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怎么好。午后才下过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兰子筠随着军士出门,立在门楼下,灯笼散发淡淡的毫光。趁着昏黄的烛火,能瞧见白日里见过的侍女,站在门檐下,着急的四处张望。
蔡东权走到跟前,踩在湿漉漉的青苔上,两个人小声说些什么。蔡东权不知听了什么消息,一行人急匆匆离去。
不曾来得及细听,后面军士催促着走。兰子筠只好顺着小径去雕廊里。
黑漆漆的夜里,两侧有些不知名的花朵,在郁郁葱茏的枝叶里散发着清香。下雨的雨水还不曾沥净,顺着瓦片滴些清水下来。兰子筠挡住额头正走,不意静泗背着药箱,随着两个侍者撑起伞赶过来,二人恰好碰了个照面。
兰子筠看他神色匆匆,招呼他道:“大师急急忙忙哪里去?”
静泗这才望见兰子筠,便道:“蔡大人的夫人阵痛,唤小僧前去查看。”
听人催促,又说到:“今日的事,小僧也听说了,依小僧所见,居士这般人,是决计不会做这样事的。希望早日水落石出,还居士一个清清白白,给惠宁大师一个交代。”
正说时,那婢女自后面赶上来,火急火燎的说道:“大师怎么还在这里话闲,快随我走。”
于是拉住了静泗就走。
静泗只好道:“就来就来。居士,再见了。”
兰子筠便问军士道:“这是干什么?”
军士知他是宁夏来的,便回话道:“大人的妻子有孕在身,听说这庵堂里清净,几位师傅又是有道德的,便来此处养胎。估计是胎动之类,便请了大师来看。”
兰子筠恍然大悟,说到:“原来如此。”
想来早上见到那侍女与静泗说话,便是为此。
于是往庵堂走,不见一个僧侣。来回寻觅时,望见大殿里灯火通明。
大殿中央,三圣座前。立大缸一个,有一老僧,形容枯槁,佝偻着腰跪在缸前,敲起木鱼,口中念念连声。
两侧蒲团之上,跪坐两行比丘比丘尼,都手持木鱼,念《往生大悲咒》。
一众僧人便只在这里焚香,超度惠宁往生。
和尚圆寂却与俗人不同。
德无不备,为“圆”,障无不尽,为“寂”。圆寂即意为诸德圆满,诸恶寂灭。往去极乐,涅槃重生。
惠宁并非善终,因此在庵堂里,取四尺七寸高大缸一个,尸体盘坐装敛其中,内置木炭硫磺柴草,放于高处有风之地,风干八日,而后于缸底点火,硫磺遇热自燃,点燃柴草木炭,尸体由尔火化。此为法葬。
此时惠宁的尸体还在后院查验,因此只有一个空缸在座。
一众僧徒见了兰子筠,虽然心中不悦,脸上却不失礼数。俱道:“衙门的通报还不曾下来,僧众不敢妄言。居士若是哀悼,请务必谨遵礼数。”
兰子筠点头道:“自然如此。”
于是入座。为首的老僧年过七十,两道长眉垂至颔下,跪在棺椁前,领着弟子默念咒语。
山重也在,望见兰子筠到了,于是将他领到暗处,说道:“如知庵的惠明法师,今日白日里去府衙了,刚刚回来,才听说惠宁法师圆寂了。”
怪不得一日也没见惠明禅师,庵堂出现人命案子,他也不曾现身。兰子筠问道:“他去府衙做什么?”
“你不知。老腊鸡叛乱,朝廷调遣川滇兵马入剿。各地苗兵均有抽调。其中安平县各级军士,分批次入黔平叛。此次水陆法会,如知庵一众僧人来此佛辩,准备了大米三千担,善服五百具,白银两万两以资军用。等到大会结束,便行递交。这也是为何此处官员土司在此集结的原因。”
兰子筠不由一愣,向来只听说俗人向佛寺进献香火,不曾想今日还有见和尚出资的时候。
只不过和尚大都富裕,可是这般香油,也不免令人咋舌。便问道:“那跟惠宁法师有什么关系?”
“惠宁是如知庵的首席讲师,也是他说服许多香客居士出资军用的。如今他一死,许多处便不好说了。”
兰子筠点头道:“原来如此。”
正说着,忽然想到什么,说道:“假如安平县军马全都被抽调的话,那么此处还剩下多少人?”
山重盘算片刻,说道:“三百到五百,已经是极限了。其中还包括军士家属,以及伤残之兵。我等前日来时,门楼就少了许多士兵。”
“假如只剩下三百人,那么老腊鸡的兵马突袭此处,官军怎么抵挡呢?”
“老腊鸡的兵马全都屯兵仰天窝,那里被张鹤鸣四面围剿,他没有兵马出来的。”
张鹤鸣数万大军,将仰天窝围得水泄不通,老腊鸡纵然有滔天之能,也觉绝不能出山门一部。
“假如有呢?”兰子筠紧盯住山重。战争这种东西,绝对没有绝对不可能。
这是经历过倭寇之乱与孛拜之乱的萧如薰,麻贵,李如松等当世大将铭刻于心的道理。
洞观全局,如观一域。事生反常,必有妖孽。
兰子筠说道:“安平虽然只是一座小县,却是接渡往来苗兵与官军的大本营。此处钱粮充足,并且有无数的苗兵家属。一旦陷落,不仅可以打破目前的僵局。而且被征调的苗兵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反!”
在官军积兵把守的清江后方出兵,一定可以将官军打个措手不及。而后安平的苗兵造反,大江小江夭苗白苗,一瞬间所有的苗郡就会连成一条线,哪怕观望的苗兵,就算不愿意造反,在大势所趋之下,苗兵也只会不战而溃。而若有的苗人形成一个“势”,原本包围仰天窝的官军然而成为了瓮中之鳖。
而失去了这股精锐的朝廷兵马,在经历三大征并且面对朔月造反的努尔哈赤时,恐怕拿不出什么王牌了。
“老腊鸡一直据险而守,想要做的,根本就不是死守。”
杨应龙的前车之鉴,他看的清清楚楚。官军虽然损耗巨大,但张鹤鸣可以不断调集兵马粮草入黔,他可以不断的耗下去。老腊鸡虽然在仰天窝钱粮充足,但总有坐吃山空的时候。此消彼长,老腊鸡必败无疑。因为哪怕仰天窝再艰险,地势上也绝对没有海龙屯更加有利。
“此时老腊鸡要做的,是为了在官军后方的苗郡,煽动各地起义,到时被抽调的各郡县,就会因为兵力空虚被反贼趁虚而入。这个叫做中央开花,四面突破。”
这是老腊鸡百试不爽的计谋,朝廷不可能没有看出来。但还是让他屡屡得逞,只是因为在十万大山中,苗人有自己的信仰与规则。
这也是南疆数千年不能改变的僵局。
所以困守仰天窝,极有可能只是老腊鸡迷惑官军的诡计。
兰子筠想到此处,不仅背后发凉,说道:“釜底抽薪,好歹毒的计策。”
“听说他造反之后,引进了两个人,一个叫吴孟,是个教书先生。”山重挠挠头,之前从不曾听说过这个人。但老腊鸡对他极为敬重,事无大小,总会亲身过问。“另一个叫做智龙。是个术士。传闻能够呼风唤雨。”
“虽然不知道是谁出了这个主意,可是哪怕这样的计策,也必须外部有人附和。”
自古以来,想要兴师于外,必有策应在内。虽然情况与此有所不同,但总归是这个道理。老腊鸡在被困守的情况下,无论怎样的计谋要用在安平,都绕不过一个人。
安平总司,蔡东权。
“这件事官府或许已经知道了。”兰子筠已经猜到了最坏的可能。
虽然不在原本的行程之内,但也必须去看一看了。兰子筠道:“我去蔡大人那里看看。你在此处盯着,不要走露风声。”
“知道了。”山重也知道事关重大,说道:“假如这个猜测成立的话,那么,小心点。”
南疆卧虎藏龙,在不为天下熟知的密林之后,说不清的诡异阴谋隐藏暗处。兰子筠清楚其中的凶险。
刚刚由后院回来,此刻再去,自然轻车熟路。
深夜造访,实为不便。蔡夫人更是抱恙在身,此事也只是一个猜测。想到此处,只能私下打探。
却见后院前门,几个军士持矛而立,戒备森严。兰子筠眼见前路不通,于是折过大门,往院墙那里走去。
几棵松树下,打下来湿漉漉的露水,还有些不甘心的蚊虫,在衰落的季节嗡嗡作响。
兰子筠跳上树枝,向屋内张望,不料院落卧着的几条大狗陡然跳起,向这边扑来。却被铁链拉住,蹬直了身子“汪汪”大叫。前面野狗闻见,也都附和大叫。登时院落犬吠不止,屋子里掌起数盏明灯,四下里朦朦胧胧的可视起来。
兰子筠手足无措,将额头那根兰花发髻拔下来。只轻轻一拨,花粉随风飘洒,几个大狗嗅到,登时哼哼唧唧卧到原处,昏昏沉沉不知所以。眼见几个兵士已经提着腰刀走过来,探头探脑四下寻觅。
兰子筠看势不谐,准备抽身离去。于是折返身子往前院来。军士正往后走,那里顾忌前院,兰子筠脱了身,却见模模糊糊中,一个人影,顺着小径走进院落。
兰子筠正要紧随,院中的护卫侍女掌灯过来,问道:“什么事?”
军士不见人,就说道:“无甚事。山中走兽多,想来狗子闻到什么东西了。”
几人方才散去。只是军士又把住前门,兰子筠不敢涉险,退回原路。
往刚刚那人来路去看,果然原地里一个草窝。四周还有未散的蚊虫,露水太大飞不起,只在半空中嗡嗡不止。
兰子筠笑到:“这般蚊虫,也不知叮了多少大包。还能在此忍住,想来定力可以。”
于是四下寻觅,半晌也没有什么线索。正顺着草窝寻找,却嗅到空气中微微的花粉味道。
兰子筠自小在花圃中长大,自然知道水粉与花香不同。这股香味夹着女人特有的香气,落在湿漉漉的花叶上,若有若无。
此处在庵门后院,山中杂草丛生,路径本就难走。只因官家要上山居住,才刻意开辟一条路径。
兰子筠凭借淡淡花香,顺着路往深山里走去。路途越来越深,几棵怪松峭壁扎根,风吹过,树叶籁簌作响,孤寂幽鸣,野兽长啸。
阵阵冷风,将那股味道吹散。
放眼望去,借着淡淡月色,勉强能够看到,在断崖处有一道平坦的草地,上面杂七杂八的落着几具石雕的金刚,虽无怒目之像,也有残存之威。
更有几座矮矮的孤坟,散落几处,寂悠悠的渗人。
兰子筠正回头四望,见到一道罅迹里,模模糊糊两道人影。
兰子筠定睛一看,竟然是黑蛇与那日见过的少妇。此刻挺着孕肚,与黑蛇不知焦急的说些什么。
忽然听到远处犬吠,如同惊弓之鸟,将一个不知什么劳什子塞进黑蛇手中,扭头便往回走。
“如果她本人在这里,那么静泗在后院里,却给什么人看病?”
兰子筠暗道一声:糟糕。
准备往回走时,却见远处的石碑之下,静立着一个男人。
他体型高大,凛凛一躯。紧蹙眉头远望黑蛇二人,不发一语。虽然并未刻意隐藏身躯,却将自身的“气”藏于腹中。如不细看,还以为是颗石雕在侧。
兰子筠正望时,却见那人转过头来,正与兰子筠四目相对。
此人再熟悉不过,正是那日大闹庵堂的胡佛子。
不过幸好胡佛子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回过头去。
兰子筠心说不妙,急忙往回走,他心急,脚步又快,不多时就到了蔡东权的院子里。此刻约莫四更时分,几个军士熬了一夜,已经有八分疲倦。兰子筠得了空,摸入其中。
到了书房,摸到墙根处。只模糊听的里面有人说话,关键的东西并不分明。
兰子筠将发髻处那只兰花拔下来,花瓣舒展腰肢,层层绽放。原本枯萎的枝叶也变得丰润起来,紧贴在墙壁上。
兰子筠凑近,才听的里面说道:“本官朝廷任命,国家信任,凭尔等三言两语,就要我全家姓名。静泗大师,未免也太会算计。”
“大人说小僧会算计,却不知小僧全为大人。”果然是静泗的声音。
他说:“想想大人在安平十数年,自从高中进士,便在此处任职。兢兢业业,事无巨细。但大人得到了什么?更否论大人的父亲,曾经参与平定孛拜之乱,可是孛拜剿灭以后,老大人又得到了什么?这里前年来苗人自治,纵然大人功德无量,也只能在土司手下当差。杨应龙在时,杨田一等民,五司七姓二等民,到了大人这,三等也算不上。”
杨应龙占据播州时,因平定倭寇之乱,常以上听为名,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权势滔天,无人奈何。曾高座马上,以马鞭指汉人官员道:“君以为吾等俯首称臣,岂不知吾等要汝汉人为我守疆界。”
此事为袁子升知晓,怀恨于心。于是不听上令,诱杀其次子杨可栋。后来合江陷落,杨应龙于江水之畔,将袁子升满门活剐其中。河水亦为之赤。但是土司与汉臣之间的矛盾,由此可见。
“此时抚慰司各路人马进据仰天窝,可不是大人报仇雪恨之时?”
蔡东权冷笑一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好这样与我说话。纵然老腊鸡真有此意,也不该由你来与我说。”
“那要大人怎么说。”
“我怎末说。”蔡东权冷笑一声,说道:“若是贵军真有诚意,也该有替得上老腊鸡的亲信到此。否则只有阁下一面之词,本官丝毫看不到阁下的诚意。”
“真要如此么?”静泗试探的询问。
“一定如此。”蔡东权不肯让步。
“既然如此,吴先生还在等什么?”静泗笑笑,随即拍拍手。
“蔡大人如此想要见吴某,某还不肯现身,真的是有失礼数了。”木门吱哇一声,随后脚步声隔墙传来。
一个陌生的声音笑到:“在下吴孟。吴起之吴,孟喜之孟。奉吾王之命,特来招安大人。”
蔡东权打量吴孟片刻,说道:“阁下就是吴先生?”
“如假包换。”吴孟说道:“吾王求贤若渴。日日企望,夜夜不昧,所求者大人之才学也。”
“哼哼。”蔡东权笑到:“他自然日日期盼,奈何被张鹤鸣困在老鼠窝里,可不是只能望窗兴叹。”
“大人说笑了。军事一途,瞬息万变,非行一道。大人以为我义军是困守于此,岂不知吾等心怀远大,退避三舍。静待时易,方能一朝化龙。”
“我若是一声令下,拿下你二人,岂不是功绩一桩。”
“大人不会的。”吴孟笑着说到:“大人要见小可时,就已经愿意与吾等合作了。”
蔡东权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事成之日,吾等奉上白银三万两,金叶五百枚外加明珠三百颗。”吴孟说道:“这一对龙吞虎,是紫晶翡翠的变种,纹路似龙,形如猛虎。吾王昔日爱不释手,今日进奉大人,以为觐见之礼。”
兰子筠听到了蔡东权故作镇定的急促的呼吸声。虽然不能面见那件玉器,显然是不得了的珍品。
半晌,屋子里寂静起来,除却微弱的呼吸声和池塘里的蛙鸣,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了。
“你要我怎么帮你们?”
“很简单。抚慰司接收白银入库的时候,我们的人会把松月庵围起来。大人以夫人待产为由,领兵回安平。此间事物,大人一概不知。”
蔡东权不说话,吴孟也不说话。但兰子筠想来,吴孟的嘴角,一定噙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毕竟,很简单,不是吗?
“只是…”他依然在犹豫。
造反,是诛九族的罪名。
“到时我们会封锁庵堂,对于朝廷来说,造反的是松月庵,大小事务,由静泗法师一力承担。大人混不知情。”吴孟变得不紧不慢,天衣无缝的计划。蔡东权撑不住的,说到底,天子只姓“朱”。
蔡东权几乎毫不犹豫,他同意了。
兰子筠不敢相信,这是与狼共舞。蔡东权已经失去了本该有的认知。
吴孟似乎也不敢相信。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造反是这个世界上最艰难的事情,他要推翻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规则,在一片荒芜中重现一个新世界。这样的艰难,必须要一步一个脚印。而每一小步,都需要小心翼翼。因为微小的差错,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吴孟很清楚这个道理。他将玉石摆在桌面上,说道:“既然如此,小可静候佳音。”
随后道:“静泗法师,我们该走了。”
静泗带着无所谓的微笑,道声:“告辞。”
钱,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它本身一文不值,只是一堆硬邦邦的石头。当你听到别人提起他的时候,还会觉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庸俗东西,玷污了纯洁的美好向往。
可当它真正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它或许不好看,满满的都是牙齿印。也不像书里面说的会发出耀眼的光。而你本人似乎也不缺吃不缺喝,根本没有非他不可的必要。
但你就是想要他。把他放在床底下,藏在地板下,砌进围墙里。如果你没有得到他,就像是心里丢了什么东西。好像世界也不是五彩缤纷了一样。
没有人能够抵挡金钱的魅力。
当他是一个有野心的男人的时候,这种欲望就会被无限放大。
想要做大事,需要很多条件。但一切的前提是,没钱不行。
蔡东权动摇了。
他瞥了一眼桌面上的玉石,那是让人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魔鬼。
吴孟回过头,蔡东权的表情,他早有预料。
兰子筠急忙躲在草丛中,原来天色已经拂晓了。
等了半晌,终于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身着黑色长衫,头戴一顶皮帽,摇着羽扇走出来。
不多时,静泗也走出来,二人装作不认识一样,一前一后,随着昨夜引他们来此的侍者,走了出去。
兰子筠眼见天将大亮,正要抽身离去,昨那侍女却已早起。兰子筠只好重新躲在墙根,听她说:“太太,您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