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地处云阳城北,远离闹市,前往朱雀大街若是步行,来回怕是需要两个时辰,可她如今囊中羞涩,也只得靠脚力了。
于是转身往南正要出发,却被一身黑衣的竹影伸手拦下:“小姐,雪天路滑,还是坐轿子去吧!”
“不必了!竹影大哥既然在府中,想必爹爹也在吧?若被他老人家知道我私自用了府中的轿子,又要责骂墨儿了。墨儿还是走着去吧!”雨墨后退两步,抬眼看了看他,眸光流盼,隐隐闪着一丝清冷的气息,竹影见她刻意保持距离,心内微滞,眸色暗淡,侧目瞥向远处的灰色身影微微点头。
再看那抹灰影已飞快上得前来,冲雨墨拱手道:“小姐,这边请!”言毕,伸手指着前方长巷中的一顶浅褐色轿子。
雨墨看了看眼前这个陌生的灰衣大汉,又将不解的眸光瞥向竹影:“竹影,这是何意?”
竹影却只是低首拉着她往长巷中行去,并不言语,因此处离相府很近,未免引起他人注意,她只得随他去了。
待到了轿前,竹影掀开轿门,方才开口说话:“小姐,天冷路滑,还是坐轿子去吧!”
雨墨一怔,这个竹影,当真是个执拧的性子,这一点倒是同她颇为相似。抬眼稍稍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轿子,素净的很,并非官家之物,想来是竹影特意为她租来的。
“这下行了吧!你快回去吧!让旁人瞧见就不好了!”雨墨无奈一笑,低首钻进了轿子,坐定后又抬眸嘱咐竹影。
竹影见她安坐,这才缓缓放下帘子,又对那轿夫交代了几句,方才回了相府。
雪下得越来越大,又夹着凛冽的寒风,即便端坐轿中,雨墨依旧觉着凉意逼人。两个轿夫因着受了竹影嘱托,自相府一路走来始终稳妥的很,只是毕竟不过普通的轿子,不能与府中的官轿相比,虽冬日里加了棉帘,却仍旧抵不住呼啸的冷风。
“大哥,转道去秦王府吧!”雨墨轻轻拍打门帘,示意轿夫不必在朱雀大街停留。
约莫半个时辰后,秦王府外,一顶浅褐色轿子赫然停住,轿夫掀开厚重的棉帘,躬身低低唤了一声轿中端坐的人:“小姐,秦王府到了。”
“嗯!”轻柔的一声答应自那人唇际飘出,端看那人一袭淡粉色罗裙,上身又着了银丝镶边的素白夹袄,纤细的肩上披着一件大红披风,衬得整个人面色白中透粉,黛眉下一双墨黑明亮的眸子盈盈流转,动人心魄,正是姜府的雨墨小姐。
姜雨墨应声出了轿子,纤细的手指探入袖中,掏出一小块碎银放到轿夫手中,那轿夫却是一脸惶恐,推却不要,不待雨墨道谢便已转身抬起轿子疾步离开了。
秦王府前当值的侍卫见了雨墨都恭敬地躬身施礼,不敢怠慢。
见这些侍卫似乎都认得自己,雨墨心内微有诧异,可低首细细想来,倒也不足为奇,如今她的名头在云阳城内早已无人不知。
显然,一切都源自澈哥哥重孝期内那一荒唐举动,可怜澈哥哥为了她,竟不惜摊上这大不孝的不堪之名。她初闻竹影说起那事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爹爹那夜脸色铁青地走进旭园,对她厉声责骂时,已由不得她不信了。
一直以来,她只是一门心思想要成为秦王府的女主人,却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身份,她虽贵为相府千金,却依然只是一介女流,婚姻大事又岂能由她自己做主?
如今因为她的执念,害得秦王府声誉尽失,这些侍卫却还待她彬彬有礼,她着实心虚的很,只觉得自己受不住他们这一礼。
正当她在府前徘徊,踌躇不前时,却听得身后有人唤她:“雨墨小姐,殿下有请!”
她身形一愣,转身一见说话之人正是秦王的贴身内侍余顺全,他正躬着腰向她见礼。
她点头示意余顺全起身,心内却止不住的惊诧,自己前脚才下了轿子,澈哥哥竟已派了内侍来接,他是如何知晓她已到王府的?莫非有侍卫趁她不备前去通禀了?可她眼皮底下笼统就这四个锦衣侍卫,方才并未见到有人离开,当真蹊跷。
余顺全在前面引路,她只默默跟在后面,一路无话。偶尔抬眸打量着沿途的景色,上次来时正逢深夜,又加上大雨滂沱,心情烦躁,根本无暇去看周遭景物。
今日才算真正见识了这秦王府的雅致,虽不及长乐宫奢华,可这寒冬腊月里还能见到乱红迷醉的景象,怕是放眼整个云阳城,也只秦王府了。
秦王府地处云阳城南,府邸依山傍水而建,冬暖夏凉。
此刻云阳城内大雪纷飞,秦王府内却是满目殷红,迷人眼。雨墨只觉目光所及之处,除却洁白无瑕的雪花便只剩这散着冷冷暗香的寒梅了。
嗅着寒梅冷香,雨墨脚下猛然一滞,自怀中掏出一个藏蓝色的荷包,放在鼻尖深深一吸,眸光盈亮,闪烁着无声的喜悦,原来如此。他送给自己的荷包,想来是以寒梅花瓣熏制的,难怪总隐隐一股冷香,与他身上那股气息颇似。
或是受他母妃影响,尤爱这雪中君子,所以才会在府中种了这么多的寒梅吧!雨墨如是想着,前面引路的余顺全已回身施礼:“雨墨小姐,殿下在书房候着您呢!奴才就不打搅了!告辞!”
“有劳公公了!”姜雨墨微微颔首朝那玄衣内侍道谢后,抬眸一看,眼前的二层小楼居中挂着一块牌匾,上面“莫问轩”三个大字烫金铸就,气势磅礴令她心头一凛,旋即垂下眉眼,缓步上前,抬手轻轻叩门。
“进来!”里面传来他久违的声音,依然冷漠,听不出丝毫情绪。
她推门而入,室内暖意袭人,目光所及之处却并未见到有取暖的火炉,想来这莫问轩中大有文章。
只见轩辕澈一袭藏蓝色长衫斜靠在桌前,青丝微乱散于肩后,苍白如雪的脸庞上,一双细长锐利的眼眸正探究地凝视着她。
“墨儿见过殿下!殿下万福!”经历了这么多事,她早已不是往日那个不知轻重的墨丫头了,即便对他,她也需谨记这尊卑之别。
轩辕澈见她侧身施礼,蹙了蹙眉,脸色一沉,道:“说!找我何事?”
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却仍旧掩饰不住他望着她时,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柔情,她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间。
“墨儿特来向殿下请罪,墨儿连累殿下,害殿下遭人弹劾非议,实在该死!”姜雨墨说话时已俯身跪下,伏地叩头。
轩辕澈低首冷眼看她,思索了片刻方开口道:“噢?!你竟是为请罪而来?细细想来,姜雨墨确实该死!不知墨儿你想要何种死法?凌迟?或是车裂?要不……”
姜雨墨伏在他脚下,越听越不对劲儿,他语气冰冷,似乎不是在说笑,倒似真想要了她的性命一般,她心下一凉,眼眸一紧,慌忙站起身来,扶上他的手腕,娇声求饶:“澈哥哥……墨儿知错了!澈哥哥你别生气!墨儿其实……其实是想澈哥哥了,所以才趁着出府置办年货的机会,偷偷来看看澈哥哥的!只是……方才墨儿在门口尚未请侍卫通禀,澈哥哥怎会派了余顺全来接?”
她原本是个性子开朗、做事不计后果的人,若非这些年的连番遭遇,她如今亦不会这样中规中矩的做人,可在他面前,总忍不住流露出些旧时的模样。
轩辕澈从她眼中转瞬即逝的娇憨,依稀看到了当年御花园中那个抱打不平的姜雨墨,可面对她的疑问,他却并不想回答,只是一语带过:“我想知道的事,自然就能知道。”
雨墨呆呆点头,她竟忘了,他是皇帝最为宠爱的秦王殿下,这点儿小事如何能难得了他。
诚然,他虽自梅妃病逝便甚少出门,对外间的一切却都了若指掌,她们母女在相府的遭遇他自然也有耳闻,今日她才出相府的门,已有人快马加鞭赶到王府将她要去朱雀大街的事回禀了他。
他收到消息时正欲前往朱雀大街见一见她,不想才叫小余子准备好马匹,她竟出现在了王府门口,只得吩咐了小余子将她带到了这莫问轩中。
多时不见,她略有清瘦,墨黑的眼眸比起往昔愈显水灵清秀,凝眸望他时,眸子里总带着一股浓浓的情意,叫他忍不住想要拥她入怀,好好疼惜。
见她一脸憨傻的表情望着自己,轩辕澈剑眉一挑,突然想要戏弄她一番,反手紧握着她的手,抬起她的下巴,眸光灼热,唇角浮现一抹邪魅的笑意,“你不是来请罪的吗?依本王看,你确实有罪,且其罪当诛!口口声声说是喜欢本王,想做本王的王妃,却又为何几次三番与三哥纠缠不清?你可知在南楚国魅惑皇子,以至兄弟失和反目乃是当诛之罪!”
明知他在说笑,雨墨心头仍旧微微作疼,他的话一句句便似针扎一般插在她的心上,令她无法再去直视他的眼眸,黛眉一拧,浓密的睫毛无力地垂下,沉默不语。
轩辕澈察觉到她的失神,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话大约令她难堪了,本想要开口安抚她几句,却又想起那日在御花园中,她靠在轩辕清怀中哭泣的模样,眼瞳一紧,下一刻已松开了手,自顾坐在桌前,端起茶杯,无视她的窘迫。
屋外风雪交加,寒意渐浓。
屋内两人亦是相顾无言,气氛低至冰点。
雨墨在心中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打破沉默:“澈哥哥说的是,墨儿往后定会恪守女戒,与瑞王保持距离。眼下年关将近,澈哥哥若无事便多进宫陪陪皇上吧!孝贤皇后仙逝,皇上之痛想必不会低过澈哥哥。那摄政堂的差事既是皇上授意,澈哥哥也该尽心才是!”她虽每日在旭园窝着,朝中动态却无一不知,这倒是多亏了竹影了,他每每随爹爹下朝回府,都会去旭园陪她说话,偶尔也督促她练些拳脚功夫,权当强身健体。
二人僵持许久,轩辕澈杯中的茶早已凉透,他却无意去管,仍旧举杯至唇间,预备饮下冷茶,却见眼前红影一闪,手中的杯子已落入雨墨手中。
他四岁便能行文作诗,十二岁已能运筹帷幄于千里,坐镇如意殿中,却能为前线将领出谋划策,击退强敌。他这样一个奇男子,怎可日日窝在这莫问轩中,饮茶作诗,不问世事?
雨墨收回心思,不禁轻叹出声:“澈哥哥!墨儿同你说话呢!你不要每日浑浑噩噩,闭门不出。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北方冰灾不知有多少百姓流连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身为皇子,既已入主摄政堂就当挑起重任,莫叫太子等人小瞧了去!”雨墨知道他心里思念梅妃,加之群臣有意疏离,可这并不该成为他一蹶不振的理由。
轩辕澈并未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她噘嘴的模样当真是可爱至极,定定地看着雨墨一笑:“我不过喝杯茶而已,就被你莫名一通数落,实在是冤枉的很!”
雨墨甚少见他笑,此刻虽对他不理朝政之事有些窝火,可是见到他俊美的脸庞上浮出这样畅快的笑意,倒也不枉费她冒着风雪走这一遭。
他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已起身将她搂在怀中,淡淡说道:“放心,朝中之事,我自有分寸。至于父皇那里,自有皇后太子照拂,即使我不去,他也不会责怪的!倒是墨儿你,为何总爱选择这样极端的天气来看我?莫非真等不及想要嫁给我?”
雨墨不语,低头想了想他的话,屋外忽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直刮得窗棂微微作响,她才意识到自己已出来多时,若再不回去恐要引起旁人猜疑了。
轩辕澈见她低首沉思,对他的话似若罔闻,不免有些失落,面上的笑意逐渐隐去,又恢复了往日里一贯的冷漠之色。
他突然的变化,雨墨亦有所察觉,不慌不忙自他怀中退开两步,道:“澈哥哥,天色晚了,墨儿该走了。澈哥哥自己保重!”
言罢已转身欲走,却被轩辕澈拦住了去路。
“这么大的风雪,你就预备这么走回相府?”
雨墨顿然一滞,他果然无所不知,竟然连她没钱雇轿子这样的小事也能察觉,想来自己先前对他的许多揣测都是错的。
“走回去有什么不好?正好欣赏沿途的雪景,呵呵!而且墨儿还需往朱雀大街买些过年用的物件,还是走着去方便些!”姜雨墨转身自轩辕澈身前绕到了门口,抬手打开房门,深深吸了一口冷风中弥漫的暗香,笑着说道。
雨墨一袭红色披风站在门口,任由雪花随风飘落在她身上,脸上……她只轻闭眼眸,下颌清扬,享受着这短暂的安宁。
猛然间,腰际一紧,头顶上方传来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低哑暗沉的说话声:“你要的东西和小余子说一声,他自会替你备好,天寒地冻的你就不要乱跑了。”
他这样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雨墨有些失措,僵直着身子在他怀中不敢动弹,只胡乱说了一句:“澈哥哥,墨儿当真要走了。回去晚了被爹爹发现……”
“发现又如何?本王倒想看看丞相是如何对待未来的秦王妃的!走!本王亲自送你回去!”轩辕澈剑眉微拧,眼眸中浮现出深深的不屑之色,紧握着她的手,走进了漫天风雪中。
是夜,相府正厅,众人皆着正装俯身躬腰站在厅中,面色惶恐,噤声不语,只姜雨兮不时偷偷抬眼瞥向厅中端坐的那人,眼角眉梢恨意重重。
“都坐吧!不必拘礼!”秦王轩辕澈着藏蓝色素锦长袍,青丝束于白玉顶冠之内,两边鬓角处有一缕青丝垂在胸前,俊美异常的面庞上却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色,冷冷望着眼前众人。
在他身旁站着的雨墨浓眉紧锁,心间思绪起伏,双手紧握着衣角,适才他非要送她回府,执拧不过,只得由他。可没想到到了相府门口,他却不肯离去,定要将她送进府中方才罢休。
眼看爹爹与众人一脸诧异望着自己,她欲开口解释,他却抬手制止了她,只是端坐厅间,任由众人叩拜。
秦王突然造访相府,姜承泽最是不解,他因重孝期内请旨赐婚一事已失了许多人心,虽皇帝一意袒护,却非民心所向,即便强给了他个摄政堂参事的职位,他亦不曾涉足政事。
姜承泽当时只以为是这秦王殿下已思索明白其中的利害,不想今日竟公然送雨墨回府,想来他对雨墨之心绝非儿戏了。如此看来,事态发展虽出乎他的意料,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有太子与秦王二人为婿,姜府的富贵荣华定能永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