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早上上班时,机械厂的职工见到王光福神情沮丧地站在厂门口。因为厂里每年都开职工家属联谊会,所以他们都知道王光福是俞智丽的丈夫。他们没见到俞智丽。他们在心里猜测王光福来厂里的目的,可能夫妻俩闹别扭了。后来,他们看到王光福走进了厂长办公室。
王光福从厂长办公室出来没多久,厂里人陆续知道俞智丽抛弃了丈夫和女儿,跟着一个从牢里出来的男人私奔了。王光福找厂长的目的是要厂里出面做做俞智丽的工作,让俞智丽回心转意。这事,确实让机械厂的职工感到意外。俞智丽竟然跟着一个劳改犯跑了。人们聚在一起谈论这件事。大多数人感到不可思议。他们把俞智丽的行为看作是一个难解的谜。本来这个厂只有几个人隐约听说过关于俞智丽曾被强奸一事,现在这事变得尽人皆知了。另一个俞智丽开始在他们的心头复活,他们在谈论俞智丽的过去时,仿佛看到俞智丽妖冶地走在大街上的情景。那是一个同他们相处的俞智丽完全不同的人,两个俞智丽在他们的感觉中是分裂的,是截然相反的。人们猜测俞智丽的行为可能同这事有关,甚至有人推测带俞智丽走的那个人就是多年前强奸她的人。但不久就有另外一种说法:那个人不是个强奸犯,是被警方误抓了,他被冤枉而白白坐了八年的牢。经过一段时间的议论,他们似乎已经接受俞智丽离家出走这件事了,他们似乎对此不感到奇怪了。
陈康可能是机械厂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人。他坐在工会办公室里,看到窗外走廊上人们一堆一堆地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陈康一直对这种道听途说越说越夸张的方式不感兴趣。早上九点钟左右,厂长传话叫他去一趟他的办公室。他这才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他看到走廊上的人还没有散去,他们正用奇怪的眼光看他,就好像他们刚才谈的就是他的事情。陈康不知道厂长找他有什么事,自从他要求调到工会以来,厂长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找他了。陈康心里对自己说,看职工们的表情,就好像我出事了,我并没有事呀。他表情严肃地朝厂长办公室走去。
陈康好半天才弄清楚厂长为什么找他。原来俞智丽和一个牢里出来的人跑了,厂长这是向他了解有关情况。陈康听到这个消息惊呆了。虽然这之前陈康已预感到俞智丽出了什么问题,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是这样奇特的事。他一时来不及做适当的反应,就好像自己这会儿神经系统已不存在,失去了反应能力。他脑袋空白,双眼无神,身子僵直,某一刻几乎一动不动,像是在凝视着某个神秘之处。他还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他甚至想这可能是个谣言。
“小陈,你还好吧?”厂长关切地问。
厂长是个胖子,平时看上去乐呵呵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谁都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偶尔眼光一露,非常锐利。
陈康陌生地看了看厂长,机械地说:“我没事。”
厂长说:“没事就好。你们俩谈得来,俞智丽事先有没有同你说起过这个事?”
陈康茫然地说:“没有,应该没有。”
厂长问一阵子,发现陈康了解得不会比他更多。厂长对陈康说:“俞智丽来上班的话,叫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时,陈康的脸色有点苍白。他走路摇摇晃晃的,好像他刚从一场拳击赛中下来,受了重创,有点支撑不住了,他的眼神这会儿显出雾一样的迷惘。他的思维也很混乱。他甚至无法判断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他们现在还围在厂长办公室附近,好像在等待什么更惊人的消息。陈康走过去时,他们纷纷给他让道,同时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陈康没理睬他们,他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坐在办公室里,他的情绪才慢慢恢复。此刻,他感到办公室显得空空荡荡。就好像办公室成了广大的宇宙,而这天宇之下只留下他独自一人,只留下无边的寂寥。他们在走道上闹哄哄的,但那声音好像处于无穷之远,把他推向无人之所,推向某个荒芜之地。他现在明白,这是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此刻确实感到失落,好像自己一直以来所过的以为有意义的生活被改变了。不是被改变,而是对生活感到越来越难以理解。
自从那次和俞智丽有了亲密接触以后,她的形象渐渐占据了他的心灵,她已经成了他精神的某种依靠,这同爱情类似,但也不完全是爱情,可能比爱情更深刻。他一直从她身上领受类似母性的关怀。他只要在她身边,他就会安静下来,他像一个孩子一样从她含义不清的一个眼神和一个笑容中,感受某种暖意。因为有了这份情感,他不再想念女友,也不再去找那些四川女孩。但他仅仅把她当成一个偶像吗?现在,当她不告而别时,他感到,这里面有着复杂的情感。他甚至感到自己被伤害。他发现他的内心充满了疼痛和哀伤,甚至还有愤怒,但他无法清楚地说出这种情感。
大约过了十分钟,有两个人走进了陈康的办公室。他们发现陈康木然坐着,他的眼角有点湿润。两个人彼此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眼。两个人大概猜出了他的眼泪是为谁在流。他们认为这也许同这家伙暗恋上了有夫之妇俞智丽有关。对此他们不感到很奇怪,俞智丽是美丽的少妇,是足以迷住像陈康那样的人的。谁都看出来了,俞智丽私奔的事对陈康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其中的一个人来到陈康面前,说:“小陈,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陈康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知道有人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所以吓了一跳。他的眼中有了一丝光亮,就好像是这丝光亮把他拉到现实中来似的。他迅速地擦去了眼泪,本能地掩饰道:
“没事。”
那人笑了笑,又说:“我们都不相信这个事。俞智丽干出这种事我们不能理解。你一定事先知道这个事吧,你同厂长谈了些什么?”
陈康知道这两个人来他办公室的目的。这些人总以为这个世界是明白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说清楚的。这些人总是希望知道别人的秘密,他们恨不得钻到别人的心里去。陈康这会儿的心情十分恶劣。他对他们的反感迅速膨胀,他原本苍白的脸都有点儿涨红了。他懒得理他们。他希望这两个人快点从他眼前消失。
那两个人显然没有顾及陈康的心情。那人继续问:
“听说俞智丽跟一个劳改犯跑了,是不是?”
见陈康没有反应,那人继续问道:“你一定知道的,你同俞智丽那么好,你会不知道?你难道没有看出来?”
此刻,陈康正需要拿什么东西来发泄心中的复杂情绪,好让他空虚的心被愤怒暂时填满。见两个家伙这么不知趣,他突然站起来,吼道:
“我不知道,我他娘的什么也不知道,你们都给我滚!”
就好像吼叫在他的内心撕开了一道口子,他失衡的情绪迅速地从他的身体里奔涌。他的眼泪不加掩饰地流了出来。他还用脚去踢办公桌子。撞击的声音很响,但他没有痛感。他注意到那两个人用不解的目光看着他。他知道自己失态了。他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他扭头走了。他把门重重地关上。
他听到,走廊上引起一阵骚动。
33
陈康没想到自己又失控了。因为刚才爆发的情绪过分激烈,他此刻还在浑身发颤。街头阳光灿烂,令人目眩神迷。阳光从街头的树梢上穿射而下,像玻璃碎片一样砸在地上。他就像在玻璃碎片上行走,他感到很委屈。这种委屈现在都指向俞智丽,就好像这委屈是俞智丽伤害的结果。
他感到生活真是没劲透了,活着真的没有任何意义。这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什么都可以变。一天之前,谁会想得到俞智丽会变成一个问题女人呢?她竟然跟一个劳改释放犯私奔了,竟然连女儿也不要了。她一直深藏不露,其实她同任何女人一样,庸俗,虚荣,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世俗欲念。这样一想,他有一种自己被玩弄、被欺骗的感觉。想起自己的神圣情感受到了伤害、玷污,他的内心就充满了怒火。刚才感到轻飘飘的像是被掏空了的身体,因为愤怒而有了重量。现在,愤怒让他找到了一种依靠感,好像他的生活因为愤怒而找到了方向。他感到自己又被抛入了那个深渊里。
几年之前,他就是这样,被抛入仇恨之中。这种仇恨曾经是多么强烈。
他发现女友死了后,就报了警。在警察们暧昧的询问下面,他说了同女友合住的种种细节。他们做了详细的笔录。他们的问题令他有受辱的感觉。他们的问题是多么形而下,他们似乎早已认定这是一桩情杀案,是三角恋或多角恋的故事。他们问他,这女孩是不是交友复杂?他告诉他们,她除了他没有另外要好一点的男友。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不信任的讥讽的表情。他站在一边。警察们在察看女友。他不敢再看女友一眼。他们是多么粗暴,他们把女友的衣服都剥了去,检查女友的各个部位。他们把女友的身体翻过来又翻过去,好像那是一个有趣的玩具。他们的表情冷漠而贪婪。他难以忍受。他真想冲过去阻止他们这么干。他们终于完成了,用一块塑料布把尸体蒙了起来。这时,又进来一个警察,那个人一脸的猥亵,他进来就嚷:“女人长得如何,漂亮吗?”说着,他揭去了塑料布,低着头看,还问:“有没有精液?”
他突然感到难以忍受。他就是这个时候冲过去的。他总是这样,情绪突然失控。他父亲老是说他不成熟。他冲过去的时候,感到一切变形得厉害,就好像他的出租房此刻扭曲成了一幅超现实的图画,那些验尸的警察们成了平面人一样,冷眼地看着他,就好像他是他们这辈子唯一得以一见的怪物。他冲过去之前,他就有一种无力感。但愤怒是如此真实,他必须发泄出来,他感到奇怪,如此真实的愤怒会变得这么轻飘飘。他还是揪住了那警察的衣襟。他吼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你怎么可以这样污辱人的?”那警察没有动,冷冷地看着他。一旁的警察都冲了过来,要扭住他。那警察扬了扬手,把他们制止了。警察好像很同情他,好像他的女友真的是因为滥交男友才死亡的。那警察说:“你别激动,你要把所有的情况同我们讲清楚,这样我们才能破案。”他愤怒到了极点,狠狠地给了那警察一拳。那警察很惊骇,他流出了鼻血。他不再制止那些警员。那些警员动作迅猛而夸张地把他按倒在地上。
他被关了一整天——24小时。当他被放出来的时候,他们通知他,案子破了。他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一次警察破案竟然如此迅捷。他们把案发的经过告诉了他。他听了后感到彻骨悲凉。女友竟然就这样被人杀死了!
警察问他想不想见那个人。他点了点头。他是跟警察去的。他远远地看见了那人。他停住了。他站在远处看,就好像他靠近那人,他就会被魔鬼攫住。那个人见到警察,就卑屈地不住点头。那人是多么瘦弱,他的脸上看上去也有一种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的无辜的表情。他原以为见到那人会产生仇恨,没有,他显得异常冷静。他仔细地全面地打量那人。有一缕阳光从窗口投入进来,射到那人的脖子上。他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块红色胎记。这胎记似乎有一些不祥的感觉,就好像这块胎记早已昭示那人一生的悲剧。陈康非常平静,没有剧烈的情绪反应,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冷血动物。
对那人的仇恨是回去后才慢慢萌生的。他没把那租来的房子退掉。他依旧住在那里。躺在女友的尸体躺过的床上,就会想起女友和那个人。那个人出现得比女友更多,甚至更清晰。那个人的脖子上的胎记甚是刺眼,一晃一晃的,像是对他当时反应的一种嘲讽。他的反应确实没有一点儿血性。他的女友可是死于那人之手啊,是那人的手把她掐死的啊。
这时候,她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他们走在街头。她说起老家。她说家乡很穷,是他想象不出来的穷。当时阳光灿烂,照得她的脸很生动。她笑起来是多么单纯。她的脸很小,那善良的眼神里满是孩子气。她虽然来都市已有几年,但依旧保留着纯朴的本色。她老是让着他,在他面前,她是软弱的。这令他变得有点儿任性和强硬,老是在她面前发脾气。街头有一些民工,穿着那种常见的破旧的蓝色工装。她对他说,他们让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就穿着这样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是这样。他没钱,她说,她读书的钱有一部分是她在城里的舅舅出的。她说这些,让他感到心痛。她其实没有必要这样诚实。她就是这样一点都不虚荣。
她跟他好上了后,脸变得滋润起来。她脸上的幸福是多么真实。但她却离他而去。他多么不忍。他只有把愤怒和仇恨指向那个人。他躺在出租房里,躺在那张床上,满脑子都是幻想:他杀死了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