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颠沛流离
自秦王在冬月二十三这一日亲自将雨墨送回相府,又在众人面前流露出对她的情意后,雨墨母女在府中的境遇终于有所好转,姜承泽也不似往日般冷眼以对,母女二人总算是过了一个舒心的新年。
贞元二十七年,正月十五,太子大婚。
姜雨兮乃相府嫡出的小姐,与她成婚的人又是当今太子,婚礼的排场自然是奢华富贵到了极致。
沾了雨兮大婚的光,雪夫人母女所住的旭园亦在三日前被收拾得焕然一新,前时的清冷与孤寂此刻早已一扫而空。
这一日寅时方过,相府里已忙成一团,四处张灯结彩,喜庆至极。雪夫人与姜雨墨亦一早便往芙蓉园向雨兮道喜,平日里虽不曾相亲相爱过,却毕竟姐妹一场。
方踏进姜雨兮的闺房,便被满目耀眼的红晃得不由抬手遮眼,心头亦跟着一阵暖意浮现,眼前的雨兮身着一袭精致绝美的大红嫁衣,头戴金丝芙玉朝凤冠,原本清秀的面容皆被浓妆包裹,殷红的双唇轻抿着,杏眸若水,望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丞相与萍夫人,登时跪下泫然道:“女儿不孝,不能再承欢膝下,只望爹娘福寿安康,女儿即使身在宫中,亦会时刻为爹娘祈福!”
“兮儿乖!此去东宫,可要好生照顾自己!莫要叫爹娘操心!”姜承泽含泪将她扶起,萍夫人这时早已泪如雨下,雪夫人慌忙给她递过一方丝帕,在她肩侧微微轻抚,“姐姐,莫要哭坏了眼睛,今日乃是兮儿大喜,姐姐该替她高兴才是!”
雪夫人与萍夫人平日里因为争宠素来不和,今日却是前嫌暂释,一团和气。
雨墨亦显出少有的长姐风范,拾帕为雨兮轻轻拭去泪珠,又拿起妆台上的胭脂盒,将她面颊上的泪痕一一掩盖。
“妹妹大婚,姐姐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妹妹做贺礼,这条芙蓉玉的项坠子乃已故的孝贤皇后所赐,姐姐甚为珍惜,今日便送给妹妹吧!恭祝妹妹与太子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到白首!”
姜雨墨强忍着泪,将手中的项坠为她戴上,雨兮才止住的眼泪又在眸子里打转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们毕竟是血亲姐妹,往日里纵然斗嘴吵架,亦斩不断她们是姐妹的事实。
如今她即将如愿嫁入东宫,想起往日的种种来,竟有些同情她们母女的境遇了。细细想来,雪夫人便是在得爹爹宠爱的那几年对她与娘亲也是很好的,每日晨昏定省,从不怠慢,只是娘亲出身名门,自有一身傲骨,所以她们之间素来没有亲近过。如今,她身系姜家荣耀嫁入东宫,定然不能有负爹娘厚望,只是依着姜雨墨的性子,恐怕不会让爹爹省心。
念及此,雨兮心中一滞,眸中含泪,唇角却是带笑,拉着雨墨的手,道:“谢谢姐姐一番心意,妹妹此去,家中一切就拜托姐姐照看了!爹爹年纪大了,姐姐还是尽量顺着他老人家才是,莫要惹了雪姨娘为了姐姐的事徒增烦恼!”说着竟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一旁的萍夫人本就舍不得女儿,这时早已跟着雨兮抬袖抹泪,雨墨见状心中亦是微微泛酸。
比起往昔,姜雨兮今日与她说的话已算中肯,毕竟这些年来,不停地给相府与爹爹制造麻烦的人正是她姜雨墨。她们姐妹虽不亲厚,但毕竟是骨肉血亲,眼下雨兮就要嫁作人妇,日后见面亦须遵循皇家礼仪,雨墨心里也跟着生出一股不舍来。
就在这时,已听得外间锣鼓齐鸣,鞭炮声穿廊而过,一声“吉时到”后,房门已被推开,喜娘满脸笑意进了屋来。
“相爷,夫人!吉时已到,太子的迎亲花轿在大门口候着了!”喜娘笑着催促道。
姜承泽缓缓起身走到门口,抬头望天,这一日天气甚好,虽在正月,天气寒凉,却是少有的晴天,湛蓝的晴空,万里无云,只偶有微微凉风拂面,叫人心情舒畅。
“爹爹!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姜雨墨见他有些愣神,可那喜娘却已有些焦急之色,只得上前低声提醒着。
“去吧!”姜承泽话音方落,喜娘已迫不及待招手示意门口候着的侍女上前,将喜帕盖上雨兮的凤冠,扶着她缓缓朝外走去。
萍夫人这时早已靠在雪夫人怀里哭成泪人,她膝下只雨兮一个女儿,难舍之情自难言喻。
素来沉稳的丞相姜承泽亦是难忍这离别之景,早已转过身去,眼中的热泪终究还是无声落下。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萍夫人这才从雪夫人怀中直起身子,红着双眼茫然道:“相爷,走吧!莫叫兮儿久等!”
言毕,已上前挽着姜承泽的宽袖,又回首示意雪夫人随行,三人缓缓步出房门,来到相府大门口时,雨墨早已随着喜娘一行在府门口候着了。
台阶下,玄衣裹身的仪仗队竟从相府一路延绵直至玄武门,华贵中透着浓浓的威严。
太子轩辕朗头戴紫金宝玉冠,一袭大红镶金丝喜袍加身,腰间束着七彩攒花碧玉玦,登着玄丝金色小朝靴,骑着高头大马,刀刻般的面庞上尽是天之骄子才有的傲娇之色。
听着不绝于耳的礼乐声,还有府门外那些观礼的普通百姓传来的惊羡声,喜帕下的姜雨兮终于止住了抽泣,如水双眸刹那间闪过一抹异色,唇角的笑意慢慢浮现,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这一场婚礼可谓极尽铺张,奢华无度。光是礼部仪仗队的花销便需上万两银子,更莫说太子为显隆重,将整个东宫修整一新,又在仙缘山脚下为他的太子妃大兴土木,造了一座别院,称作“兮园”。传闻那园子里的奢靡比起长乐宫更胜三分,竟是白玉为墙,金石做瓦,更有许多稀世珍宝作为家具摆设,太子对这太子妃的用心可见一斑。
按理来说,时逢北方冰灾,皇室该首当其冲行节俭之风,可福玄帝因梅妃离世伤心过度,已多日未曾临朝,朝中大小事务皆由太子与丞相裁断。此次婚礼之事皆由皇后一手操办,她爱儿如命,自然不会吝惜那些钱财。
只是却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在那场旷日持久的冰灾中丢了性命,直到春暖花开,万物终究复苏,可那些逝去的生命却再也不会回来。
婚礼这日,随着太子轩辕朗将丞相府的嫡小姐姜雨兮从相府迎进花轿后,仪仗队朝着玄武门缓缓前行,沿途的百姓都涌近仪仗队旁,想要一睹未来太子妃的芳容。
姜雨兮坐在轿中,听着耳边鼓乐齐鸣,依稀还能听见沿途那些百姓的“啧啧”惊叹声,喜帕下的眉眼中笑意越来越深。
却在这时,听得远处一阵不该有的嘈杂声入得耳来。
“大人!大人!行行好吧!我的孩子就快饿死了,求大人开恩!随便赏口吃的吧!”
“滚开!大胆刁民!太子殿下的銮驾也敢惊扰!不想活了吗?”
紧接着便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夹着孩子的痛哭声,女人的尖叫声,以及兵刃划破长空的嘶鸣声……姜雨兮心头一惊,笑意迅速隐去,靠着窗口往外望去,只见仪仗队外跪着一个女子,衣着单薄,蓬头垢面,怀中抱着一个约莫一岁左右的婴孩,正在给羽林卫统领荣齐磕头,再朝她身后一看,竟是跪着黑压压一片人,个个衣衫褴褛,衣着单薄,在冷风中瑟缩颤抖。
荣齐一脸怒意,手中宽刀一挥,示意两侧的羽林卫上前将那些人驱离,婚礼仪仗队伍仍旧缓步前行,并未因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而停滞。
因着这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流民,险些扰了太子的迎亲仪仗,所幸荣齐是个颇有些手腕的人,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已将流民悉数驱逐到了云阳城郊。为防他们一走,这些人又涌进城内,荣齐特地嘱咐南门守将,定要严守门禁,决不可再放这些人进城。
四城守军与羽林卫均直辖于长乐宫,按理太子大婚之日出现流民挡道,四城守军均有不可推卸之责。可当日在南门当值的守将正是云阳前任府尹沈毅之子沈灿,他与荣齐自幼相识,颇有些情谊,加之太子大婚,荣齐重任在身,不便在南门久留,不过与沈灿粗略交代了几句,便自回宫复命去了。
话说沈灿见荣齐一走,立时吩咐副将马明多预备些干粮与棉服,待入夜后给那些流民送过去。
马明为人爽朗直率,一身蛮力,只是头脑却不甚灵光,从来沈灿吩咐他的事,他只是服从,从不多问。可今日之事他却听那荣统领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些流民险些惊扰了太子大婚,不过因着大喜之日,才未予深究罢了,可将军眼下之意又是为何?他本来就是一根筋的直性子,挠头想了半晌也不明白,直到沈灿见他呆愣在原地,只得说了一句:“此事不是你该管的!好好照我说的去做便是!”
马明见状,只得乖乖遵命行事了。
是夜,月朗星稀,冷风凛冽。
城郊一座废弃的庙宇中,闪烁着微弱的灯火,不时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与叹息声传出。
庙宇废弃多年,庙门早已破烂不堪,只是头顶尚有一片屋顶勉强可遮些风雨。
“娘!饿……”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庙里蜷缩的人们忍不住跟着叹息。
紧接着便是女子低柔无力的安抚声:“乖,琴儿乖!睡着了就不饿了!”
“呜呜……饿……睡不着,娘亲!”静谧的夜色中,这一声哭泣便似惊雷一般,响彻夜空。
就在这时,破烂的庙门口突然出现一盏昏黄的灯笼,提着灯笼的人身形高大,着玄色长袍,正是南门守将沈灿。
他身后跟着一辆马车,停在了庙门口,赶车之人便是马明。
沈灿一手提着灯笼,一手从马车上提着满满一篮馒头往庙里去了。
沈灿方进了庙门,尚未说明来意,那些流民早已一哄而上,将他篮子里的馒头一抢而空。
流民数量之多远远超过他的预计,想来以他一己之力想要搭救这些人,还得从长计议。
他正想迈腿出去,却觉脚下一沉,似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低首一看,竟是一个年纪小小的丫头,瑟缩在他衣角处,瞪着一双空灵的黑眸呆呆瞅着他手中早已空荡荡的竹篮,小嘴撇了一撇,眼眶中瞬间溢满泪水,“吧嗒吧嗒”滴在他的衣角。引得武将出身的他一阵心酸,半蹲着腰身,扶着她乱糟糟的发髻,话却是对身后才进门的马明说的:“将棉被放下,先去将车里的那几筐干粮都拿过来!”
一听他说还有吃的,庙里的人都争先恐后跟着马明的步伐往门外走,就连守在他脚边的琴儿也起身吸了吸鼻子,就要随着人流出去,却被一双枯瘦的手拦住了。
“琴儿乖!咳咳……别乱跑,娘亲去给你取来便是!咳咳……”说话的是个女子,大约双十年华,面颊深陷,枯瘦无形,身上的衣裳补丁摞着补丁,却并不脏乱,只是说话时却不停抚胸咳嗽不止。
琴儿见娘亲咳得厉害,竟跪在沈灿脚下,拽着他的衣角摇晃着:“叔叔,我娘亲病了,你能带我娘亲去看郎中吗?琴儿不要吃的了!只求叔叔救救娘亲,带娘亲去看郎中!呜呜……”
沈灿见她这么小,就懂孝之根本,心头一软,将她扶起,轻轻拍去她膝上尘土,道:“先乖乖吃点东西,回头叔叔便将郎中带来给你娘亲诊病,可好?”
“多谢恩人!”琴儿娘闻言亦要下跪谢恩,却被沈灿拦下:“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大嫂不必如此!”那一晚,沈灿与马明在云阳城郊的破庙中逗留许久,直至次日卯时将至方才离去。
自姜雨兮嫁入东宫,萍夫人思女心切,每日央着姜承泽,想要前往宫中探望雨兮,却不知姜丞相眼下正被流民围城之事弄得焦头烂额,心烦意乱。
这一日,正是二月十二,初春时节,万物复苏,旭园中本已奄奄一息的茉莉竟也发了新芽。
雨墨一早便在膳房忙碌着,要为娘亲做一顿可口的饭食,只因今日正是雪夫人的生辰。
自年前秦王亲自将她送回相府,丞相对她们母女的态度也已渐渐缓和,虽有多年不曾为雪夫人做寿,可今年却是不同。
前日姜丞相亲自给雪夫人送来两件新做的玄丝长裙,又送了一对碧玉耳环当作寿礼,更约定今日会来旭园陪她午膳。
只是经历了那么多事后,雪夫人的心态早已不似当年,面对夫君突然的改变,并未表现出该有的惊喜。
云阳城地处南楚腹地,春日素来多雨,可今日却是难得的好天气,微风拂面,空气飘荡着青草的清新香气。
已近午时,雨墨的饭菜早已做好,只等着姜承泽一到,一家三口便能一享天伦。可待那些饭菜都凉透了,依旧未见姜丞相的身影步入旭园。
雪夫人木然望着桌上重新热过的菜肴,嘴角一弯,执起竹箸,浅笑道:“墨儿,别等了!吃吧!”
姜雨墨讪讪一笑,给雪夫人递过一碗热汤:“娘亲尝尝墨儿的手艺如何?这芙蓉汤墨儿可是依着娘亲的法子整整熬了一个时辰呢!”此刻她面上虽是带笑,心中却很是不悦,今日娘亲生辰,爹爹竟然言而无信,着实令人费解。
殊不知她们母女在旭园中用膳之时,云阳城的南城门竟被数千流民所围,城中人出不去,城外人更是进不来。
云阳乃京畿重地,莫名被流民围城岂是儿戏。因着福玄帝不理朝政多日,众臣皆唯太子之命是从,希望这位未来的皇帝能对此事有所决断。
若依兵部尚书公仪墨之意,便是不问青红皂白要将这些无故围城之人统统抓起来问罪,可云阳府尹陈一凡却厉声反对,只道城郊监牢虽是牢不可破,却无论如何也容不下数千人。
众臣围绕如何处理这些流民一事,在摄政堂争论不休。
直至丞相姜承泽拂袖一咳,走到主位朝太子一拜,道:“殿下,那些流民长此以往,恐惊动圣驾,到时只怕众臣都要跟着受牵连。”
众人见状,皆噤声不语,等着太子给他们拿主意。
轩辕朗一袭淡金色朝服,端坐于摄政堂主位,抬眸瞥了一眼座下众臣,端起茶盅轻轻吹开漂浮在上面的茶叶,一口茶喝罢,剑眉高挑,眸中显出一抹不屑之色,斥道:“不过区区几个流民罢了,就把你们吓成这副德行!”
众人见太子发怒,皆惶恐不已,纷纷下跪高呼:“殿下息怒!臣等该死!臣等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