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眼带诧异望着雪夫人时,雨墨已端着茶壶走到桌前,为他斟了一杯茶,道:“这是娘亲新晒的茉莉花茶,爹爹尝尝味道与往日如何?”
雪夫人甚喜茉莉,每年茉莉花开时,她都会挑选最好的花瓣以山泉水清洗晒干,制成花茶。往日,姜承泽最爱喝她泡的茉莉花茶,此茶入口甘甜,回味却清香怡人,叫人一喝便再难忘记。
“好茶!你娘亲制的花茶堪称天下无双!哈哈!”姜承泽端着茶杯,轻抿浅尝,抬手轻抚着胡须,眼眸中满是赞赏。
雪夫人听得夫君如此称赞,竟然露出少女般的娇羞之态,面颊绯红,轻拍着姜承泽的手腕,柔声道:“雪儿笨手笨脚胡乱制的,夫君谬赞!”
雨墨见爹娘似乎有前嫌尽释、重归于好的兆头,原本想借机与爹爹求个进宫的机会,可眼下见娘亲一脸的幸福神色,实在不忍打扰,于是胡乱寻了个借口便出去了。
那一夜,是她这三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晚,梦中既没有娘亲的轻声叹息,亦没有萍夫人母女的恶言相向,有的只是漫天飘飞的花雨,白如玉,红似霞,芬芳扑鼻,芳华无尽。
次日卯时,晨曦微露,雪夫人已踏着紫薇花雨朝姜雨墨的闺房缓步行来。
彼时,守在房门口的侍女正一脸倦容,不时掩袖打着哈欠,抬眼见到雪夫人时,惊得慌忙俯身行礼:“夫人早!小姐还没起呢!”
“无碍,你且去打了洗脸水过来侍候着,再将小姐的朝服寻来。”雪夫人摆手示意她动作快些,那侍女倒也机灵,听了主子的吩咐已转身忙活去了。
待那侍女走远,雪夫人自推门进了雨墨房里,只见窗幔下的人儿仍旧双眸微闭,“墨儿,醒醒!快醒醒!”雪夫人坐在榻侧,侧身轻摇着她的手臂。
只见雨墨墨黑青丝散落枕畔,一张精致绝伦的面庞没有丝毫的瑕疵,黛眉轻轻蹙起,眼眸轻启,看清来人时,小嘴一嘟,不满地抗议着:“娘亲!怎么不多陪陪爹爹呢?”
雪夫人爱怜地抚摸着她的青丝,说道:“墨儿乖,快起身!娘亲有话与你说!”
“哎呀,有什么话非要人家天不亮就起床说啊!”姜雨墨虽口中不满,心里却半点也不想忤逆娘亲的意思,这时已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坐直了身子,眉心一紧,眸色中忽地闪过一丝忧虑,侧首扶着雪夫人的手,道,“娘亲,莫非爹爹他又生气了?是不是墨儿昨日与雨兮吵架的事被爹爹知道了,他又迁怒娘亲了是吗?娘亲别急,墨儿这就去和爹爹理论!这事都是墨儿的不对,他不可以无缘无故怪罪在娘亲身上的!”说话间,已迫不及待地下地,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要往外走。
雪夫人见她自顾念叨着,早已一把将她拽住,硬摁在铜镜前的木凳上,拿起镜前的玉梳为她将纷乱的发丝一一梳顺,轻声道:“墨儿,乖乖坐着听娘说。”
雨墨黑眸圆睁,乖顺地点了点头。
“昨夜趁着你爹爹欢喜,我便求了他今日带你往如意殿探望梅妃娘娘,眼下还早,他尚未起身。你且梳妆打扮妥当,好好在这等着你爹爹来唤!”雪夫人一脸正色,柔声嘱咐雨墨,生怕她那大大咧咧的性子会误了正事。
“记住,进了宫后不许只想着如何讨那秦王殿下欢喜,须得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切莫给你爹爹丢脸。在梅妃娘娘面前更不可失了分寸,她虽病重却是秦王生母,你若真想有朝一日能嫁给秦王,定然还需她的首肯才可。娘亲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虽然这几年她的性子已有所收敛,却毕竟幼时曾那样得罪过太子殿下,如今朝中那些大臣的家眷们提起相府中的雨墨小姐,依旧是鄙夷多过奉承,平日里皇宫宴会上相见时,虽然都是彬彬有礼,也都不过是看在丞相的面上,不敢显露罢了。
雪夫人虽心中知晓她秉性纯良,不过幼时受了丞相溺爱有些娇纵罢了,如今受制颇多,脾性也大有不同,只是以防万一,仍旧是语重心长地与她交代了许多,只盼她此行能得到梅妃娘娘的垂青,如此她与秦王之间方能更进一步。
“好了,娘亲。墨儿都记住了,娘亲放心,墨儿此去定不会给娘亲和爹爹丢脸的!”姜雨墨紧靠在雪夫人的腰际,想着不多时便能见到日思夜想之人,面颊上早已泛出淡淡红晕。
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欲再交代几句,却见侍女已端着水盆进来了,于是匆匆为她梳了一个轻巧俏皮的飞仙髻,又将梳妆台上的粉玉簪斜斜插在发髻间,配上她粉嫩的面容,显得尤为娇媚可人。
辰时,如意殿。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香,侍女们有条不紊地挑拣着太医院送来的草药,原本这些活不该宫中侍女来做,只是皇帝疼惜梅妃,不放心太医院的那些太监们粗手粗脚,所幸颁下一道圣旨,但凡梅妃所用之药一概由如意殿亲自挑选,熬煮。
正殿,内室。
安德生低首跪在梅妃榻前,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听得榻侧的轩辕澈冷冷一声“奉药!”过后,慌忙将手中的药盅举得更高了些。
“殿下,小心烫!”安德生轻声提醒主子。
只见轩辕澈端过药盅,低首轻轻吹拂着,又轻抿了一口,察觉无异后,方回首示意跟前侍奉的侍女们将榻上的梅妃缓缓扶起。
只见梅妃脸色泛白,眸色浑浊,不时掩袖轻咳。
轩辕澈轻轻舀了一勺药预备送至梅妃唇边时,却被一双素白细手拦住了,他不由眉心轻蹙,凤眸一凛,冷冷望着那双手的主人。
“殿下整夜未睡守着娘娘,不如先去歇息片刻吧!奉药之事交给蝶衣便是!”说话的正是骠骑大将军罗成之女罗蝶衣,自离山回程时得知梅妃娘娘病重,她便时常来如意殿探望。今日也是趁着罗成上朝时,硬缠着父亲将她带进宫来的。
罗蝶衣话音方落,梅妃早已不顾自己身子虚弱,抬眸望着轩辕澈,嗔道:“澈儿!快去歇息吧!母妃这病恐非一朝一夕能好,你每日这样耗着岂是长久之计?若不想让母妃担忧,便乖乖听话!”
轩辕澈虽生性冷漠,却甚为孝顺,对其母梅妃素来言听计从。如今梅妃开口,他自然不再推却,将手中药碗递给了罗蝶衣,缓缓起身正欲离去时,眸色一滞似想起什么,又回身交代:“蝶衣,你也早些回府吧!明日便要随罗将军启程赶赴北疆,今日就别在宫中久留了!”
蝶衣闻言,持勺的手微微一抖,已将最后一口药喂梅妃喝下,又抬起锦帕将她唇边药汁拭净,示意一旁的侍女给她后背多加了一层棉枕,见她靠得舒适了,方才回过身来,含笑看着秦王。
“多谢殿下提醒!只是此去北疆路途遥远,亦不知何时才能重返云阳,蝶衣舍不得娘娘,想多陪陪娘娘!”她略微低首,眼眶早已红了,嘴上虽说舍不下梅妃,心里却是实在舍不得眼前的秦王。可惜,他们终究无缘,爹爹尚未寻得合适机会与皇帝提亲,已被派驻北疆,她是爹爹唯一的女儿,自然也要随往。
正在榻上假寐的梅妃听得罗蝶衣一说,心里也冒出一丝不舍,蝶衣性情率直,对澈儿的一番情意明眼人一看便知,对自己的病也甚为上心,时常来宫中陪她解闷,说些笑话逗她开心。只是她的澈儿性子冷漠的紧,遑论蝶衣如何亲近,他从来都是冷眼相待。
他既对她无意,自己也不好强意撮合,只能在心里微微感叹,他们缘分太浅。
此刻,瞥见轩辕澈眸子里的淡漠,梅妃只得随声附和:“蝶衣,听秦王的,回去吧!北疆路远,一路平安!”
罗蝶衣本就是个直率的性子,眼见他们母子都让自己早些回府,只得无奈地点点头,朝着他二人侧身一福,道:“如此,蝶衣便告退了!”说完,已由安德生引领着往殿外行去。
罗蝶衣一走,梅妃心里有些失落,依旧闭眼假寐,不再言语。
轩辕澈见母妃歇下了,亦抬脚往殿外走,一路面色沉重,回想着在这深宫中,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十几年,不知躲过了多少暗箭与阴谋,眼看着他羽翼渐丰,不日便能在朝中有一番作为时,母妃却突然病重。轩辕澈总觉得母妃这病来得很是蹊跷,虽然太医和父皇都道母妃因担心他的安危,故而气结于心,一病不起。可他平安归来后,母妃仍旧久治不愈,太医们想尽各种办法,依然没有丝毫起色。
他曾暗中派人调查过母妃身边所有可疑之人,并无不妥,她每日的膳食也无异处,所服用的汤药更是自己每日亲自尝过,这其中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他至今也未找到原因。
眼看梅妃气色越来越差,这些日子多是昏睡,清醒的时候不过一两个时辰,他的心情也越来越糟。
皇帝因为梅妃病重一事,也是每日茶饭不思,朝政大事多半交给太子打理,姜承泽从旁协助,他则每日一下朝便急匆匆赶来如意殿探望梅妃。
今日仍旧是辰时方过,已听见殿外传来传令太监的一声高呼:“皇上驾临如意殿!”
“蝶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奴才参见皇上!”
罗蝶衣与安德生方走到宫门口,便与前来探视梅妃的皇帝撞了个正着。
“蝶衣,快起身!你父亲正在青龙门等着你呢,快去吧!”皇帝亲自上前将她扶起,眼神中满是关爱。
“是!蝶衣告退!”
罗蝶衣走过皇帝的龙辇时,忽觉视线中有一抹淡粉色身影甚是眼熟,忍不住停下脚步侧目一看究竟,却正遇上一双盈亮如墨的眸子,正诧异地望着自己,她忍不住唇角一弯,含笑颔首,默默打了一个招呼,旋即转身离去。
殿中的侍女们听得传令太监的一声高呼,此刻早已紧跟着秦王的步伐,出殿迎驾。
“儿臣拜见父皇,恭祝父皇龙体康健!”轩辕澈跪地叩首,语调沉着,他们虽是父子,亦是君臣,但凡相见,莫不要行跪拜之礼。
皇帝虽私下与他说过多次,在如意殿中不必遵守这些俗礼,他知晓这是父皇对他母子的格外恩宠,但他却不愿如此,每每迎接圣驾,依旧谨遵宫中礼仪,不敢有半分僭越。
皇帝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多言,只是给如意殿与秦王府的赏赐却是比往日更为丰厚。
“澈儿免礼,你母妃如何?可醒了?”皇帝缓步上前将他扶起,斑白的鬓角与苍老的眼眸叫人不忍直视。
“回父皇的话,母妃方吃过药,正等着父皇呢!”轩辕澈半躬着腰微微颔首,回答皇帝问话时却忽地瞥见他身侧有一抹淡粉色的身影,隐隐有些熟悉,剑眉一挑,微抬起头,正好对上那双乌黑盈亮的眸子。
她怎么来了?轩辕澈满脸狐疑之色,皇帝或是看出端倪,便淡淡说道:“这是丞相家的雨墨丫头,澈儿该是记得的吧!她说澈儿是她的救命恩人,如今救命恩人的母妃病了,她自该前来探望,如此朕便应允了。”
待皇帝说完,姜雨墨已从他身侧缓步上前,侧身行礼:“墨儿参见秦王殿下,殿下万福!”她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说话时唇角仍有些轻颤。
轩辕澈美丽细长的凤眼微微一眯,朝她颔首示意,声音听来淡漠如昔:“起吧!”
雨墨这才直起身子,盈盈如水黑眸转而凝住他,多日不见,他看着清瘦了不少,整个人却愈发显得俊美不凡。这段时日,他定然辛苦的很,她恨不能时刻守在他的左右,为他分担一切苦恼忧愁。
方才看到罗蝶衣时,她着实有些不悦,可见那罗蝶衣虽唇角含笑,眉眼中又似有一股愁绪,也不知是为何烦忧?
察觉到她的眸光一直追随着自己,轩辕澈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待皇帝由随侍引入内殿后,他便伸手将她拦在了殿门口。
“澈……”姜雨墨几乎就要脱口喊出他的名字,待望见那双冰冷的眼眸后,话到嘴边却仍旧硬吞了回去,神色亦有些局促不安。
“身上的伤都好利索了吗?”虽然寥寥数语,他的语气亦淡漠的很,她却觉得心头一热,眉眼一弯,浅然而笑。
“多谢殿下关心,不过是些皮外伤,早已无碍。”毕竟身在皇宫,她即便心中雀跃不已,面上依旧平静如常。
她的到来,他多少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欣喜。母妃缠绵病榻后,他的心情甚是消沉,万事皆提不起兴致,只在夜深人静时,偶尔想起在离山与她经历的一切,才会哑然失笑。
两人相视无语,眸光交缠,似有万千心事欲言又止。
须臾间,安德生已从内殿出来传话,说是梅妃娘娘听闻雨墨小姐来探,心中甚喜,唤她进去说话。
雨墨闻言只侧首瞥了他一眼,尚来不及将心里的疑惑问出,便跟着安德生急急入了内殿。
药香弥漫间,姜雨墨一袭淡粉色罗裙颔首跪在榻前,给梅妃请安问好,梅妃依偎在皇帝怀中,面色苍白,缓缓抬起眼眸望了望她,轻轻点头,扯起一抹微笑,道:“起来吧,墨丫头这几年出落得愈发水灵了,比起雪夫人年轻时的模样更胜三分呢!难得你小小年纪还有这份孝心,本宫心里欢喜的紧。”
雨墨闻言慢慢直起身子,声音轻浅如水:“娘娘谬赞!墨儿身为臣女,理当孝敬皇上与娘娘才是!”
说完,已将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包袱递给了梅妃的贴身侍女:“听闻娘娘因气血之症导致身子不适,爹爹特地着人从天山寻了几颗奇莲回来孝敬娘娘,恭祝娘娘凤体早日康复!”
侍女循着皇帝的眼色将包袱交给了一旁候着的安德生,安德生拿着包袱转身便出了内殿,往奉药司走去。
奉药司原本直属太医院,因梅妃病重,皇帝忧心,如今已迁至如意殿,专门为梅妃所用。
梅妃所用药物补品一律先经奉药司的太医检验,再由专司侍女精挑细选,确为上品又有益于梅妃身体方可熬煮奉上。
雨墨性格单纯,毫无心机,再加上言语有礼,又生得倾城之貌,很得梅妃欢心。
恰逢这日梅妃精神大好,与雨墨闲话家常,直到午时许,方有些乏了,这才吩咐了安德生好生将她送出如意殿。
安德生半躬着腰在前方为她引路,她却一路左顾右盼,心不在焉,方才从她进了内殿后,就再没看见他的身影,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却又在心里安慰自己,如今皇帝时刻陪着梅妃,他身为皇子,自然要为太子分忧,此刻怕是正在忙着处理朝政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