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小姐,小心脚下的台阶!”安德生略微沙哑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她这才发觉已走出如意殿很远了,过了这道台阶再往右拐就是御花园了,当年初见时的情形一一浮上心头。
此刻日正当空,甚为炎热,她习惯性摩挲着手腕上的冰玉镯,寻求片刻的清凉,眉心一拧,忽地想起什么,冲安德生道:“安公公,请留步!雨墨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公明示!”
安德生的身子微微一滞,缓缓转过身来,满面笑容,恭敬作揖:“雨墨小姐抬举了,有话但讲无妨!小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想起适才在如意殿中与梅妃提起当年禁足时的往事,梅妃却是满脸惊诧,似乎并不知晓此事,倒是皇帝在一侧接了话茬,道丞相家规甚严,却是委屈了墨丫头,太子之事,确实是皇家亏待了姜家,墨丫头不过性子直爽了些。
如此,她倒想问问安德生,这其中的缘由。
“前时雨墨被禁足相府时,公公曾多次奉命前来探望,可今日雨墨与梅妃娘娘道谢时,她老人家却似乎并不知晓此事。不知……”
不待她说完,安德生已弯腰拱手,打断了她:“雨墨小姐息怒!此事并非小的刻意隐瞒,想是小姐自己误会了。小的虽是如意殿的总管太监,却也是秦王殿下的伴读太监。小的正是奉了秦王殿下之命,才敢前往相府探望小姐的!小姐莫非不知,殿下他对小姐倾心已久……”
当这些话从安德生的口中缓缓道来时,她已找不到任何怀疑的理由。原来,三年前跌落情网的人,不止她一个。
如此,这些年的相思便甜如蜜,再无一丝苦涩。
难怪当日离山遇刺时,他会不顾一切跃下山崖,舍命相救。难怪他会那么轻易便答应了自己的求婚,他虽面上冷漠,心里却是有她的。
只这一点,就足够了。
只是那罗蝶衣又是怎么回事?算了,不必多想,只需澈哥哥心中有她就够了。
想着这些,雨墨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方才的失落早已烟消云散,黑眸中的暗沉一扫而空,盈亮的双眼望向前方,青龙门楼下,相府的褐色官轿在烈日的烘烤下,显得愈加火热,竹影撑着一柄竹伞缓步朝她走来。
安德生见相府中已着人来接,便识相地与雨墨作揖道别,临了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藏蓝色荷包塞到她手中,道是秦王特意交代要给她的。
待竹影撑伞走到她跟前时,安德生已转身走远了。
“小姐,走吧!相爷还在轿子里候着呢!”竹影长臂一伸,竹伞多半遮在她的头顶,方才的炙热感逐渐消散。
雨墨颔首跟着竹影疾走了几步,轿前的侍从已掀开帘子,低首进了轿子,却见姜承泽正闭目休憩,于是放轻了动作,挨着他坐下,不敢言语。
握着荷包的手有些湿热,这才想起方才安德生的话,有些好奇地拿起来在鼻尖嗅了嗅,这淡淡的幽香与他身上的味道颇似,正想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放了什么时,却被姜承泽的问话吓得打了个激灵。
“梅妃娘娘如何?身子有起色了吗?”姜承泽眸子一沉,心里暗叹,这丫头从何时起竟这样惧怕自己了?往事一幕幕皆在眼前,她幼时淘气俏皮的模样如今竟无丝毫痕迹,府中禁足三年亦未曾让她有如此巨变,想来这次离山遇刺之事给她造成的伤害尚未抚平。
感觉到爹爹的注视,雨墨浓密的眼睫扑腾了几下,似是终于回过神来,绽开笑靥,娇嫩的嗓音透露出欣喜:“爹爹放心!娘娘身子好多了,今日与墨儿说了许久的话,近午时才有些乏了……”
她这一打开话匣子,姜承泽便连个插话的机会也没有,不过见她絮絮叨叨说起那些家常,时而浅笑时而蹙眉,隐约间倒仍有些往昔开朗活泼的影子,只是说起秦王殿下时,眸子里的灼热让他不由忧心。
今日下朝时,太子与他说的话尚在耳际,如今想来亦不知是福是祸了。
官轿在相府前停住,姜雨墨一脸讨好地为他掀开轿帘:“爹爹,今日午膳在旭园用吗?”
姜承泽心中怔了一怔,思及今日太子所说之事迟早瞒不过她,不如趁早探探她的口风也好。
于是,牵起她的手一同出了轿子,低首看她时,脸上带着她多时不曾见过的慈爱:“自然是回旭园,只要墨儿乖乖听话,不给爹爹再惹事端,爹爹便搬回旭园陪你娘亲住可好?”
他这话一出,姜雨墨神情一滞,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她以为那个疼她爱她的爹爹早就被姜雨兮母女抢走了。原来,她错了。他终究还是最疼她,最爱娘亲,舍不下他们母女。
“爹爹……”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她却泪流满面,扑在他怀中嘤嘤哭泣。
良久,她于是抬起眼眸,红着眼眶,哑声道:“墨儿听话!只要爹爹搬回旭园,墨儿什么都听爹爹的!”
姜承泽满意地点头,抬袖将她眼角的泪痕拭去,回头吩咐竹影:“去书房收拾一下,我平日用的物件都一并搬回旭园吧!”
雨墨眸中含泪,唇角却又噙笑,冲竹影道:“有劳竹影大哥了!墨儿与爹爹先行一步了!”
“小姐言重了,侍奉相爷是属下的本分。”竹影躬腰颔首,沉声回应后便自往书房去了。
见她再展欢颜,他心里亦跟着欢喜。
芙蓉园,清风拂柳,蜿蜒回转的长廊下,一绿一青两抹身影正伸长了脖颈向长廊的尽头张望。
须臾,一个锦衣侍女急匆匆颔首行来,人尚未到跟前,话已传来:“夫人!大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萍夫人一袭深青色绸缎罗裙,身形较之雪夫人显得圆润许多,因她年长雪夫人几岁,眼角处的细纹已清晰可见,姿色比起雪夫人亦逊色许多。
她自嫁入相府,姜承泽便从未正眼瞧过她,直到有了雨兮,他们之间的关系才稍有缓和。
原本以为仗着雨兮准太子妃的身份,她终于能将旭园中那对碍眼的母女彻底踩在脚下。却未想经过三年的努力,换来的却是昨夜他再宿旭园的结果。
今日一早便听闻了他带着雨墨进宫的消息,她当时已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罢了。
“好好说话!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她即便心里如何惧怕,外表仍旧一副当家主母的神态,叫人不敢小视。
一旁的雨兮见那侍女满头大汗,神色慌张,不知心里装了什么大事,竟是这副神态,便催促:“快说!爹爹回府了吗?”
那侍女吓得双腿一软,俯首叩头,结结巴巴:“回夫人……和……大小姐的话,相爷……相爷搬回旭园了!”
母女二人闻言皆是一愣,神情木然,半晌没有言语。
第九节 奈何情深
旭园,雪夫人房中,欢笑声不时传出。
一家三口围桌而坐,这一顿饭吃了许久,姜承泽杯中的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眼眸不时瞥向雨墨,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放下手中的茶杯,长叹一声,凝眸望了望身侧的雪夫人,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墨儿,爹爹有事与你商议!”
语毕,仍旧凝眸望着雪夫人,眸色中闪过一丝愧色。
“爹爹有事直说便是,墨儿听着呢!”雨墨不觉有异,仍旧眉眼含笑,将手中刚剥好的橘子掰了几瓣分别放到姜承泽与雪夫人手中。
姜承泽将手中的橘瓣放到桌上,略微迟疑后,低沉沙哑的嗓音再次传来:“墨儿可愿嫁太子为良娣?”
他这话一出,雨墨的心猛然一沉,低首紧紧拽着袖角,木木地摇了摇头,眸子里的笑意迅速隐去。
她想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她早在三年前就被太子退婚了,当时他曾怒不可遏,将一切都怪在她的身上,甚至不惜将她囚在府中三年。
如今明知她心系秦王,却又来问她什么太子良娣之事?她越想越觉得糊涂,手里攥着的几瓣橘子都被她挤烂了,脸色一白:“爹爹何出此言?墨儿不明。”
雪夫人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淡了,眸底尽是狐疑之色,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中浮起。他的心思至深,非是她这样的小女子能猜度的,可此事关系墨儿终身,她又怎能袖手不管?
见她二人神色,姜承泽心里已知七八,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绝不能因为她们不悦便一时心软。
眼下他虽为百官之首,在朝中的位置也算无人可撼,可来日太子一旦登基为帝,他的官途如何,姜家的前程如何,却都是皇帝说了算的。
姜承泽心里思谋再三,缓缓抬首皱眉:“墨儿,太子有意将你与雨兮一同娶进东宫。碍于你的身份,只能屈于雨兮之下,封作良娣。但太子与爹爹承诺,入宫后你们姊妹一切用度皆以妃位定,定不会叫你受了委屈。日后太子登基,亦保证封墨儿为贵妃,如此一来,可真正是光耀我姜家门楣了……”
他们分明同桌而坐,她却觉得似与眼前这人相隔千里,他说话的声音亦是愈来愈远,模模糊糊听不真切,直到雪夫人急切地呼喊着:“墨儿?墨儿你怎么了?”
她这才双眸一滞,慢慢清醒过来。
姜承泽满含期盼地望着她,再看他身旁的雪夫人,却是愁眉苦脸,薄唇微微颤抖,眼眶微红,紧紧扶着她的肩膀。
方才他的话,听似遥远,却字字句句犹如利箭一般直入她的心肺,令她不能无视,更无法无视。
她到这一刻方才明白,不论是娘亲的幸福,抑或是她的,都在爹爹一手掌控之中。她先前所做的一切,皆是徒劳。
姜承泽见她回过神来,继续追问:“此事墨儿以为如何?”
呵呵,可笑!当真可笑!他既收了太子的承诺,眼下却才想起来问她的意见,她如何想又有什么要紧?左右不过是他一句话,她便要乖乖嫁进东宫,明知她心里千百个不愿,却还要来问她如何?她以为,她宁愿死在相府,也不愿嫁给太子,可这话她能说吗?她若是说了,爹爹他老人家又该如何呢?
雨墨浓眉一挑,眼中失望弥漫,紧握着手心,淡淡地说:“爹爹想听墨儿说什么呢?说爹爹当真能耐,竟能让被退婚的庶出之女嫁入东宫,光耀门庭?还是说爹爹当真心狠,明知墨儿心系何人,却仍旧视若无睹,不顾墨儿心意,只顾自己的前程?又或是说爹爹深谋远虑,知晓墨儿心中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娘亲,为让墨儿甘愿嫁给太子,不惜得罪自己的嫡夫人,搬回旭园哄我娘亲欢心……”
她越说面色越冷,紧握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语气中带着森森的寒意和隐隐的怒意。
“墨儿,别说了!”雪夫人从未见过她这般淡漠的神色,心中微微作疼,眼中含泪打断了她。
一旁的姜承泽早已面色铁青,紧咬着牙关,起身握拳在桌上重重一击,桌上的残羹冷茶瞬间散落,餐盘茶杯碎了一地。
“孽障!当真是孽障!承蒙太子不弃,如今又对你另眼相看,愿意以太子妃之礼在你妹妹大婚当日,将你一同娶进东宫,这是多大的荣耀啊!你不知感恩也罢,如何还会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想来这几年的禁足,《女训》中的万分之一你也不曾学到。今日,我便好好教教你,身为女子该如何行事做人!”他说话间,面色涨红,额间青筋凸出,右手一扬,眼看这掌就要落在雨墨脸上,却被雪夫人冲上前去挡开了。“相爷息怒!墨儿她年纪尚小,许多事想不明白也是常理,还请相爷多给她些时日,她自会慢慢想通的。”雪夫人一心袒护女儿,生怕姜承泽一怒之下伤了她,双腿一软,已跪在他身侧,拽着他的衣袖哀求。
雨墨何曾见过娘亲这样双膝跪地求过别人,即便是芙蓉园的萍夫人当年如何嚣张跋扈,欺负她们母女没能让娘亲服过软。可现如今却甘愿卑躬屈膝跪求自己的夫君,只为帮她挡下那一掌。
她漠然望着眼前的玄衫男子,他曾是这世上最疼她的男子,以往不论她如何刁蛮任性,他都不曾苛责半句,只是一笑而过。
如今,一切都已成灰。
虽然那一掌最终没有落在她的脸上,但是她心中的伤却再难抚平。
她不敢想象,若不是娘亲的跪求,他会把她怎样?囚在柴房中?等着九月初五一到,将她塞进太子的花轿里?
她低垂着头,任由眼泪一滴滴落在粉红色的绣鞋上,鞋面上的淡紫色花朵须臾间便被泪水浸成深紫,透出浓浓的哀伤。
“好好看着她!不出意外,明日辰时赐婚圣旨便会到了。记得给她好好打扮打扮,不许失了相府的颜面!”姜承泽拂开雪夫人的手,踱步出了屋子,只留下这句冷冷的交代。
雪夫人闻言早已瘫软在地,好半晌方才哭出声来。
她们母女,终究命苦,一切皆由不得自己。
姜承泽气冲冲走到院门口时,天际突然一声闷雷响起,乌云滚滚而来,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气陡然间生出浓浓的湿热之意,狂风渐起,园子里的紫薇花飘飘洒洒落了一地。
他负手回身瞥了一眼雪夫人紧闭的房门,浓眉紧皱,长叹一声后甩袖而去。
空气中的闷热直教人喘不过来气,雨墨木然地挪步上前,将瘫在地上哭泣的雪夫人扶起,抬袖替她轻拭着眼角的泪痕:“娘亲,莫哭了。当心伤了身子!”
雪夫人一张小脸苍白憔悴,无力地抬眸望着雨墨,眸底尽是愧疚之色,缓缓倚窗而坐,若说她孤苦无依,能嫁进相府也算福气,墨儿却万不该承受如此不公的命运。
她与雨兮同为相府千金,却因嫡庶之分要屈于雨兮之下,日后在东宫她的日子如何能过?若太子待她好,或许尚能度日,只是那太子当日弃她在先,如今却又莫名请旨赐婚,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这叫她这个做娘的如何放得下心呢?
雪夫人越想越苦,一时心内惆怅万千,语调怅然:“墨儿,娘亲对不住你!若非娘亲出身低微,也不至误了墨儿的终身!”她说着又掩面低泣不止,这些年来她始终以为丞相或许看在往日情分上,能给他们的女儿谋一个真正的好归宿,却未想到终究逃不过给人做小的命运。
“此事与娘亲无关,娘亲无须自责!”雨墨挨着雪夫人淡然而语,脑袋轻轻靠在她的肩上,两眼却呆愣愣瞅着园子里的落花,满心都是道不尽的苦涩,事已至此,她究竟该如何是好?就此放下?任由爹爹与太子摆布,嫁入东宫?还是奋力抗争,勉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