上的关节都在嘎嘎作响。他弓着腰站在这个岗亭里,咳嗽声震动了窗上的玻璃。他的四周都是玻璃,十六块正嗒嗒震响的玻璃把他包围起来。玻璃上面是铁皮做成的尖顶。当他关了灯,仰躺在床上,岗亭的顶尖就成了一只幽深的倒悬的杯子——里面斟满往事气味的杯子。他总是平静而又小心地啜饮。他对自己说:这样很好。用的是儿子对他说话的那种口吻。儿子叫自己住进了这种鸟笼一样又像酒瓶一样的房子时说:这样好,这样很好。曝饮往事时,他小心翼翼地不叫嘴唇碰到那杯子的边沿,以免尝到油漆过的、生了锈的、被油污腐蚀了的钢铁的味道。在他看守的这个停车场里多的是这种东西:栅门、废弃了的汽车上的部件、钢丝绳、挂在胸前像个护身符一样用来报警的口哨。
花香又一次袭来。
他却做出猎人嗅到什么气味时习惯地侧耳倾听的姿态,同时掀动着两扇比常人宽大很多的鼻翼。而玻璃仍然轻轻震响,扰乱了他的注意力。儿子别出心裁,把他看守车场的小屋建成一座岗亭的样子,而且是有楼房的岗亭。谢拉班掀开楼顶口的盖板,下了用钢管焊成的七级楼梯。底层就没有玻璃了。水泥墙上有个小孔。地下是他新挖的火塘和几件炊具:一把木勺、几只木碗、一个铜茶炊。儿子送来的东西中他只要了一只砂罐用来焖米饭。他宽大的笨拙的身子从窄窄的门中挤出时,他想到了一只正在出洞的熊,想到了自己正举枪瞄准。这时,他被稀薄的光芒所笼罩,他以为是稀薄的月光,但天空很阴沉,没有月亮。照耀他的是这个城市向夜空扩散的午夜的灯光。灯光罩在城市上空,像晴朗日子里被风卷起的一团灰蒙蒙的尘土。灯光散漫,没有方向。在这种灯光下,停在车场上那几十辆卡车都统统变成了一种灰蒙蒙的没有影子的东西。他有点不相信这些能够高声轰鸣欢畅奔驰的东西怎么会如此安静而没有影子。目光越过停车场灰色的围墙,那些鳞次栉比的楼房也一样闪烁着软体动物沾水后那种灰白晦暗的光芒。
而他赖以栖身的岗亭像一朵硕大而孤独的蘑菇。这朵蘑菇没有香气。他想起那些出去打猎的夜晚。夜半从露宿的杉树下醒来,有香气冉冉而起,一朵朵蘑菇就在身前身后破土而出。这是猎手将交好运的征兆。
转过身子时,他发现墙外河边的树子。花香来自那几株槐树。
在这个五月的平常的夜晚,槐花突然开放了。河风把甘甜的花香一股股吹送过来。
“开了,槐花开了。”
他尽量靠近散发花香的树子,一直走到车场出口的铁栅门边。树子和他就只隔着一条马路一扇铁栅门。栅门晚上上锁,白天打开,钥匙不在他的手里。无望的时候他就要听到这巨大的寂静。目力所及,凡是被灰蒙蒙的灯光映射的地方都有这种寂静存在。而那些灯光照射不到的树林里、田野里、村庄里的夜晚却充满了声音,生命的声音。野兽走动,禽鸟梦呓,草木生长,风吹动,青年男女们幽会抚爱……谢拉班望着那几株散发香气的槐树怀念自己死去的长子,那几个私生的漂亮女儿。他和别的女人私生的都是女儿。和妻子只生了两个儿子。妻子死了,大儿子打猎时枪走火死了。小儿子成了派出所长。当所长的儿子看他孤独,为他办了农转非手续。这个以前远近闻名的猎手成了车场的守夜人,每天有三块钱工资,五角钱夜餐补助。
警车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寂静。
儿子他们又抓住小偷或者什么别的坏人了吗?谢拉班为那个小家伙担心了。虽然他知道小家伙不在城里。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毛毯。四周尽是玻璃,这样便于看守。他却渴望真正的夜,真正的黑暗,而灯光却从四面漫射而来。他渴望的那种黑暗叫人心里踏实,带着树木、泥土、水的味道,而绝不是停车场上这种橡胶、油漆、汽油和锈蚀的钢铁的浓烈得强制人呼吸的蛮横味道。
闭上眼睛,那小家伙向他走来。那眉眼,那暴突的门牙都给人一种稚气的感觉。第一次见面,他就想叮嘱他小心。小心什么呢?小心汽车还是小心交通警察?而小家伙稚气未脱却故作老成,用一种突然有了钱、见了一点世面的大大咧咧的口气跟他说话。
他说:“喂,老头,守车钱。不要发票,你打酒喝吧!”
“嗨,老头,想不想听点新鲜事情。”
“嗨,老头子,想不想要个姑娘……”
“嗨,老头……”
谢拉班却偏偏对这么一个不懂礼貌的小家伙怀着父亲般的慈爱,所以,当小家伙大大咧咧和自己说话时,他真想赏他几记耳光,但他却用哄孩子一样的声音说:“把车停好,停好。”停好车了,小家伙大大咧咧地从车上下来,他又叮嘱他收好东西,关上车窗,上锁。因为小家伙和他说话时用的是很少人懂得的家乡方言,而这个城市通行汉语和标准藏语。
每次都是等小家伙走远了,谢拉班才突然意识到:天哪,家乡话!老头已经很久不说家乡话了,再说除了家乡话,他只能讲几句和守车有关的几句不连贯的汉语,所以几乎失去了说话的机会。他白天睡觉,晚上一这个灯光永远亮不到白昼的程度的、黄昏般的夜晚醒着,守护这些谁也搬不动的卡车。
但他刚进城时不住在这里,他儿子和媳妇跟他住在一起。是他要儿子给他找的活干,他没有什么要抱怨的。儿媳妇是汉族,戴着眼镜,说话轻声细语。谢拉班尤其喜欢她那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爱过的女人都有这样的牙齿。媳妇给了他一间专门的房子,床低矮柔软,墙上挂着他舍不得卖掉的火枪,一对干枯的分杈很多的鹿角,几颗玉石一样光滑的野猪獠牙,几片特别漂亮的野鸡翎子。窗下有一张躺椅,上面铺着熊皮。孤独时,他在这个屋子里回忆往事,怀念林子和死去的亲人与猎犬。媳妇还经常让同事和上司来参观一下老猎手的房间,引起他们的赞叹。谢拉班终于渐渐明白,那赞叹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着媳妇。赞叹她对一个形貌古怪的老实木讷的异族公公的孝敬而发的。最终的结果是她成了妇联的领导。那天家里摆了酒,白酒、啤酒、红葡萄酒,还有好多的菜。吃完,媳妇用牙签拨弄牙缝,拨断了几根签子也没弄出点什么。她大张开嘴唇,这时,她的全部上牙就掉了下来。谢拉班沉默着,知道自己受骗了。媳妇可爱的牙齿是假的。她哼着歌把假牙放进了杯子,掺上盐水。谢拉班对儿子说:“我受不了了!”
“为什么?”
“你老婆是假的,牙齿。是你打掉的吗?”
儿子摇头。
媳妇问丈夫:“你们说什么,你们用汉话谈吧。”
“父亲不会。”
“慢慢学嘛。”说完,她就端起那个装假牙的杯子进了另一间房子。
谢拉班突然高声说:“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