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王光福提早下了班,向城西走去。一切都清楚了,俞智丽近来的反常同那个叫鲁建的人有关。他们说,这个人住在铁路线外面。现在他看到了铁路。铁路修筑得很高,比周围的平地高出许多,从这里看过去铁路像是建在半空中。一辆火车从南边驰过来,它尖利的汽笛声像是有巨大的力量能把它前面的一切推到远处。他想到一个词:排山倒海。排山倒海的汽笛声。他站在铁路下面,抬头看着列车。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他感到自己非常渺小。一会儿,列车远去了,但它巨大的震动好像依然没有停止。王光福感到自己的心头似乎也在震动。他爬上了铁路,向西边望去。他看到那个军营,形状就像一只葫芦。一些士兵在营地操练。他当过兵,他知道这样单调的操练是兵营生活的主要内容。军营到了,那个人住的地方也该到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片纸,上面写着:雷公巷108号。字迹娟秀中有点儿野气,是王艳写的。他的怀里还藏着一把刀子,他知道这些从牢里出来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得有所防范。
这边的住户不多,因为这里已经是城市的边缘了。越是偏僻陋巷就越不好找。他问了不少人才找到了雷公巷108号。那些人在回答他的问题时还不时地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他想,他们一定把他也当成从牢里面出来的人了。他的心中,那份愤愤不平就更强烈了。人们对他的误解加重了他心中的屈辱。他站在108号门前,嘭嘭嘭地敲击起来,好像他这样一敲,他心中的怒气就会被敲走似的。结果,他是越敲越愤怒。那人不在。也许那人又跟在俞智丽的后面呢。想起这件事,他内心的不安和恐惧就涌了上来。他不知道那人想干什么,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感到事情可能会变得不可收拾。所以,他必须找到那个人和他谈一谈。他不能再等了。
他又敲了一阵子。头上的窗口飘过来一个声音:“你有完没完,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人不在,你再敲也白搭。”他抬头看了那人一眼,是一个老头。他在心里骂:现在快下午五点了,他竟还睡,也许他这样睡去就醒不过来了,谁知道。不过,他可不想同老头吵,他不打算敲了。老头说得对,人不在,敲也没有用。他就在门边蹲下来。他得等他来,他一定要同那个人谈一谈。
从这边望出去,视野非常开阔,这一带的房子都比较低矮,目光穿过这片低矮的房子的屋顶就可以发现城市的边缘,再远处就是田野了。如果向西望去,太阳已经在地平线之上了,它好像不在发光,更像是因为吸收了周围的光线才得以这样透红。王光福从来没有这么仔细观察过太阳落下去的过程,他实际上也没有观察,只不过傍晚巨大的虚无感击中了他,他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就像远处的田野一样一望无际。接着,天黑了下来,四周变得安静起来,只有附近的工厂发出单调的机器声。王光福猜想,住在这一片的居民已经很少了,否则的话这里不可能这么安静的。王光福的耳朵竖着,每次脚步声响起时,他的心脏都会沉重而快速地跳动,当脚步声远去时,他才会长长地吁上一口气。
又过了一段时光。王光福因为蹲在地上的时间太长,他的脚都有点发麻了,但他还是没有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好像他这样一动,那个人就不会回来似的。
那个人是在晚上九点钟回来的。王光福听到那人在向自己靠近,同时靠近他的还有那人身上的气息:酒气、烟味还有一些脂粉气。王光福不知道那是谁的脂粉气,有一刻,他幻想那是俞智丽的,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让他痛苦的念头。酒精气味非常浓,他担心这个人已经醉了,那样的话他就不好同那人谈话了。现在,那人已站在门边。王光福出其不意地站了起来,说:“你是鲁建吗?”显然那人吓了一跳。那人马上镇静下来了,他问:“你是谁?”就在他说话的当儿,他认出了这个让他吓了一大跳的人。他把门打开,问道:“你有事吗?”那意思是说有事的话请进。王光福进了他的屋。
王光福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唐突。那个人也没问他,好像他已经知道王光福是干什么来的了。那个人走进了卫生间,擦了一把脸。他从卫生间出来时,王光福看到,在灯光下,那个人的脸非常红润。王光福断定,他一定喝了不少酒,不过,他没有醉。
王光福想,我已经等了差不多一个晚上了,我横竖都要同他谈谈的,我就单刀直入吧。王光福就说:
“请不要跟踪俞智丽。”
鲁建还在忙他的事,这会儿他在往他的脸上抹什么东西,大概是护肤霜之类的玩意儿。鲁建听了王光福的话并没有吃惊,就好像他没在听王光福说话。一会儿,鲁建在王光福对面坐了下来。
鲁建不动声色的态度让王光福不能忍受。王光福好像被什么东西激怒了似的,他高声道:
“请你以后不要跟着俞智丽。”
鲁建的脸上挂上讥讽的神色。不知怎么的,鲁建对这个矮个男人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在他的心里,就是这个小男人占据了本该属于他的女人。他说:
“你这算是在保护俞智丽吗?算是在尽丈夫的义务吗?”
王光福说:“你为什么盯着俞智丽,你究竟想干什么?”
鲁建想,也好,让这个男人知道真相吧,这样俞智丽就用不着偷偷摸摸到他这儿来了,她可以直接搬过来了。他说:
“这个你应该去问俞智丽,俞智丽没同你说过吗?”
王光福说:“你不要害她,请你不要害她。她这段日子很反常,她已是一个做母亲的人,但现在她连女儿都不管了。这都是因为你盯着她。”
鲁建说:“我不会伤害她,俞智丽知道我不会伤害她。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她。”
王光福说:“你究竟想干什么?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我警告你,不要再靠近俞智丽。”
鲁建冷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也很同情你,但俞智丽会同我结婚的。我要娶俞智丽。”
听了这话,王光福呆住了。王光福想,眼前的这个人一定是个疯子,否则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他仔细地看了看那人的眼神,那人的眼神清澈而自信。
鲁建说:“说出来你不会相信,我已经和俞智丽同床共枕很多次了,就在这个地方,我们非常好,简直死去活来。你肯定不会让她如此快乐。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王光福一刀刺向鲁建。
27
王光福回家已是晚上十点钟了。他的身上都是血迹。这会儿,他的内心有点迷乱。这迷乱既来自刚才鲁建的话——她竟然真的和他睡了,也来自他刚才的行为。他不知道鲁建伤得重不重。当时,他真的被气昏了,他想也没想,就刺向鲁建的腹部。他还记得鲁建那张脸,最初有点惊骇,但一会儿就平静了,脸上甚至还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他没有任何行动,低着头看刺在衣服里的刀子。血液已洇满了衣衫,连王光福的衣服上也沾染上了血迹。几乎是本能,王光福拔腿便跑。
王小麦已经睡了。俞智丽正在看电视。王光福进去时,俞智丽站了起来,当她看到王光福身上的血迹时,很吃惊。
“你怎么了?和人打架了?”
王光福没理她,迅速走进卫生间,然后关上门。他看到镜子里面一张惊恐而苍白的脸。他脱去衣服,然后放水洗脸。俞智丽在敲门,“你到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出了什么事?”他瓮声瓮气地说:“没事,等会儿告诉你。”冷水使他平静了些。他又想起刚才的一幕,他断定鲁建大概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但他认为这个强奸犯一定是会报复他的。他因此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不已。他不知道这会儿如何面对俞智丽。该告诉她今晚发生的事吗?该把一切都捅破吗?如果和俞智丽摊牌,会有什么后果呢?也许俞智丽会离开他,她这人是什么怪事都干得出来的。比如她跟上那个劳改犯的事,她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难道她这样是在行善?他娘的这世上还可以这样地行善吗?他真想从卫生间出去,狠狠揍她几个耳光。
他决定向她隐瞒这件事。先稳住她再说吧。想起自己在俞智丽面前这么窝囊,他深感悲哀。
他从卫生间出来,对俞智丽勉强地笑了笑,问:“小麦睡了?”
“刚睡着。一直不肯睡,问你去哪儿了。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噢,没事。今天一个同事被车撞了一下,我把他送进医院的。他流了好多血,我的衣服都被血沾上了,不过他没大碍。”
他说话时没看俞智丽,他知道她一直注视着,他怕自己的目光会泄露秘密。他一边说一边走进女儿的房间,替女儿整了整被窝。看着女儿的小脸,他突然心头发酸,想哭。
“你也不打个电话来,我们都很担心。”
俞智丽很少说这种温存的话,要是以往王光福会很感动,但这会儿王光福觉得俞智丽在演戏,他狠狠地瞪了俞智丽一眼,然后他进了房间,在床上躺下来。俞智丽跟了进来。
俞智丽觉得王光福今天的态度有些奇怪。她隐约觉得车祸的事王光福在撒谎。她想到了鲁建。难道今晚王光福和鲁建打架去了?还是鲁建叫人打了王光福?王光福胆小,他是不会主动挑起事端的。鲁建找王光福麻烦的可能性更大,他或多或少有些匪气的。
自从和鲁建发生关系后,俞智丽一直和女儿睡。今晚,也许是因为感到不安,她主动睡到王光福的床上。她是有义务尽妻子的职责的。她刚在王光福身边躺下,王光福就压迫过来。
王光福不像往日那样温柔,他几乎像发疯一样在俞智丽身上运动起来。俞智丽一动不动躺着,随王光福肆意折腾。今夜王光福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强劲,好像对俞智丽怀有满腔的仇恨。王光福满头大汗,汗水落在俞智丽的脸上。王光福想吻俞智丽,俞智丽转过头去——她从来不在做爱时和王光福接吻。王光福在做最后的冲刺。这时,俞智丽的心里突然涌出无比的厌恶,她差点想一脚把王光福踢开,终于还是忍住了。一会儿,王光福完事了。
以往,王光福完事后就会沉沉睡去,但今晚,他没有睡意。他从床上爬起来,点了一支烟。他不太抽烟的,也很少在卧室抽烟。俞智丽越发觉得王光福今夜不同寻常。
王光福抽了口烟,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最近好像有心事。”
“没有啊,我一直都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世道挺乱的,你要小心些。”
俞智丽点点头,说:“你不用担心我,我能有什么事。”
王光福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对人心肠太好,可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的,没事就早点回家。”
王光福这是在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了。她意识到王光福可能已知道她的事了。要是王光福真的知道她和鲁建的事该怎么办呢?如果这样,她是无论如何没脸再在这个家待下去了。
28
第二天一早,俞智丽吃过早饭,早早出门了。她是去雷公巷看鲁建的,昨晚上她几乎一夜未眠,她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了。王光福像是知道她一早去哪儿,也没问她,只是目光忧虑地看着她。
来到雷公巷,她敲了敲门。好一会儿,门开了,鲁建上身赤裸着站在她前面,他的脸显得十分严肃。“你来了?”他的语调有点冷。她点点头。她看到鲁建的腹部上胡乱地扎着一块布。她还看到餐桌上放着一把刀子,刀子上还沾着血液。她马上认出了这把刀子。被强暴后的那几年,这把刀子一直放在她的包里。那时候她总觉得这世界充满了危险。直到她了解到她冤枉了鲁建后,才把这刀子藏在抽屉里面。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刺向鲁建的刀子。她看到这把刀子,一切都明白了,是王光福刺了鲁建。对此她还是有点震惊的,王光福竟然干出这种事,鲁建这么高大,他怎么是鲁建的对手。从伤口包扎的样子推断,鲁建没有去医院,他显然靠自己解决了问题。鲁建走回房间,躺了下来,他走路的样子显得有些痛苦,但应该并无大碍。
鲁建的床单上都是血迹。鲁建一定流了不少血。她蹲下来,看他的伤。她曾做过厂医,懂得护理。伤得不是太重,刀子在腹部上划了一道口子,最终刺入左侧的皮肉中,应该没伤及内脏。伤口上缝了几针粗线,她猜想是鲁建自己缝的。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这要有多大的毅力啊。
“是王光福干的吗?”
“是啊,他告诉你了?”
她摇摇头。
“你男人还蛮有血性的嘛。我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了。”他的脸上有一种既邪恶又不以为意的表情。“我可以揍他的,不过,我不想同他计较。”
“你为什么不去医院?”
“不想去。我去了,他们还以为我又违法乱纪了呢。”
“你这样要是发炎就不好了,还是得去医院,我陪你去。”
“没事的。我在里面这样的事干多了。我的身体好,凝结得快。”
但她还是不放心。她决定去机械厂拿些针药来,替鲁建重新包扎一下。
在回机械厂的路上,俞智丽内心沉重。现在一切都摊在桌面上了,她已无法回避,必须做出选择了。她没想到王光福竟干出这种事,干了这事还不肯告诉她。她想,他这是给她留余地,他不想这个家破裂,他想留住她。可事情都这样了,她不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陈康见俞智丽神色焦灼,问她出了什么事。俞智丽温和地笑了笑,说没事,我来医务室领点儿药,有一个病人需要处理。陈康问:“需不需要帮忙?”俞智丽摇摇头说:“不用了。”陈康的心收缩了一下,隐隐有点作痛,脸上一下子布满了阴影。他想,她一定出了什么事,可她总是瞒着他,她为什么要搞得那么神秘呢?他看到俞智丽匆忙地走向医务室,很担心她。
回到雷公巷,她就不声不响地处理鲁建的伤口。鲁建倒是很享受,躺在那里任俞智丽忙碌。俞智丽把酒精倒到鲁建伤口上,鲁建痛得叫出声来。鲁建像是在安慰俞智丽,开始喋喋不休。他说在里面时,曾被一只恶狗咬伤过,就在大腿处。他们也不给他包扎,结果化脓了,他也是自己用刀子解决的。“你不用担心,人没有这么娇贵,我去过里面,什么事都经历过。”他还让俞智丽看他在大腿上的伤疤。
俞智丽没看他的伤疤。她一直低着头给他护理。他的叙述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鲁建低下头,看俞智丽的脸,发现俞智丽正在流泪。他问:“你怎么啦?”她没回答。她看到了鲁建眼里的欲望,她知道这个男人又想要她了,他受伤了还想这事。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有点恨这个男人,一把推开了他。因为用劲大,鲁建的伤口被弄痛了。鲁建叫了一声,脸涨得通红,眼神里有恼怒,不过他控制住了,他问:“你怎么啦?”她冷冷地说:“你好好休息吧。”然后,她走出了鲁建的家。
“你到哪里去?你回来!”
俞智丽回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