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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屋的全名叫恩斯尤尔。

这个名字停驻在我的舌尖上,如蜂蜜停留在勺弯里。恩斯尤尔:灰与绿的交融之地。古老的石头,苍劲的古树,赭色的茅屋,长满苔藓的老墙。屋前有一块小草坪,阳光普照,草儿长得及腰高。还有一条小溪,涓涓地流向大海。尤尔小屋独立于谷底,是唯一的居所。它依偎在山谷的最深处,似婴儿依偎在母亲的肘弯处。

我踩在碎石子铺成的小路上。被岁月碾碎的石子在我脚下嘎吱作响。路两旁的大树伸出弧形的树枝,在我头顶上交缠环抱。它们披着树叶织成的衣裳,虽日渐稀松破败,仍挡去大部分阳光,只余斑驳碎影投射在地面上。我提着一只行李箱,背着一只背包,蓦然踏入这个安静的世界。我的鞋底下踩着的,不再是城市的柏油路,而是乡村的泥土。这种感觉真奇妙。

脚下的小路一直通往小屋前门的台阶。我站在台阶上,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鸟叫声。也许我已驻足听了几分钟,也许只有短暂的几秒钟。这里似乎没有分与秒的概念,只有季节之分、百年之说。只有在新老树木的年轮上,你才能窥见时间的流逝。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年代的厚重感,就连钥匙也很旧了。一把沉重结实的钥匙,经过无数个口袋的打磨,到了我的手里。我将它插进锁眼里,转动几下,发出低沉的梆梆声。在门的另一头等候着我的,是截然不同的新生活。

我深呼吸一口气,使劲将门推开。

门朝屋里头开了,与地面摩擦着,最后戛然而止。屋子里漆黑一片,沉寂了数月的空气,这时全部喷涌而出,朝我扑鼻而来。我闭上双眼,呼吸着它们。石头的陈旧味儿,灰尘的清冷味儿,房梁的木香味儿,面包烘焙的余香,还有别的辨别不出的味道,像是香料、青枝和冬雪的味道,我才刚认出来,那味道就散了……

我静立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我身前是一间细长的客厅,天花板低垂,客厅尽头是一口大壁炉,似野兽的血盆大口。地板上铺着几条破地毯,角落里摆着一把扶手椅,坐垫布面破烂不堪,海绵垫子松垂变形。客厅里家具不多,只有一张长长的桌子,一个黑色的书柜,还有一把长脚椅,摆在书柜旁边。刚开门时的味道这会儿已经散尽了,取而代之的是因过潮而发霉的腐臭味,混合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闻起来一言难尽。屋里静悄悄的,我到房前转了一圈儿,什么也没发现,只有台阶旁边放着一只破花盆,积水表面浮着一层油绿色。

背包从我肩膀上滑落,砰的一声掉到地上。

我怎么会来这种鬼地方?

******

古老的冬青树下,有什么被惊动了,眨动着黄色的眼睛,如牛油和玉米的颜色。此时,那双锐利如隼的眸子,正紧紧地盯着尤尔小屋。

******

我沮丧地拖着步子走在地板上。地上的灰尘飘浮了起来,迎着光束在半空中飞舞。仔细打量这所房子,只会让人更加绝望。沾满油污的墙皮正在剥落,石板铺成的地板也开裂了。照片中看起来特别有田园气息的网格窗玻璃,有的已经破了洞,只用几块抹布堵上。

这都是那个老男人的错。要是他没有出现在中介公司的办公室里,要是他没有说那些话来刺激我……我原本只想去拜访一次,随便瞧几眼就回来。没想到的是,因不满他家阿姨的房子被挂牌出租,一个当地人怒气冲冲地跑来撒气,我们就这么在办公室里狭路相逢了。他姓罗斯卡洛,长着一张种薯脸。

“就算那个老女人没有把房子过继给我,”他愤然说道,“就算她没有,我也绝不允许任何城里人来这里占用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破坏那些宝贵的记忆。他们只是假期过来住一阵子就回城里去,然后再让房子空置一整年。想租恩斯尤尔?门儿都没有!”

我的中介试图打断他,为我说几句好话。我特意从伦敦赶过来,千里迢迢到了这里后,却在听一个老男人喋喋不休地咆哮,这令她有点儿过意不去。她告诉罗斯卡洛先生,房子并不是租来度假用的,他的阿姨在遗嘱里特意交代过,恩斯尤尔可以出租,但只能租给长期住户。但是,他的火气并没有因此就消了。

“骗人!”他冷笑一声说,“她不可能住下去的!那地方我最清楚了。不到一个晚上她就会走了。”

因为这句嘲笑话,我在沉默中爆发了。在我还没意识过来之前,我已经开口向中介公司的人说,我决定要租下它。我还以为那个老男人接下来会向我推荐更好的房源,让我打消租恩斯尤尔的念头。没想到他只是虚张声势,想给我制造点麻烦。当我的中介咕哝着“注意事项”和“租客要求”时,我居然稀里糊涂地点头答应了。于是,她递了一支笔过来。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来与我相握……最后,我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尤尔小屋的租客。我抬起头来,看看肮脏不堪的天花板和积满污垢的窗户,然后看向门外的山谷。随着夜幕的降临,气温也随之下降。看来,我真的得在这里过夜了。

我叹息了一声,从松垂凹陷的扶手椅中站起来,开始盘点一楼的物品。广告单上说的“家具齐全”都是骗人的,全是些没被处理掉的旧家具,只有一张床垫和一罐煤气是新的。书架上摆着几本书,墙壁上挂着几幅画。

目前为止,我看到的最大的家具是一张颜色早已褪去,身上伤痕累累的餐桌。我将手放进桌面上一个深深的凹槽里,想象过去住在这里的人,曾经围坐在餐桌旁,在这里吃过无数顿晚餐,写过无数封书信,还有调皮捣蛋的孩子,抱着擦破皮的膝盖,坐在这里让大人涂药。

中介公司的话要是可信,我将会是住进这里的第一个陌生人。在它的五百年历史里,只有两个家庭曾拥有它。而现在,它又多了一个新住客,一个从城里来的,脑子里充满天真烂漫幻想的作家。她从来没有经营过菜园子,更不用说经营一座山谷了。

我走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摆放着碗橱,像是清洗和存放碗碟的地方。橱柜上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餐盘上大多绘着鱼类的图案,例如沙丁鱼和金枪鱼,橱柜后排藏着两个黑色的瓶子,里头装着黏糊糊的东西。我将其中一瓶转了过来,正面歪歪斜斜地写着“黑莓酒”,生产日期是两年前。

看完以后,我把它转回去,照原样摆回原地。在这幽深的谷底,陪伴着我的只有几丝老妇人生活过的痕迹,这让我感到十分孤独。我想找人说说话,哪怕一分钟也好,可这里没有电话机。即使有,我又该打给谁?母亲或者姐姐?搬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她们早当我脑子抽筋了。更糟糕的是,我还对她们撒了谎。我骗她们说,签下合同之前,我已经参观过房子了。我还在她们面前说得天花乱坠,把这里形容得诗情画意:豪华的壁炉,肥沃的菜园,漂亮的茅草屋顶,绿意盎然的草地,安静舒适的环境,住在这里可以令我文思泉涌,下笔有神。要是她们知道,我只凭一张模糊的照片,就草率地签下一年的租约,还接受了那么奇怪的条款……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洗涤室里有个水槽,水龙头生锈得很厉害,有些铁锈已经剥落了,无所事事的我漫不经心地拧开水龙头。一开始,水管里没有任何动静。几秒钟后,它开始发出突突的怪响。接着,有水断断续续地喷出来。水是褐色的,还夹带着细沙子。不久后,出水量稳定了,水质也变清澈了,我将手伸进冰凉的水流中。水槽旁边是一扇积满灰尘的窗,正对着菜园子,透过窗户能看到外头的小草坪,还有远处的树林。

我低下头,用手捧了一把清水,扑在疲劳的双眼上。眨动眼睛时,我的眼角瞥见了一道移动的影子。当我转过头去,那个影子却蓦然消失了。想到也许有人或动物在暗中观察我,我的背脊就忍不住发凉。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只是一只小鸟。

******

它悄无声息地潜入厚厚的黑莓刺丛,脚步比半空中飘落的雪花还要轻巧。它从刺丛中穿过,荆棘划不破它的外衣,如夜般漆黑的果实玷污不了它。草地变凉了,蝙蝠惊飞了,黑夜就要来临了。

******

我任由窗帘布落下来,绝望地看着昏暗的天色,一脸生无所恋。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收拾出一块立锥之地。我知道租金如此便宜,其中必有猫腻,可我万万没想到,所谓的“以实物为准”,竟会如此天差地别。

窗帘里外沾满了厚重的灰尘,窗台上堆满了死去的苍蝇和蜜蜂,尸体横陈。当我将窗帘抖开时,那些尸体如纸屑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带来的洗洁用品只有一瓶洗洁精、一块海绵、几条洗碗巾,在这里根本不够用。“你从来没想过会这样。”脑海里有个声音对我说,“你天真地以为,一切都会很完美。”

我强打起精神,朝放在角落里的黑色书柜走去。多少做点清洁工作,总好过站着不动,劳动的时候还能放飞思绪。书柜里的架子落满了灰尘,我用一块布将灰尘抹去。几本书斜放在架子上,封面大多是皮制的,因年代久远,边角都卷了起来。书名很是熟悉,这令我心情好了不少,仿佛找到一位趣味相投的故人,虽然这里离我真正的故乡很远。我找到了几本狄更斯和哈代的小说,一本完全散架了的圣经,一两本磨损严重的年鉴,小心地拂去书皮上的灰。有本册子摸上去不厚,书脊平整,却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忍不住立刻就打开了。这似乎是一本素描簿,扉页上留着字迹优美的签名:

托马西娜·罗斯卡洛

敞开的门外突然有东西一闪而过,将我吓了一大跳,书差点从手中滑落。门外有翅膀扑动的声音,还有黑压压的影子,我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山谷外,夜幕已经降下来了,天空呈紫灰色,像鸽子羽毛的颜色。远处,蝙蝠在天空中向下俯冲,迂回飞翔,它们那“吱吱”的叫声令我不禁莞尔。我转身回到屋里,寻找电灯的开关。门边墙上有个老式开关,我伸出手指按了一下,没有反应。我又按了一下,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连个电火花都没有。

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我赶紧把头埋进书包里,四处翻找手机的充电器。墙上有个电源插座,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产物。找到充电器后,我把它插到插座上,“咔嗒”一声按下开关,然后向上帝祈祷。

手机的信号栏上显示“无服务”,充电指示灯也没有亮起来。怎么会这样?“镇定一点,想想办法。”我严肃认真地告诉自己,“保险丝电盒肯定就在家里的某个地方。”天色几乎全黑了,黑暗如潮水般哗啦啦地涌进小屋里。最后,我在洗涤室里找到了保险丝电盒。一只蜘蛛从塑料盖上掉到了闸刀上,心烦意乱的我顾不上害怕,挥手把它给扫走,用力把闸刀推上去。闸刀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然后便恢复了安静,什么动静也没有。

一阵恐惧涌上心头,过去几个月的负面情绪也跑了出来,蚕食我的神经。房屋中介留了个紧急联系电话给我,可这里一点信号也收不到,甚至连车子也没有,否则我就可以开车去附近的村庄求助。话说回来,即使有车子,我也不认识路。就算我认识,这里的夜路太黑了,没有手电筒,我无法光靠两条腿行走。我所熟悉的城市,到了夜晚依旧灯火通明;这里的夜晚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能迅速将一个人吞没掉。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你要沉着冷静。先把打火机点亮,再去找找看有没有蜡烛。”只要有了光,情况就会好很多。我颤抖着手,拉开碗橱和柜子,翻遍黏糊糊的刀叉,又翻遍肮脏的餐盘,却没有摸到任何蜡烛。我跌跌撞撞地爬上楼,磕磕碰碰地来到主卧室,里头几乎黑得看不清路。房间里摆着一张空无一物的大床,床边墙上挂着一条松松垮垮的毛毯,床脚下藏着一只落了锁的木箱。

我辗转来到第二间卧室,靠着蛮力推开房门。这里被前主人当作了杂物室,堆着几只箱子,和几只坏了的台灯。此时,房间里还有微弱的光,可是再过不久,这点光线也会消失殆尽,什么也看不见。我返回到楼梯口,踩着咯吱作响的台阶跑回楼下。书柜的抽屉卡住了,我使出蛮荒之力将它们拉出来,震得架子上的书东倒西歪。

在乌漆墨黑的抽屉里,我摸到了纸张和塑料,摸到了针线和玻璃。终于,在一堆杂物之中,我摸到了一个疑似蜡烛的冰冷物体,我将它抽了出来。看见手里的蜡烛后,我几乎喜极而泣。壁炉上有一盒火柴,我紧张地屏住呼吸,祈祷它们还管用。出门在外,我从来没想过要带盒火柴,真是太失策也太愚蠢了。由于没把握好力道,第一根火柴夭折了,第二根火柴才成功点燃,擦出美丽的火花,在空中跳动着,耀眼而夺目。很快地,橘黄的烛光点亮了房子的一角,照耀出一片温暖光芒。我双手虔诚地握着蜡烛,仿佛它是神圣的护身符,能驱赶黑暗,护我周全。

“那地方我最清楚了。不到一个晚上她就会走了。”老男人的声音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正在瑟瑟发抖,因为寒冷,也因为恐惧。房子的前门还敞开着,我赶紧用力把门甩上,从里头反锁住。不管房子外面有什么,它们终究只能留在外面。而我将会待在屋里,独自度过漫漫长夜。我坚定地认为那个老男人看错人了,企图用对他的愤怒来温暖自己。

我试了几次在壁炉里生火,却以失败告终。被黑烟呛了几回后,引火柴才成功点燃,接着是一整块柴火,火苗从木头两边蹿出来。成功把火点起来后,我屁股往后一倒,如释重负地坐在地板上,像打了胜仗似的,松了一大口气。外面天色已经全暗了,当我来到窗前将发霉的窗帘放下时,透过窗玻璃我瞥见了一个黑影,在暗夜里潜行。我往炉里添了一块柴火,让火烧得更旺些,更亮些。这令人心安的火焰,我是不会离开它半步的,至少今晚不会。我把那张老旧的扶手椅拖到壁炉前,然后把我的睡袋打开来,严严实实地包在自己身上。我试图让自己沉浸在书海里,只听柴火燃烧的哔剥声,不去听老房子的吱嘎怪响,也不去听猫头鹰的咕咕声,那凄厉的叫声,像鬼魅在夜里的哀号。

终于,忍无可忍的我举起一根蜡烛,朝洗涤室的方向走去。远离炉火的石板地面又冰冷又潮湿,烛火在我手上摇曳着,照亮了前面的路。到了洗涤室后,我不敢往窗外看,只是抓起白天见过的一个罐子,匆匆赶回壁炉前。

我将罐子放到炉火上方,里面的液体散发出深红色的光泽。我把盖子拧开,小啐一口,嘴里满是甜蜜的味道。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站在硕果累累的灌木篱前,阳光照射在深红色的果实上,反射出弧形的光泽。我又喝了一口黑莓酒,想起了已故的老主人,这酒必定是她亲手酿的。我是她遗嘱里所说的那类租客吗?当她发现坐在这里的人是我时,她会不会觉得失望?在火光的温暖下,在黑莓酒的抚慰下,我渐渐放松下来,甚至打起了瞌睡。

可惜好景不长。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我惊醒了,我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听。声音是从前门传来的:好像是动物在木头上磨爪子,使劲地扒抓,似乎想要进来。这时,各种民间传说纷纷钻进我的脑子里,有地狱亡灵的故事,有地府冥犬的故事,有百鬼夜行的故事……心惊胆战的我没有胆子去开门确认,而是拉起睡袋包住自己的头,紧紧地捂住耳朵,祈祷那声音自行消失掉。

我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睡袋里。后来,我肯定是睡着了,因为我做起了梦。不是梦见人,也不是梦见某个地方,而是梦见了一首歌。它缓缓地进入我的脑海,声音越来越强烈,像暮色越来越浓。它深深地植入我的脑海,像矿石深埋地底,没有成文的歌词,没有固定的旋律。我虽无法哼唱它,但不知怎的,我却知道它的寓意。

这是一首冬日之歌。冰雪悄然铺满大地,我听见冰雪下的窃窃私语,听见积雪压断了小草的腰,听见雪水汇入小溪冻结成冰。在我的体内,我感觉到血流变缓了,血管冻结了。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冻死时,寒冷消退了,冰雪融化了,春回大地。

我听见心脏轰隆隆地跳动着,似有成千上万的新生儿同时呱呱坠地,才能有如雷般的心跳声。我听见黑暗在向他们靠近,它的爪子轻柔地落在地上,蓄势发动攻击,如潮水般势不可挡。我听见它的爪子欢快地在空中跳跃,企图捕捉夏天的光线。树上结满了果实,鸟儿在枝头上歌唱。无数个短暂无声的夏夜,百花吐蕊,芳香四溢。

然后,我听见熟透的浆果的迸裂声,沉甸甸地坠入秋天。这时,歌声开始放缓了,晨间薄雾弥漫大地,夜晚也比往日更长了。后来,歌声日益衰微,来到一年的末尾。树上的叶子摇摇欲坠,万圣节的焰火哔剥作响;我听见狩猎的号角响起,猎人骑马风驰电掣,将旧年逼到穷途末路。当人间失去秩序,我听见百鬼在夜里欢庆。

歌声的高潮似乎就要到了,我知道前面的一切只是铺垫,这一刻才是重头戏。旋律急速放缓,轻盈如雪花,轻飘飘地落在恩斯尤尔四周。这是个神奇之夜,在燃烧的火炉前,新与旧交替,过去、现在与未来并存;所有的恩怨都将一笔勾销,轻轻的一句话就能改变人心。在这美妙的歌声之中,我发现我正在哭泣,朝歌者走近……

突然之间,我醒了过来,一只手伸了出去,企图抓住什么。我试着回忆梦里的歌声和旋律,那音符却在呼吸之间轰然破碎,曲不成章。有那么一刻,房间里充满绿意,鼻息之间满是树木的清香,仿佛有人砍下雪地里的一根树枝,放进屋里来。现在,那股清香也随歌声消失了。

漆黑的外面有声音响起,我满怀期待地侧耳聆听。那声音美妙得难以言喻,却不是梦中令我魂牵梦萦的歌声,而是一只猫在月下号叫。

******

歌声持续了一夜。每到四季轮替之际,它就会如约而至。它已传唱了千年,它还将继续传唱,千年不绝。虽是同一首古老的歌,但年年岁岁有新意。直到东方发白,直到在此过冬的鸟儿都出来了,叽叽喳喳地互道早安,歌声才终于停歇。歌者在侧耳倾听,陌生女子在屋里酣眠。

******

我眨了眨眼,从睡梦中醒过来。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房间,清脆动听的鸟叫声在山谷中回荡,清晨的日光在天边绽放。昨晚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可我熬过来了。

四肢僵硬发麻的我,挣扎着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壁炉里的火几乎燃尽,厚厚的炭灰下,只有一两块烧红的木炭还散发着余热。我得起身去外面拿点木头进来才行,还得鼓起勇气去外面的浴室洗漱。我颤抖着手,给自己套上鞋子。昨晚,我惶惶不宁,辗转难眠,室内的混乱就是证据:书柜的抽屉忘了关上;蜡烛已经燃尽;书架上凌乱不堪;书本散落一地。在晨光的照耀下,室内一片狼藉,看起来十分可笑。尽管如此,我还是忘不了昨晚令我窒息的恐惧,忘不了萦绕在我梦中的歌声。

我打开门,看见了秋天美好的早晨。山谷里薄雾低徊,橘红和金黄的树叶挂在树枝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新鲜的空气立刻充盈了我的胸腔,令我重拾在这里生活的信心。我抬脚走出门外,来到院子里的小路上,树枝之间突然蹿过一个黑影,比鸟儿还要大。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我。

“出来吧。”我的声音搅乱了这片安静的空气,“我知道你在那儿。”

突然间,树叶一阵窸窣骚动。一团庞大的黑影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我前面的小路上。那是一只黑色的猫,如煤炭般漆黑的毛发蓬松开来,不惧秋日里的寒冷。要是在市区,我早就走上前去,一边轻声呼唤它,一边慢慢伸出手去,趁其不备抓住它。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不会贸然行事。那只黑猫抬起头来看我,眼睛如牛油和玉米般浅黄。当它用那双眼睛盯着我看时,我像被施了魔咒一般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所以,你是住在这里的‘原住民’,对吗?”我逼自己先出声问候它,但又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做。

它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接着舔起爪子来。

“我猜昨晚就是你吧?我好不容易才入睡,你却在门板上拼命磨爪子,还在屋顶上叫了好几小时,吵得人不得安宁。”

我的话似乎惹恼了它,它不悦地甩动尾巴,拍打着地面。如果从背面观察,画面会相当诡异。

“听我说,如果今后我们要在一起生活,就得约法三章,好吗?”我开始跟它讲道理,“不要在半夜将我吵醒;不要在门外号叫或者磨爪子;如果你想进屋子里头来,你得在我上床睡觉前向我请示才行。”

它恍若未闻地站了起来,昂首阔步地走到草地上去,尾巴傲慢地高高翘起。

“这才过了一天而已,”我一边朝浴室走去,一边喃喃自语,“我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对着猫咪自说自话的疯女人了。”

浴室里的热水器坏了,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虽然如此,我还是想把自己拾掇得干净点,所以我只能将就着用冷水了。我的房屋中介韦林夫人邀请我星期天共进午餐,地点是昨天她给我钥匙的那家酒吧,说是为了欢迎我搬到这里来。先前,罗斯卡洛先生对我的态度并不友善,韦林夫人请我吃饭,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

这真是个适合外出散步的好日子,秋叶的颜色愈加火红,离冬天只有一息之远。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将我发现的一张地图摊开来。这是我在整理梳妆台上的书籍时发现的一张手绘地图,没人知晓它有多古老。因年代久远,地图正面的纸张已经发黄,背面的皮革也已经变软了。地图上方写着“恩斯尤尔”。我一边仔细研究它,一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小屋的四周是一片森林,面积大约十四公顷,朝陡峭的山崖向上延伸。地图的最东边有一条路线,在它的指引下,我看到了一个箭头,箭头上写着“兰佛德”,并指向这座村庄。村庄旁边的山谷边缘被人画了一个圆圈,圆圈里写着“佩兰之石”。

我来到了那条路线的起点,就在小草坪的边缘上。在湿漉漉的草丛当中,我找到了不少残留的鹅卵石,这些鹅卵石连在一起变成一条破碎的线。它们原是一条小路上的石头,肯定已有几百年历史了。草丛和荨麻肆意生长,将小路完全掩盖住了,这令我心生犹豫。也许我该走另一条上山的路,虽然绕了点,至少能顺利地走到车道上去,不用担心走到一半路就没了。我不自觉地往身后看了一眼,有种被监视的感觉。那只猫肯定还在附近,暗中注视我的一举一动。到目前为止,为了跟它搞好关系,我主动示好了几次,却被它嗤之以鼻。我曾从厨房里拿出一罐金枪鱼,打开来进贡给它;我还把破花盆里的绿色积水给倒掉,重新换上新鲜的水给它喝,但它却完全无动于衷。后来,我无意中看见,它在吃一只死去的飞蛾。这时,屋顶上的一道黑影引起了我的注意。是它坐在那儿,舒服地晒着太阳,用一种睥睨众生的眼神盯着我。

把地图收好放进背包后,我深呼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上路了。这片草丛简直是昆虫的王国,行走其间的我袖子上全是虫子,我一次又一次地颤抖着手将它们拂去。一两分钟过后,草丛开始变矮了,前面的路也变得更加清晰。原本陷进泥土和青苔里的鹅卵石,这时也裸露了出来,一直延伸到山下,没入到一条小溪里。溪水很浅,我踩进水里,一边向前走,一边想象着,几百年前这条小溪是何模样。

我踩在水下的鹅卵石上,沿着鹅卵石路继续往前走。偶尔会有树根横亘溪中,水下的鹅卵石路也就被截断了,有的地方鹅卵石四散开来,没有成形的路可走。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没有注意到眼前出现了一块空地。当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块空地上时,我立即停下脚步,喉咙因激动而哽住了。

有一块大石头竖立在一片冬青树林里的空地上。冬青树的树枝密密麻麻,相互交缠在一起,织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只在两侧留有空隙。这里的冬青树一定很老了,光滑的绿叶之间,黑色的树枝长得十分粗壮。而那块石头……看起来比它们还要古老。长年累月下,石头上爬满了厚厚的苔藓,像是披上了一条绿油油的毛毯。它与我同高,却比我更宽,我得张开双臂,才能达到它的宽度。它的正中心有一个圆孔,贯穿了整块石头,令见者毛发直立。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拿出地图来,在上面寻找它。这里是在山谷的边缘,也就是圆圈所在之处,写着“佩兰之石”的地方。这块古老的怪石,标志着恩斯尤尔的边界。我强忍住涌上心头的异样,小心翼翼地走进树林当中的这块空地。

突然,我感到头脑晕眩,像是起身太猛一样眼前漆黑一片,耳边听到树枝被狂风扫过的声音,翅膀扑动的声音,马儿嘶叫的声音,女人哭泣的声音……

我眨了一下眼,那些声音迅速退去,如潮水般被吸走了。秋日的阳光,幽远的鸟声,山谷恢复如常。我盯着那块石头瞧了瞧,它还是那副老样子,安静地屹立在空地上,没有任何变化。在空地的另一边,我发现了鹅卵石铺成的路,往树林的方向延伸,直到消失在树林深处。为什么韦林夫人没有向我提起这块石头呢?这似乎是一块古老的巨石,很久以前就矗立在此,镇守着恩斯尤尔的后花园,具有十分特殊的意义。也许她觉得这并不重要吧,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块古怪的石头……要不是无意中发现了一张地图,我也不会知道它的存在。

我沿着空地的边缘走,刻意绕开那块石头,与它保持一定距离。当我离开冬青树林,走出恩斯尤尔的边界时,世界好像悄然改变了。忽然之间,时间在我的四周呈井喷式爆发,将我带回了现代社会。无人机嗡嗡地在我的头顶上盘旋,自动施肥装置在田里嘶嘶地喷洒肥料,还有一条狗在附近汪汪地吠叫着。

那条狗应该离我不远,因为它的叫声越来越响。灌木丛间一阵骚动,一条狗突然蹿了出来,凶猛地冲着我狂吠。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我退回到空地上。

那只狗却停在原地,没敢跟上来。它看起来像是一条柯利犬,耳朵呈半立姿态,眼睛透着深褐色,死死地盯着我。它前脚向地面撑起,欲跃过灌木丛,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嘴里“吼吼”地低吠,在空地和树林的交界处徘徊。

“马吉?”这时,一道陌生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在树林里回荡着。

“马吉!”

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绿色的外套,平顶的帽子,肩上扛着把猎枪,手里抓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野鸡。我在心里哀号了一声,情况看起来似乎不太妙。看见我时,他停了下来。

“需要我帮忙吗?”他出声询问我,声音很是温柔。

我大声回答他:“我正打算步行去村里,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可你的狗好像不愿意让我过去。”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悄悄地红了。

他朝我的方向走过来,落叶在脚下踩得沙沙响:“可能是因为你擅自闯入了私人土地,它才会这么对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并没有擅自闯入。”我立即反驳道,“这块土地正好是我的。可以算是吧。”

听我这么说,那男人大声笑了出来,将帽子往脑后一拨。我发现他是个年轻男子,可能比我还要年轻,有一头深金色的乱发,眼睛是灰色的,下巴布满胡茬儿。

“这么说来倒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他爽朗的笑声感染了我,令我不禁露出微笑,“我以为你是业余历史学者,未经主人允许就在这附近徘徊。”

“不是的。我住在这儿。昨天刚搬过来。”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原来你就是那位‘声名远扬’的派克小姐!”他将野鸡夹在腋下,向我伸出手来,“很高兴见到你。我是亚历山大。”

“我是……”我还没来得及消化他的话,就自动地握住了他的手,“你说的‘声名远扬’是什么意思?”

“派克小姐,兰佛德是个小地方,你在本地已经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他松开了我的手,寒冷的空气流了过来,占据了两人之间的空隙。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不满地反驳道,“我还没见过任何人呢,何来的轰动。”

“光凭你是陌生人这点,就已经够轰动了。”他咧嘴冲我一笑,“再说了,现在你不是遇见了我吗?”他往后退了一步,紧紧地看着我。他的注视令我感到局促,早上我只随手抓了几下头发就出门,现在它们恐怕四处乱翘,这都是睡眠不足害的。“不得不说,你与我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我充满戒心地问,手在口袋里握成拳。

“我听人说,你趾高气扬地来到村里,贿赂了中介公司,让他们把房子租给你,还摆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看到了我脸上的阴霾,他赶紧住了嘴,面露歉意,“不过是些无聊的闲言碎语,请你不要在意。”

“等他们见了你,谣言就会不攻自破了。”他补充道。

“但愿吧。”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事实上,我正准备去酒吧见几个人。我是想去来着,不过……”我意有所指地看了他的狗一眼,它正忙着在树根之间嗅来嗅去。

男人大笑一声,说:“噢,是的,对不起。马吉并不怎么待见那块大石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动动下巴,指向那块带孔的石头,“人们常说,动物知道一些人类无法感知的事,你说对吗?”

我忍不住想起了那只黑猫,在屋顶上斜眼看我,彻夜号叫,还有梦境里的那些声音……

我低声咕哝道:“我不太迷信。”

“我也是。”亚历山大重新将猎枪背在肩膀上,“需要我带路吗?我正好也要往村里去。”

于是,在同一天里,我两次跨过了恩斯尤尔的界限。

“你是本地人吗?”我一边走,一边问他。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下来,成了点点金色的光斑。金黄色的落叶,像是黄金做成的羽翼,在空中缓缓飘落。

“是的,”他晃了晃手里的野鸡,“就跟这只鸡一样,土生土长。很久以前,我的祖先就已经在这里定居了。”

“看来,这里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原住民,只有我是个外来人。”一片树叶落下来,正好亲吻上我的脸颊。我抓住那片调皮的叶子,它的表面是金黄色的,比我的肤色要亮,比亚历山大的肤色要深。“来这里之前,我从没考虑过这一点。”

“不用担心,他们会跟你熟络起来的。可能罗斯卡洛先生不会,但他本来就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总有东西让他看不顺眼。今天让他生气的是房子,明天他就会为别的事情闹情绪,然后百般阻挠……”说到这里,他突然闭上嘴,不再往下说了。

“罗斯卡洛先生?”我皱起眉头,“我知道他。我去中介公司时,他也在那儿。你刚才说他会阻挠什么?”

“没什么。说起来太荒谬了。请你不用在意。”

“告诉我吧。求你了。”

他的脸颊突然染上薄薄的红晕,不由自主地摆弄起野鸡的爪子,说:“他跟村里的一些男人打赌,赌你能坚持多久,他一直在想办法把你逼走。”

有那么一会儿,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知道这没什么好意外的,我早该预料到会有人对我心怀敌意,但是……事先预料到是一回事,真正听说了又是另一回事。

“派克小姐?”亚历山大关切地问,“你还好吗?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

“我没事。”我按捺住内心的怒火,这件事稍后再算账,当下最重要的是搞好外交,“别再叫我派克小姐了。”我笑着对他说,“叫我杰西吧,我朋友都这么叫我,只有我妈妈才叫我的全名杰西敏。”

“杰西敏。”他轻轻地唤了一声我的名字,“这名字真好听。”我们继续往前走,途中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神不自在地往路边飘。

“所以,我猜你是跟别人一起搬过来的吧,男朋友或丈夫之类的?”

“不是的。”我跳过一根横亘在地上的木头,“只有我自己。”

“其他人都留在伦敦?”

马吉奔跑在我们前面,对着落叶汪汪乱叫。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准备扔出去。

“我家人都在那儿,还有某个我此生不想再见的人,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哦,抱歉。”

马吉咬住一棵小树苗,想要把它拖在屁股后面走,这可把我们给逗笑了,不愉快的话题便就此揭过。在我们前方,树叶不再遮天蔽日,小路也变得陡峭起来。忽然之间,眼前出现了绿色的水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一条河流,或者说是入河口,我说不准是哪个。有一只小船漂浮在河道的中央,发动机面朝着我们,发出它特有的“扑扑扑”响声。树木一直沿着河岸往下生长,像是爱漂亮的小姑娘,争先恐后地跑到河边,去观看自己的倒影。

“兰佛德。”站在我身边的亚历山大停下脚步说,“只要沿着这条河走,通过一座小桥,就能到河对面去。酒吧的名字叫兰姆,你会准时到达那儿的。”

我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努力吸收今天经历的一切。在我们身后的某个地方叫恩斯尤尔,是绿色山谷深处的一块小绿地,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它有多隐蔽。我往后看了一眼,可想而知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座塔从树林中冒出头来,阳光在窗玻璃的反射下,在半空中划下一道弧形的光。

我指了指那座塔,问:“那是什么地方?”

“哦,那是座大房子。”他含糊地说,“星期五那天,你打算做什么?”

听了他的话,我的脸似乎不争气地烧红了:“什么?我,呃,没什么特别的打算。不,我是说我有很多事要完成,那天可能就专心工作吧。”

“工作?你是指修葺房子吗?”

“不,是写书,我是个作家。我有本书得在圣诞节前完工……”说到这里,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弱了,听起来有点可怜。

“一名作家!”他笑着说,“太酷了!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那天是万圣节,我打算办场小派对。不知你是否愿意前来捧场,趁机认识更多本地人?”

我有点儿羞得无地自容,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羞愧:“哦,对哦。”

“帮我拿着。”亚历山大把他手中的野鸡塞给我,在我意识过来之前,我的手已经抓着野鸡的两条腿了。空气中飘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着腐朽的落叶,还有长满绿藻的河水散发出的陈腐味。“给你。”他在纸上写下一串潦草的数字,与我交换手上的野鸡,“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想来的话,随时打我电话。”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已经转身走了。他吹了声口哨,将马吉召唤到他身边,一人一狗大步流星地走进树林里。

“你来啦?”一道低沉而洪亮的声音在酒吧里响起。店里坐满了客人,环境十分嘈杂。当我进门时,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转过来,看着我。米凯拉·韦林热情洋溢地迎向我,令我尴尬地满脸通红。

“派克小姐。”她凑过来亲吻我的脸颊,身上一股浓浓的香水味,令我差点窒息,“你能抽空过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房子还好吗?我请你喝点东西吧。你想喝点什么呢?啤酒或者苹果酒?”

“好的,谢谢您。”我试图打断她的话,“我想来杯……”

“太好了。”

她像机枪一样自说自话,说完便转身走了,留我一人站在原地,独自面对那些好奇的眼光。酒吧深处有人在朝我挥手,认出那是韦林夫人的助理丽莎后,我赶紧朝她走过去。

这是一家顶棚低矮,但看上去非常舒适安逸的酒吧,有不少幽静的小角落,窗边摆放着沙发座椅,墙上挂满了各种纪念品:照片、画像、黄铜马饰、餐碟收藏品。店里有烟熏、烤肉、啤酒和干蛇麻花的味道。我很好奇店里是否常年都是这股味道。

“很高兴又见面了。”丽莎一边摇晃着靠在她肩上昏昏欲睡的孩子,一边对我说,“米凯拉是不是在门口盛情欢迎你了?”

“是的。”我脱下外套,笑着说,“她去给我拿喝的东西,至少我是这么听她说的。”

“慢慢地你就习惯了。”丽莎咧着嘴坏笑,“米凯拉曾是一所寄宿学校的女舍监,直到现在她还没完全摆脱舍监的职业病。”

她向我介绍了同桌的其他几个人。她的丈夫丹,此时正冲我微笑着;他们的小女儿黛西,当她母亲介绍到她时,她害羞得将小脸蛋儿埋进她父亲的怀里;米凯拉的丈夫杰夫,介绍到他时,他从报纸后面抬起头来,冲我点头问好。在场的还有丽莎的朋友朱莉和侄子彼得……我小声地向他们问好,努力记住他们的名字。

“这位是派克小姐,”丽莎隆重宣布道,“恩斯尤尔的租客。”

酒吧里突然鸦雀无声了片刻,这是我的错觉吗?米凯拉的丈夫倒是饶有兴致地盯着我。

“各位叫我杰西就好。”我这么对大家说,并找了个座位坐下。不一会儿,酒吧里又恢复了平日的吵闹,充满了酒杯碰撞的叮当声,高谈阔论的说话声,还有爽朗的笑声。

丽莎面露忧色地问:“杰西,房子现在怎么样?”

我实话实说道:“嗯,它比我想象的还要淳朴,连电都没有。”

“一点儿也不意外。”她的侄子彼得插嘴道,“丽莎,简直不敢相信你就这么把房子租出去了。那房子少说也有二十年没翻修过了吧,杰夫?”

“是有二十年了。”米凯拉的丈夫杰夫应和道,然后又看起他的报纸来。

“罗斯卡洛女士有点儿神经错乱。”彼得刻意低声说了一句,不过身边人都听得见。

“她不过是偶尔说几句胡话。”朱莉反驳道,“只是有点古怪而已,罗斯卡洛家的人都那样。”

丹笑嘻嘻地接过她的话:“小时候我们还以为她是女巫。那时,我们经常怂恿对方,看谁敢在圣艾伦节[1]前夕去恩斯尤尔,但从来没有人真有胆子去那儿。”

“圣艾伦节?”我疑惑地问道,将话题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就是万圣节。”丽莎解释道,“那些妖魔鬼怪的传说就别提了,她才刚搬来这里,别把人家吓跑了。”

“不只是万圣节而已!”丹嘴里假装气愤地说。

“在康沃尔郡,圣艾伦节是冬天的第一个夜晚。这一夜,地狱里的鬼魂全出来了,在人间四处游荡。家家户户点起灯火,驱赶黑夜带来的黑暗。”他冲黛西发出鬼叫声,惹得她咯咯直笑。

我也跟着笑了,昨晚的恐惧感却涌上心头。当我以为独自一人无依无靠,被困在无边的黑暗里时,房子外面仿佛有东西在悄悄注视着我。这时,米凯拉带着满满的两杯酒回来了。她就座后,我便提了家里没电的事情。

“不知道你想喝什么,”她喘了一口气说,“麦芽酒还是苹果酒,我就各拿一杯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大家开始忙碌地点餐,摆餐具。苹果酒表面覆盖着一层奶泡,下面还有一层果馅。我小嘬了一口,它的味道令我想起了我曾偷摘过的苹果。小时候,邻居家里有一棵苹果树,我偷摘过树上的苹果,它们长得小巧玲珑,却硬得像高尔夫球似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米凯拉坐回到位子上,用她那戴着粉红色眼镜的眼睛严肃地看着我。

她开门见山地问:“你见过那只猫了吗?”

所有人都注视着我。

“见过了。不过,它看起来不太友善。”我尴尬地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表情会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米凯拉和丽莎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闪烁其词地说:“现在先不要担心这个,慢慢地你们会习惯彼此的。”

“除此之外,也没别的选择了。”我又喝了一口苹果酒,“我们的租赁合同里到底都列了哪些条件?我是说,我不介意那只猫跟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可我不记得合同里规定过,我有照顾它的义务。我从没养过猫,有亲戚或谁能把它带……”

“没有。”彼得斩钉截铁地说。

“养猫没有那么……”米凯拉突然插话。

“恩斯尤尔总有猫在那儿。”在米凯拉说话的同时,丹也发话了。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瞪着他,令他脸唰的一下红了。“我说错了吗?”他坚决地说,“我说的是事实。”

丽莎向其他人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诚恳地看着我说:“我很抱歉,但这是合同的一部分。在遗嘱里,罗斯卡洛女士特别声明,租下房子的人必须照顾住在那里的猫,这一点她说得很明确。”

彼得哼了一声,轻蔑地说:“她巴不得把整个鬼地方留给一只猫,你知道她不是没有尝试过。我刚刚就说了,她是个……”朱莉用力拍了他的胳膊一下,痛得他大叫一声。

“她曾想把房子留给一只猫?”我难以置信地问。

“这确实很不可思议。”米凯拉承认道,表情有点儿慌张,“虽然法律上不允许一只猫继承遗产,但是罗斯卡洛女士可以变相地规定,她的房子只准出租,不准出售。如此一来,那只猫有生之年都会受人照顾,直到它死亡为止。”

“那只猫死了以后呢?”

米凯拉调整了一下坐姿。“那时,合同也就作废了。不过,这不在我关心的范围内。”

我却隐隐觉得这件事与我有关。话说回来,我只租了一年,那只猫短期内应该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是先别杞人忧天了。

我换了个话题:“那只猫叫什么?也许知道了它的名字,会更容易接近它。”

“佩兰。”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

“佩兰。”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努力不去盯着他们看。

我总觉得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不说。饭菜上桌后,那些疑虑便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从昨晚到今天早上,我只吃了一点儿饼干和苹果,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我的面前摆着一盘烤牛肉,牛肉表面覆盖着一层美味的肉汁,散发出诱人的光泽。盘里还有香脆可口的薯条,我咬了一口胡萝卜,那味道尝起来新鲜极了,像是早上刚从地里拔出来的。

“说不定真是。”丽莎大笑着说,“彼得,这些胡萝卜是你朋友种的,不是吗?”

“是的。”彼得用叉子插起一块胡萝卜,用悲伤的眼神看着它,“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批胡萝卜。”

这是一伙开朗活泼的人,虽然有时行为怪异了点。在他们的陪伴下,我渐渐放松了下来。通过交谈我了解到了一些信息,丹是一名小学老师,朱莉是一名护士,而米凯拉的丈夫经营着当地一家博物馆和游客中心。彼得嘴里说着他是“捡宝的”,然后朝吧台走去。

“他是个海边捡破烂的。”米凯拉语出惊人地说,“时刻关注着海上的风浪,知道什么地方有沉船,什么地方有被海浪冲上来的宝贝。”

“这不是违法的吗?”他们看上去并不怎么相信我说的话。

“这是我们康沃尔郡的另一项独特传统。”丹冲我眨了眨眼,调皮地说。

这时布丁上桌了,布丁上面撒满了面包碎块,有水果点缀其间,果汁渗入到奶油冻里,他们告诉我那是越橘,一种黑色的小浆果。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越橘,但它尝起来挺美味的,黛西吃得衣服上到处都是。

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聊起村里的事情。吃饱喝足以后,我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听他们讪牙闲嗑。酒吧里不像先前那么多人,我可以一眼看到另一头的壁炉,柴火在里面发出温柔的噼啪声。壁炉四周放着几张老旧的真皮扶手椅,有几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坐在一起,轻声细语地聊着天。我刚打算转移视线,就发现在几个老人当中,有人正注视着我。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比他四周的老人至少年轻四十岁。他长得很有个性,蓄着黑色的胡须。当我发现他在看我时,我没有害羞地移开视线,而是大胆地与他对视,也许是第二杯苹果酒在作祟吧。

“那是谁?”我开口问同桌的人。

他看起来刚从外面进来,头上戴的毛线帽压得低低的,被风吹过的脸颊,这会儿还是红通通的。

“他是杰克。”丹一边对我说,一边向他挥手问好。那个黑头发的男人不自在地朝他点了下头,然后移开了眼线,看向别的地方。“杰克·罗斯卡……”丽莎用手肘捅了捅他,可惜为时已晚。

“罗斯卡洛?跟恩斯尤尔的女主人同一个姓?还有在你们办公室里对我很凶的那位老罗斯卡洛?”我追问道。

“我得去给孩子换块尿布了。”丹找了个借口离开。

“是的。”丽莎不太情愿地说,“杰克是罗斯卡洛先生的孙子,爷孙两人都在造船厂里工作。”

所有人都盯着我,想看我的反应。我原本可以一笑而过,让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也可以耸耸肩表示无所谓,等村里人都习惯了,等他们不再好奇,也就不会再八卦我的事情。

他跟村里的一些男人打赌,赌你能坚持多久。他一直在想办法把你逼走。

亚历山大告诉我的那位老先生说过的话,却再一次击中我的神经。

“不好意思,我离开一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我便已经从座位上起身,朝酒吧的壁炉那头走去。

来到他们面前后,我语气轻快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只是想过来问一下这位罗斯卡洛先生,能否替我传句话给你的爷爷?”坐在壁炉前的几位老人吃惊地看着我,那位黑发的男人却一言不发,只是谨慎地看着我。他的眼睛真美,瞳孔是浅褐色的,令我心里一软。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没有回头路。彻底豁出去的我郑重地说道:“请转告你爷爷,他那愚蠢的赌约我全都知道了。还请转告他,他老人家注定要失望了,我决不会离开这里。最后,感谢你特意来此欢迎我。”

我转身往回走,感觉到我的脸又红了,内心紧张得不得了。

“干得漂亮!”彼得笑着说,“你终于向他们放话了。”

“对不起,杰西。”丽莎安静地说,“我们只是不想看到你因此不高兴。”

“没事的。”我抓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米凯拉穿上外套,不悦地说:“回头我会找梅尔好好谈谈。”

“不管怎么着,我们都会去找他,如果你家里还是没电的话。”丽莎撇了撇嘴,说,“实际上,他是离你最近的邻居,变电站正好在他家地里。”

“我们会去找他,让他好好改正。”米凯拉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道,“如果还是没电的话,你能再忍个一两天吗?”

等我们往酒吧门口走去时,我发现杰克·罗斯卡洛坐在炉火边看了我一眼。

“当然可以。”我刻意提高音量,好让他也听见,“我肯定会过得很好。”

虽然解决了温饱问题,胃里装着佳肴美酒,回去恩斯尤尔的路上,我还是觉得比来时冷了点。阳光正在逐渐减弱,天空变成了珍珠的颜色,一缕缕炊烟从村舍的烟囱里往上升起,给山谷蒙上了一层薄纱。我没有在意时间的流逝,而是沿着树林里的小路一直走,希望这是亚历山大带我走过的那条路。

今天早晨,我明明那么渴望能回到现代社会,渴望听到更多声音,渴望见到其他活人,渴望有汽车代步,渴望有手机信号。现在……我却渴望回到那片绿色的幽谷,点燃家中的柴火,守在壁炉前,昏昏欲睡地进入梦乡,享受在小屋中独处的漫长时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块佩兰之石从暮色中浮现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停了下来,一只脚踩进现在,一只脚踩在过去。在村庄的界内,时间停止了流动,它们凝聚在一起,如潮水般涌入现在……我往前跨了一步,离开身后的世界。

空地上的那块岩石发出淡淡的光,表面半明半暗,将我吸引了过去。我想将我的手放上去,甚至想要弯下腰,透过中心的圆孔,窥视另一头的世界。但是我没有,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得赶紧回去,如果不想晚上挨冻,我还得多捡点木头进屋才行。我来到小草坪上,站在暮色中,抬头望着安静地等候我回家的小屋。真不敢相信这是我的房子。

“晚安。”我轻声对它说,对整座山谷说。

树叶发出沙沙声,仿佛在回应我。一只黑色的动物从黑莓刺丛里跳了出来,它的眼睛在暮色中发出幽光。

我朝它走过去。“你好。今天听说了很多你的事,还知道了你叫佩兰。我叫杰西敏。”

它趴在门前的台阶上,仿佛它才是一家之主,正在等待客人光临。过了一会儿,它终于“喵”地叫了一声。我咧嘴笑了,有进步。

“这个,”我从包里翻出一样东西来,“我给你带了晚餐。”

餐巾里包着丽莎和丹的孩子没有吃完的几条鱼,我把它放在地上。那只猫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心怀戒备地嗅了嗅地上的食物。我走上台阶,将门打开,然后去柴棚找了几块没有长苔藓的柴火。等我抱着柴火满载而归时,那只猫已经走了,地上的鱼也没了。我走进屋子,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万里长征总算走出了第一步。

******

每一棵错节盘根的大树,都曾是一株纤细弱小的树苗。每一条水满盈盈的大河,都曾是一条清清浅浅的小溪,奔流到开阔的水面,汇入滚滚激流,如同农家少女的歌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响。每一座阡陌交错的村庄,都曾是一望无垠的原野,只有一块古老的石头,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和一双守望的眼睛。后来,空旷的平地上竖起了房子,用花岗石和大卵石堆砌而成,然后才有了路和人。许多年以前,他们在秋天来到这里,却从未想过他们的到来,会永远改变这个地方。

******

转眼间,山谷里已是深秋,山野间的树叶也变得红灿灿的,如同从镀金的书本上撒下的书页,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小屋的石墙清理得干干净净,茅草屋顶也焕然一新,恭候新来的主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有一双明亮的大眼,浅褐色的瞳孔,挺着大大的肚子。

她穿过草坪,沿着小路走到小溪前。到了这儿,路就没了,没入水里。她的脸痛得皱起来,手紧紧地按住腹部。但是,令她痛苦的却不是腹中的胎儿。

溪边有一块大石,那是一块路标,很久以前就立在那里,为迷失的路人指引方向。她挣扎着伸出手去,抚摸着那块石头,像是抚摸着爱人的脸。她的指尖在石头背面游走着,摸索着上面的字迹,那是不久前有人用小刀刻下的。当她触摸到那个符号时,开始痛哭起来。石头上还刻着那句熟悉的誓言,男人春天才亲手将它刻下,转眼到了犬蔷薇凋零之时,它已支离破碎。而她将与另一个男人步入婚姻的殿堂,保守住腹中胎儿的秘密。这座小屋是她沉默的礼物,也是她唯一的慰藉。她知道她的孩子不属于这座村庄,也不属于他即将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她的孩子只属于这座山谷。

过了良久,一道声音回荡在草坪上空,呼唤着她的名字。她站起身来,擦掉脸上的泪水。这时,她抬起头来,与我四目交接……

我突然惊醒过来。四周漆黑一片,炉里的火也变暗了。没有落叶飘浮在半中,也没有浅褐色眼睛的女人。我揉了揉额头,有点头晕目眩。有声音从某个地方传来,是水龙头的汩汩声吗?是蝈蝈的鸣叫声吗?应该不是。比那还要响亮。我将睡袋掀开,露出脑袋来,仔细听辨。

叫声旷日持久,一阵接着一阵。认出是那只猫的叫声后,一直屏着呼吸的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它在外头不依不饶地叫唤,想要进到屋里来,肯定是它的叫声把我给吵醒了。我举起一根残烛,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我打开门,外面的冷空气迅速跑了进来,一道黑影跃过我的脚踝,跳进屋里来。将门关好后,我转过身一看,那只猫早已爬上扶手椅,窝在我那温暖的睡袋里。它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还发出了咂嘴声,像是在说:“你真是太贴心了。”

“这是我的床。”我瑟瑟发抖地说,“请你移驾。”

它翻了个身,复又缩成一团,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一脸舒服的表情。换作是其他猫,我早就把它抓起来,一把扔到地板上去……但是现在,我只能暂且沉住气,坐在扶手椅的边上,慢慢地往里头挪动屁股,挤进它留下的狭小空间。想把整个椅子都抢回来,看来是不可能了。凭着不屈不挠的精神,我最终夺回了睡袋的四分之一,换来它一个因拥挤而不悦的眼神。

“以后我们就要像这样相依为命了,不是吗?”我问,坐姿略显尴尬。

它没有理会我,而是将爪子埋进袋子里,开始打起呼噜。那低沉的呜呜声充斥着整个房间,像轻柔的雨声落在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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