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从鲁建家出来,俞智丽去了西门街。她是去找王艳的。今天是王艳的休息天,她知道她一定在家睡懒觉。
王艳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来开门,见是俞智丽,就让她进屋。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含混地说:“你怎么这么早?”俞智丽说:“刘重庆在你家?”王艳轻蔑地冷笑了一下,说:“好久没来了,又不知被哪个妖精缠住了。”王艳见俞智丽神色凝重,知道她是来同自己谈那个男人的事儿的。她让俞智丽先坐会儿,自己得去洗漱一下。
俞智丽焦虑地站在客厅里。王艳的小客厅里布满了刘重庆给她拍的姿态各异的照片,俞智丽的双眼茫然地从这些照片上掠过,此刻这些照片在她眼里都成了虚像。其实俞智丽并不像她表现得那样茫然和焦虑,在她的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她到王艳这儿并不是要和王艳商量什么,她只是想把结果告诉王艳。好像只有这样,这事才算是正式决定,一切才算完成。
王艳洗漱完后,来到客厅,见俞智丽站着,就说:“你坐啊,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俞智丽在王艳对面坐下来。王艳发现这会儿俞智丽的目光非常明亮,和刚才判若两人。俞智丽说:“我已决定同他一起过了。”
王艳明白俞智丽在说什么,但她没有吭声。虽然俞智丽干过许多奇怪的事情,但俞智丽会做出这个决定王艳还是感到十分意外。俞智丽一直不是个冲动的女人,甚至还挺保守的,可现在她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王艳想,她现在的这个决定不知道会让多少人目瞪口呆。一个有家室有女儿并且在许多人眼中最不应该出事的女人和一个劳改释放出来的人跑了,这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具有爆炸性。这些日子王艳一直在听俞智丽说鲁建的事,知道鲁建总是跟踪着她,有时候在她的楼下一等就是一个晚上。“他似乎有的是时间。他不干活,就跟踪我。”俞智丽曾这么告诉她,她的口气中不无骄傲和柔情。
王艳说:“俞智丽,你是不是觉得他像一个伟大的情人?你是不是被他这种胡搅蛮缠感动了?俞智丽,你能保证跟着他会有好结果吗?”
俞智丽说:“我不知道。我都告诉你了,但现在一切都摊开了,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王艳说:“俞智丽,你得好好考虑考虑,做事不可以这样冲动。你不为王光福着想,你也应该为女儿想一想,你走了,女儿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对不起小麦……我没脸再见她了。”
“既然王光福不主动提起你和鲁建的事,你就假装不知道呗,你何必这么快就决定呢?”
“我做不到。”
“俞智丽啊俞智丽,我怎么说你,你了解他吗?他们都说去过里面的人即使好人也会变坏的。你得当心些才对。”
俞智丽好像不在听王艳说,她看上去好像灵魂不在此地。她白痴一样笑了起来。俞智丽说:“你知道,我没有办法选择,我这辈子是欠他的。我没有办法。我好像早已知道会有这一天似的,你不会相信的,我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有好一阵子,王艳不知道该怎么说。俞智丽说得这么彻底了,她还能说什么呢?窗外,早晨的阳光斜射进来,刺得王艳有点儿睁不开眼睛。王艳叹了一口气,说:“这事要是让你单位的人知道的话,他们一定会跌破眼镜的。他们一直认为你是个品德高尚、道德完美的人,他们一定会认为自己被蒙骗了。”
“也许我没好下场,但我没办法。”
俞智丽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甚至同王艳微笑了一下,她笑的样子,像一个疯子。然后,她端起桌上的那一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她对王艳说:“我得走了,我还得和王光福好好谈谈。”
“要我陪你过去吗?”王艳不无担忧地问。
俞智丽摇摇头。“不用,我自己就可以。”
30
这天,俞智丽三点多就去幼儿园接女儿。她等在大门外,看到王小麦在操场上撒欢。王小麦一定也看到了她,但女儿总是这样,对她冷冷的,没有任何亲热的表示。见王小麦迟迟不出来,俞智丽只好叫唤她,王小麦这才不情愿地来到她身边。
“妈妈,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接我啦?”
“妈妈和爸爸今天有事,妈妈想把你接到爷爷家去。爸爸明天会来接你的。”
王小麦好像不相信俞智丽的话,抬头警觉地看了一眼俞智丽。“你们出了什么事吗?”
俞智丽愣了一下,女儿在一些事上总是很敏感。她说:“妈妈出趟远门,爸爸要送妈妈。”
“你去出差吗?”
俞智丽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究竟是去哪里呢?”
俞智丽在女儿面前蹲下来,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想起这么多年来,她把教育女儿的责任都丢给了王光福,她实在很少关心女儿,她感到很愧疚。
“小麦,你是不是一直讨厌妈妈?”
王小麦淡漠地看了她一眼,低头沉默。见女儿如此淡漠,俞智丽更加伤心了。她想自己确实是个失败的母亲。
“小麦,你可千万别恨妈妈,你一要记得妈妈心里面对你很好。”
一会儿来到王光福父母家。爷爷奶奶见到王小麦非常高兴。俞智丽告诉他们,王光福明天一早会来接王小麦的。到了爷爷家后,王小麦一改路上对俞智丽的冷淡,突然对母亲亲热起来。她缠着俞智丽,不让她走。“妈妈,你在爷爷家吃饭吧?”俞智丽不知道王小麦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她这是敏感呢,还是想在爷爷奶奶面前刻意表演自己和母亲的亲热?俞智丽说:“小麦,妈妈还有事呢。”可王小麦很任性,一直拉着她的手,不让俞智丽走,好像王小麦知道俞智丽一走将不再回来。
俞智丽是在公公的帮助下才得以脱身的。回到家,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她只想带走自己换洗的衣服。她从梳妆柜的抽屉里拿出自己的首饰,这些首饰大多是她自己买的,一些是婆婆送她的。她把这些细软放到一个小盒子里,然后放在梳妆台上。做完这一切,她坐在床边,等待王光福回来。屋子里非常安静,时间好像停止了转动。镜子里照出她茫然的侧影。
傍晚的时候,王光福终于回家了。
昨晚以来,王光福一直处在亢奋的像是随时要崩溃的情绪中。回到家,他稍稍放松了些。家里静悄悄的,他还以为俞智丽和女儿还没回家。他担心俞智丽又把接女儿的事忘了。这段日子她他娘的魂不守舍的,脑子已经坏了。生活真他娘的没劲儿,我竟娶了一个脑子有病的女人,俞智丽竟然和一个劳改犯混在一块。
他进了卫生间,把水放满,然后把脸整个浸到水里,直到憋不住为止。他仰起来时,他的脸上都是水,一些水流进了他的嘴里,他尝到一股咸咸的味道。他知道自己流泪了。“我他娘的对她那么好,她竟这样待我……”
他一边擦脸,一边走向房间,看到俞智丽,他吓了一跳。俞智丽的目光追踪着他,眼中有一丝盼望。好像他是她的救星,希望他解救她。这目光是很少有的,什么时候俞智丽在他面前这么软弱呢?他疑惑了。他看到一只包放在床上,梳妆台上放着一只精巧的首饰盒子。他马上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事。
“小麦呢?你没去接她?”王光福问。
“我把她送到她爷爷那儿了。”
王光福想,她真的想同他摊牌了,王光福一时没了主意,他真的不能面对这件事。
“为什么把她送爷爷家?”
她知道他在装傻。她低着头,不言语。
“出什么事了吗?”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王光福觉得有一股血液迅速地蹿到脑门。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他的身子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沉默了好长时间,王光福缓缓地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我待你不好吗?我里里外外都替你干好了,我不要你干一点家务,你难道还不满足!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他这么说时,内心的委屈被带了出来,他的眼睛通红,脸被某种痛苦扭曲。
“对不起。”俞智丽轻声说。
“你不顾家,一天到晚在外面替别人操心,我也不怪你,但现在你居然和一个流氓搞在一起……”
“对不起。”
“你他娘的难道只会讲这句话。”王光福突然提高了嗓门,他实在压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对不起。”
“老天啊,怎么让我碰到这样一个女人!”王光福哭出声来,他拼命用拳头击打梳妆柜。那只首饰盒随着震动起来。
俞智丽伸手捧住首饰盒,说:“我确实不是个好女人,也不是个好母亲,实在对不起。这个留给小麦吧。”
精巧的首饰盒在王光福眼前晃动,王光福觉得这对他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他一把撩掉俞智丽手中的盒子。盒子砸在地上,细软撒了一地。
“你他娘的想干什么?”
女人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此刻,她脸上有一种任人宰割的表情,一种既坚韧又无助的表情,王光福猜不透这女人在想什么。他从来没有弄明白她的心思。王光福再也忍不住了,他揪住了她的前襟,然后狠狠给了她一耳光。“你想离开我们?你他娘的欺人太甚了,你怎么可以这样一走了之?”
这一掌很重,但俞智丽没感到疼痛,她希望王光福把她砸碎。当她幻想自己被砸碎时,心里涌出隐秘的快感,脸上露出一种圣洁的表情。“审判我吧,他是有权审判我的。”但是,王光福毕竟是软弱的,他显然被自己刚才的举动吓着了。此刻,他已蹲在地上,泪流满面。
俞智丽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对不起。”然后拿起包,要走了。王光福见状,一把拉住她。王光福说:“你怎么能这样?女儿怎么办?你想过女儿没有,你难道忍心她受到伤害吗?”
她的眼泪哗哗哗地流了下来,她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王光福开始夺她手中的东西,但女人的态度十分坚决。
“你不能这样,我们坐下来冷静地谈谈好不好。我从来没问过你的事情,可能我们缺乏沟通。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
“我知道你很苦。我知道你这几年很不安。那不是你的错,你也是个受害者,换了别人也会这样做的。你没必要这个样子。”
“……”
“是的,我一开始就知道你的事,我从来不向你挑明,我也不问你的心思,我怕不小心伤到你。可我很想帮你呀,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有人盯你的梢呢,你告诉我,我会帮你的呀。”
“……”
“你不要这样,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你是不是怕那个人?你别怕他,我会帮你的,只要你不走,我不会让那人再靠近你。”
“……”
她不打算回头了,王光福已经在哀求她了,但他就是跪下来,她也不打算回头了。她这辈子是欠那个人的,她只能由他处置。
31
俞智丽从楼道下来。鲁建竟然在楼下等她。他伤得这么重,竟然在楼下等着,好像他知道她会跟他走似的。鲁建见到她,转身走了,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僵硬,那是因为他受伤的缘故。
俞智丽却不像鲁建那么坚定,相反,她的内心充满了悲伤,就好像她正走向一条歧路,走在一条没有归途的崎岖小道上。此刻,她的眼前浮现出王光福和女儿的生活,在她的想象里,王光福和女儿的生活是在阳光下的,是快乐的——她愿意把王光福和女儿的生活想象得明朗一些。她想象自己正放弃那种阳光般的生活,走向某个阴暗的世界——她把对女儿的内疚转换为对自己的惩罚。
那个人走在前面,路上有一些风,风把俞智丽的头发高高地吹起。她还嗅到了风吹来的鲁建的气息。现在她已经非常熟悉他的气息了,他身上有一种暖烘烘的像腐烂的草发出的那种浓烈的泥腥味。这是他身上的标记,她牢牢地记住了这一标记。在她的感觉里,这标记似乎来自深远之处,有着神秘的根底,她能感到这气味中的内容,感受到这气味所展示的全部的痉挛和委屈。这气味就是一种权利,一种可以对她蛮横无理的权利。所以,他现在即使受了伤,走路依旧那么坚定有力,就像他在床上那么理直气壮地向她不断索取的样子。“都拿去吧,凡我所有的。”她在心里这么说,“他有权拿去我所有的。”他的气息在风中飘荡,好像这气息是风的唯一内容,好像风的吹拂只是用来包裹他的气息。
怀着某种绝望的心情,她希望他蛮横地对待她。她想象他的粗暴。她觉得风中伸出无数只手在她的身体上粗暴地抚摸。她渴望他把她揉碎。
门开启了,前面那人闪了进去。她看到黑洞洞的门,心跳骤然加快。黑暗,这是她近来常常想到的词,这个词和她的思想与精神一样复杂。这个词是无穷大和一切。有时候,她进入黑暗,就会觉得自己像一缕气体那样消融了。也许是幻想他对她的粗暴,她全身变得柔软,没有力气,她的双手无力地垂下。那人去关门。她听到司必灵锁上时那一声“咔嚓”声,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完全醒了,张开了。她恨自己,恨自己的身体。
男人进了卫生间。一会儿传来男人激越的撒尿声,接着传来的是抽水马桶放水的声音。这些声音穿越了她的身体。她直喘粗气。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的冷静和无法洞穿的内心激发了她的热情。她认为这一切是注定的,是他所付出的报偿。他赤裸地来到她跟前,包扎在伤口上的医用纱布缠在他的腰上。她看到室外的光线非常强烈。也许只是幻觉,因为这地方比较偏,外面几乎没有路灯,也许强烈的光线来自于她的体内。窗帘在风中飘动,她的头发也完全散开,迎风招展。她听到屋内时钟的走动声,那声音十分神秘,就好像那声音和体内的某个部分相连,好像这声音使肉体的秘密渐渐地袒露了出来。她希望他把她碾碎,碾成玻璃一样锋利的疼痛的闪闪发光的事物。她感到窒息,肉体在下沉,她仿佛进入了一道生死之门。窒息是一种酸楚的想流泪的感觉。她闻到了死亡的气息,灵魂在她的头顶上飞翔。她在心里喊道:“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同时她的泪水奔涌而出。她自己都搞不清这是快乐的泪还是痛苦的泪。
但最终她活了过来。她感到肉体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如水的感觉。她满足地躺在地板上,他也躺着一动不动。她看到天花板上的电扇正在缓慢地转动,漫不经心,电扇透出的金属气息有一种凉意。电视机正在播一个少儿节目,但没有声音,电视机投射出来的七彩的光芒映在他们的身体上,他们的身体被切割成一个一个图案,看上去变幻莫测。俞智丽的手在男人的身体上轻轻地画动,她在照图案的样子画。她感到他的身体因她的画动而轻微地颤动。这颤动让她有点儿感动。过了一会儿,俞智丽靠近男人,抱住了他。她说: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抛弃了丈夫,抛弃了女儿,我为了跟着你牺牲了一切。你可要好好待我,你一定要好好待我,我下半辈子完全交到你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