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日夜不息。千百年,亦如此。
人不同,二十年前后,沧海桑田。斯人已逝,唯长叹焉。
彩云坐在那里,风拂过的时候,会吹动他扎起的辫子。他佝偻着腰,像一个正常的五十多岁的老人,空洞的望着溪水流过的地方。
吴宗越死的很幸运,他用自己的剑杀了自己。这样的一生或许不完美,却很少有遗憾。
“我记得那天下了好大雨,我们在山峰扎营,却在山脚埋锅。我跪在帐前,浑身都打湿了。伙夫给我送了酒肉,被水泡泛了,但闻着还是很香。我看见他舔嘴唇了。然后时辰快到了,尽管看不清太阳,我也知道我该死了。我不后悔,我了无遗憾。然后吴帅来了,地滑,他可能摔了一跤,浑身上下都是黄泥。他跪在我旁边,也不说话,就一遍一遍的磕头。”
何君平突然笑了,他说道:“嘿嘿,泥都黏在他胡子上了,特别滑稽。最后大帅说,把我下押在狱。原本就地处决的,改成了上报批文,秋后处决。然后他们就说,要攻打海龙屯,活着免罪,死了抚恤。我就上了。我记得好像被火铳打中了,血咕噜咕噜的往外冒,我按不住,它还是流。把土都打湿了,也不知道是我的血,还是谁的血。然后来了一个人,穿了一身青衣服,说,这个还不错,修修还能用。我就到了万蛇窟。”
“前几天才知道,吴帅死了。我也没想太多,那个老女人有多大本事,我心里有个数。但我只是想出来上柱香,或许没什么机会。”
他已经不是何君平了。尽管他挣扎着想要爬向过去,但遗憾的是,这个世界只会往前走。
“你就踏踏实实的做一条白蛇,又有什么不好呢?”彩云不明白,他原以为,这些刀口舔血的亡命徒,眼中只有义气和仇恨罢了。
白蛇凄然一笑,说到:“这是报应。我知道它终有一天会来的。就许我杀别人,不叫别人杀我?去他妈的国家大义。”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悲哀的一生。
茶暖茶凉,冷热自知。
“我们走吧。”一个黑衣男子陡然出现,像是一直在那里,但只在说话的时候,却让人不由一怔。
他的装束与白蛇相同,只不过却是一身黑衣。他静静的站着,风吹起他的衣摆,像是一具雕塑。
白蛇忘了一眼他,说道:“或许你是对的。黑蛇。”
黑蛇不理他,径直走到彩云面前,说道:“舍下惊扰上人,原本不该,只是义到深处,情有可原。还望上人见谅。”
彩云不说话。
“既然上人不愿出手,我们另求他道就是。”黑衣男子将白蛇搀起来,向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
彩云望着他们拉长的背影,说到:“每个人对于蛊虫,都有自己独特的下蛊方式。蛇姥更是精于此道。说实话,她的蛇蛊,恐怕天下没有人敢说绝对能解。我也只能试一试。”
何君平蓦地回过头头,紧紧盯住彩云。只是后者的眼睛里,只有照映溪水的闪烁的光。
“至于你,黑蛇先生。”彩云与他对视半晌,才说到:“下不为例。”
何君平跪地说到:“我何君平在此立誓,如违我言,天轰五雷,万死无生。”修道之人,言出法随。六感之事,信也如此,不信亦如此。
彩云终究还是叹气道:“既然如此,我尽力而为便是。”
随即望向兰子筠说到:“此乃吾门中秘术,阁下还请退避。”
兰子筠笑到:“应当如此。吾当为阁下护法。”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明明刚刚还是烈阳高照,此时已经将影迹埋藏在树林梢头。稀稀落落的光芒散进来,透支最后的热。
彩云的脸色不太好。
尽管早就知道滥芦蛇姥的蛊虫独行一道,可真正触及时,才知道其中的奥妙果然世间无双。
蛊虫盘踞在白蛇的心脏上,它的“气”结连白蛇的三处大动脉,在血气交合的地方,二者已经融为一体。
蛇蛊寄生在白蛇身上,借用他的神温养自己的气,反馈给母蛊。而白蛇则借用蛊虫的“气”来凝练自己的血肉。双方互利共生,却又生死相依。
彩云苦思无果,只好坐起来说道:“有一件事,却要和你说。滥芦蛇姥闭关蜕皮,蛊虫随之也同母蛊断了联系,陷入休眠。我暂时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拔蛊,虽然时间紧迫,但鲁莽行事,恐怕有害无益。”
“当真没有办法了吗?”何君平瘫坐在地上。绝望像是虫子,爬满了全身。四肢止不住的颤抖,想要将它们抖落下去。
饲育无数毒蛇的虿盆,泛着绿色光芒的眼睛,那个念头,只是想一想就觉得汗毛直竖。
“但如果能取到蛇草的话,或许有所转机。”彩云上人蹙起眉头,说道:“松山后崖,有许多久年药草,或有奇效。”
虽然不能保证,但彩云上人还是这样说了。白蛇不由大喜,拜道:“还请上人不各救之,性命之恩,不敢轻忘。”
又想起体内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由道:“可是上人的蛊虫,无人应?”
“你若不肯回去时,天肯不肯罚你我不清楚,我却不肯饶了你!”
白蛇变了颜色,半晌才道:“应该应该。自然如此。”
彩云望了一眼痴痴站着的两人,说道:“你们的虫,与他的不同。裂头虫已经寄居他的大脑,颅者,六阳之首,元神所居。我也无能为力。”
“可阁下不是有黄泉虫吗?此虫专以他虫为食。可解裂头虫。”
“黄泉虫,黄泉虫。既知此虫名为黄泉,便晓得它专以往死,焉能转生。此虫但凡带有生气的,无物不食。倘若它寄居脑中,岂不是鸠占鹊巢,后来居上?”
传闻中,活土上是没有这种虫子的。在血液和阴气浇灌的世界土壤中,才能诞生专为食人生气的虫子。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兰子筠不说话,山重也不说话。
他们不是没有为之努力过,但结果大都相同。裂头虫寄居在脑干中央,没有人敢开颅取虫。
但他们没有放弃。因为还有希望。
“起风了呢?”山重望着东边,太阳还未曾落到山坡里,月牙就急不可耐的抬起头。
快近中秋的缘故,月亮变得圆润起来,没有了刻薄的样子。温和的挂在那里,散发着皎洁的光。
“嗯,马上天就冷了。”
彩云最后的办法是,用草药慢熬,尽可能的延续山重的生命。
他抱着他的木箱走了。或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木箱淅淅沥沥的滴着血水。
他说:“松山有些稀缺药草,是市面上不曾有的。我为阁下调制药剂,就是最大的所能为。”
如果彩云上人也这样说的话,山重真的就活不久了。
兰子筠第一次见到山重的时候,他喝的伶仃大醉。
因为在酒进入脑中的时候,虫子也会喝醉。
他无法控制自己,偶尔会发羊癫疯。他尽情释放自己的欲望,走时也会遍体鳞伤。他没有解释自己身不由己,这个世界,没有他相信的人。
他尝试用锁链困住自己,但狂暴的力量就像发狂野兽。无法控制的力量,本身就是罪恶。
他和兰子筠组成了搭档。看着病殃殃的兰子筠,他说:“我一只手就能把你的脑壳捏碎。”
兰子筠轻笑着,说:“花开的时候,不是因为她知道有人会嗅她的芬芳,而是时间到了。”
他们一起来南疆。听一个或许不算太坏的消息。
山重原本不想来这种地方,燥热,蚊虫多,大多数人说着听不懂的土话。
但这样的结局,或许已经很好了。
在中国传统的三大节日面前,纵然老腊鸡造反人心惶惶,街上还是有好些人。离得远了,橘红的火光随风摇曳,零零落落的遍地开花,竟莫名觉得有些好看。
松月庵藏在深山中,如果不是刻意寻觅,很难在山坳里找到这样一个所在。
它小小的,只有几间瓦房。但好在数目不少,一间接一间,像是散落的黑芝麻。
幸好有一道青石阶连着,虽然露水会打湿石板,湿漉漉的很不好走,想来也总比陷在泥窝里好得多。
黑蛇拜访了别庵的静娴师太,只是那些和尚尼姑忙来忙去,连站脚的时间都没有。只推脱住持在忙,就不见影迹。
想是求人办事,也不好没了规矩。黑蛇就先离去,庵内入了夜也不宁静,兰子筠不好在庵内久留。
托了松月庵的福气,贫瘠的山脚也繁茂起来。平地里起了几间民宿,还有村民卖些华表香烛。
正远眺时,远远望见一群人,抬着红绸的花轿,点着耀眼的光火。撑着朱漆的牌匾,穿着花绿的官服。大抵是抚慰司的人马。
“是官府的人。”山重说道:“最近松月庵有一场水陆法会,与远来的水知庵辩佛。又恰好快到节日,很多官员也来捧场。地方土司大都横行无忌,看来也是见怪不怪了。”
“原来是这样啊!”兰子筠叹口气。以为平静的佛寺一股烟火气,原来是免不得的人情世故。
“你不也好佛吗?可以去听听。”山重说道:“在后山那里,有自唐以来的一朵金赡梅,正是极为少有的兰花品种。”
“那可真的要去看看了。”兰子筠难得来了兴趣,奈何冷风逼人。不由说道:“白日里热的脑袋疼,晚上反而凉气袭人。”
山重道:“这里是深山当中,白日里气蒸腾起来,散不出去。晚上露水打下来,自然凉了。”
于是一同回了禅房。
黑蛇已经拜会了庵门的静娴师太。那些老尼竟然出乎意料的好说话。
“这山中的一草一木,都是先辈所留,贫尼本不该索取无度,然而救死扶伤,本是我辈职责。黑蛇先生可以去山中采撷,但是蛇草花龄未到,恐怕还要等上半月。”
静娴师太确实在忙碌水陆法会的事情,因此没有久留,就先行离去。
兰子筠不曾想到此事竟然如此顺利,于是敬过了茶水,就呆坐在那里。
“松月庵向来香火鼎盛,所以自然免不了一些凡尘俗事。近来与如知庵较论佛法,双方争执不下。许多善佛之人,便来此旁听,达官贵人一流,也难免俗套,所以显得吵闹的多。”何君平想来对此了解的多,所以说道。
“却不知他们争论的什么?”兰子筠也很好奇。
“一或者二?”黑蛇站在窗口前,那里正对着石崖,上面流着清澈的潭水。虽然遮挡了视线,却有一种曲径通幽的境界。与此一比,窗台上摆放的兰花反而庸俗了。
“一或者二?”
兰子筠不理解。
“一便是世间万物,都是从一而来,纯粹的佛法,不应掺合杂质。二便是纵然万物,也有界限,混合交流,方才能够推陈出新。”黑蛇仿佛对此颇有研究,说起来头头是道。
何君平叹口气,说道:“要我说,这些老尼,真是吃饱了撑的。”
“你的命,就是这些老尼给的。”黑蛇打断他。
“我在堂前的时候,看见一个邋里邋遢的道士也在此处。在一众僧尼堆里,格外扎眼。”山重想起那个高大的道士,说道。
“自然自然。”何君平正与黑蛇说话,闻言耸耸肩,说道:“胡佛子自然要来的。”
“胡佛子?”果然还是没有听说过。
“这是南方教秘辛,二十年前,这松山还是一处荒土,胡佛子虽然有个“佛”子,却是丹菉一脉正儿八经的道士。他脾气差,又仗着丹菉末法的身份自居,道馆逐渐荒废。朝廷下了批文,恰好杭州来了一个女尼,在此传道。时李太后好佛,下面人便仰听上意,建了松月庵。松月庵日渐鼎盛,一再扩建,把丹菉派的道址占去。胡佛子再三上请,都入石沉大海。尼姑们倒是好说话,反而让胡佛子觉得是故意戏弄他。松月庵与胡佛子便是这几十年的恩怨。”
“这也是有趣。”兰子筠笑笑。便问道:“这大会何时开始?”
何君平道:“已经开始了。今日是第三日。大概还有十来天。”
兰子筠说到:“既然如此,不如去看看。”
黑蛇道:“去看便也无妨。只是今日晚了,明日怕有大雨,却要打把伞。”
正说时,轰隆隆雷声阵阵。晴天里一个霹雳滚过,刹那一片银白。只是雷声虽大,不见雨滴。
趁清早八晨,深山里还氤氲着湿气。铜钟一阵清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一众香客蜂拥而来。
大殿前人满为患,黄纸香烛散落一地。香炉里的灰烬被露水打湿了,半死不活的飘着奇怪的香味。
兰子筠分开众人,望大殿走去。这里原本一片荒芜,大殿是重修的,遮在山崖之后,过了罅道,当时少了一众香客,陡然变得安静起来。
只是小路确实不好走,山里台阶依石凿出,终日见不得阳光,近日又淋了雨,上面铺了一层青苔。
转檐那里是一颗百年老松,枝叶繁茂,虫子也多,分枝从墙缝里伸出来,遮住了路。里面幽深不能触视,黑洞洞的一片。
正走时,对面两个村夫喝道:“大人让一让。”兰子筠抬头去看,原来是两个人抬着滑竿在巷子里走,路又窄又滑,偏偏还是下坡,就走的急些。
兰子筠向后侧身,正望见滑竿上坐着的妇人。约莫不到三十左右,正是风姿卓越的年纪。村夫走过,便见后面的侍女追上来,笑到:“真是抱歉了。”
兰子筠摇摇头,笑到:“哪里有的事。”
又问道:“君下是府衙的人?”
侍女笑到:“安平都司蔡总便是老爷。”
兰子筠道:“幸会。”
想来都是官府的人,土司走路无畏法度,朝廷人马反而恭谨有礼,当真是一方水土一方情。
于是做了别,往山上走去,这里便安静许多,还听得到悠悠钟鸣。
此处都是好佛的,与外面存心找乐不同。都静听两个和尚讲佛。
虽然偏都是些无用言论,细品之下反觉得有几分道理。
说到正午,虽然几个和尚还言犹未尽,但却是已经晚了。陆续有人退席,和尚也只好说:“今日至此便罢了。”
正要走时,却见后面一个道士挖着鼻孔哼唧道:“我以为是些个什么金玉良言,原来全是狗臭屁。”
这一声不大不小,只是安静的大殿就当真是人人得以闻之了。只见那道士当真宏伟,个头竟如修筑的金刚一般,只是刚刚坐着,此时站起来,把光都遮住大半。
两个庵门的和尚倒是好脾气,也不应他声,只是念着“阿弥陀佛”低头走。一众香客仿佛看的惯了,也是淡然。
道士不以为意,边走边骂:“真是晦气,白走了几十里山路。却听了些狗屎。”
纵然和尚脾气再好,也不免有些怒性,又怕他没有顾忌,一口气说道下山,就听有小沙弥顶驳道:“自己没些香火,却见不得别人鼎盛。”
那道士勃然大怒,一双大手一拨,呼啦啦掀开众人,踏步走至跟前,一把揪住那个沙弥,喝道:“你找死不成?”
小沙弥害怕的紧,往后退时,人群都拥挤,只好站在那里不动。
便有众人来劝架,一个尼姑道:“师兄不要动怒。”便回头斥责那个沙弥,喝道:“清静自在修性,却去抄书。”
沙弥大哭道:“他前年来,去年来,年年都来。这里闹,那里闹,到处都闹。虽说是门上占了他的土地,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放到凡尘里说,欠的债也还完了。再不说,他在时,丹菉派何曾有这样的香火。到了如今,偏不顾忌身份,还来找不痛快。真真是…”
话还不曾说完,胡佛子一巴掌把小沙弥打飞出去。众人不意料他竟当真动手,一时没有分寸。胡佛子却将鞋子脱下来,就上前赶那沙弥。
被众人架住,不能上前。就将鞋子丢出去,正砸在瘫坐于地的沙弥身上,他骨架高大,吓得那沙弥缩成一团,喝道:“任凭你说,抢了我的土地,反而还有道理了?”
正说时,一个官家打扮的分开众人,说道:“此时早是旧账,官吏审批,公文也一分不差。其中或有疏虞,此事也早成定局。阁下虽有不满,也不关后来人事。但若有不服,可以状告堂下,私下打人,便是不对。可是一概损失,官府也绝不偏袒。”
胡佛子回望众人,见已经得偿所愿,再闹恐怕得不偿失。便一挥衣袖,喝道:“此事不曾罢了。等我再说话。”
而后大摇大摆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那官员便道:“早会已毕,大家稍事休息。午会再行辩驳。”
众人方散。
兰子筠也随众人走,只留两个沙弥打扫。却见那个小沙弥哭哭啼啼,坐在廊下止不住抽泣。另两个看不过去,自来劝他道:“你只不吭声走就是了,偏于他发什么业火?由他找了由头,给自己的不自在不是?”
小沙弥不说话,两个和尚就自顾去收拾了。兰子筠在廊下看见,小沙弥自怀中拿出一张手帕,一个人拭泪。
眼见早会已过,正撑起伞往外走,晴天一声霹雳,仿佛将天也劈裂了。而后轰隆隆一阵雷声滚过,远处重云卷着狂风,将整个松山也遮住。
大雨止不住的落下来,滴在房檐上,打在芭蕉上,噼里啪啦的,好一阵喧闹。
香客与僧人,各自闪避不及,都让雨水打湿了,哗啦啦跑到房檐下,急急忙忙避雨。
兰子筠让人搡到后面,前院一时开阔,便撑了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