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延咖啡馆地处城市繁华的角落。店面宽敞明亮，装潢精美雅致。
午间时分，店里几乎满座，除了上班一族还混杂着各色人群。
店里人手五个，忙得过来。
童遇安捡起玩具递给孩子的时候，把孩子吓哭了。
“啊——丑八怪！巫婆……”孩子哭喊着扑回妈妈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年轻妈妈一边温言细语地安慰着孩子，一边朝童遇安瞟了一眼，带着冷冷的，嗔怪的眼神。
童遇安抿唇。
刚才喝了杯水，忘了戴回口罩。
童遇安向那位母亲颌首以示歉意，捧起托盘略过客人们窥视的目光，回到吧台。她深呼吸两下，戴上口罩。
“遇安，磨点咖啡粉。”
正在煮咖啡的小杰冲她说道。
童遇安应了声“好”，拿出咖啡豆，向左挪了两步，到磨豆机前，倒入适量咖啡豆。这是从云南的咖啡公司进货的成品袋装咖啡豆，基本现在的咖啡馆是不会用没有烘焙过的生豆，一是工序繁琐，二是时间和成本较高。妈妈打理咖啡馆的时候，每个周末都会自己烘焙一些生豆，给她煮一杯她喜欢的拿铁。
近半年没有喝过妈妈煮的咖啡馆了，童遇安在口罩下咬住下唇，有些疲惫。
这时，那孩子的母亲来到童遇安面前，说要打包一份草莓巧克力挞。
“好的，请稍等。”童遇安放下手头的工作，从蛋糕保鲜柜里拿出一份草莓巧克力挞，熟练地打包。
女人的视线从老板娘白嫩好看的手指移到只露出眉眼的脸上，一时有些惋惜。
这个老板娘单凭五官就已无可挑剔，精致而清艳，尤其那双眼睛有着山水的温软，清柔，更别提身材高挑，凹凸有致，要搁哪里都是一个惊艳的姑娘。
只可惜，左脸落下两道深入皮肉的弯曲突兀的刀疤。
再好，也都是碍人眼球。
况且，能烙下这样的伤疤，要么遇人不淑，要么阅历不浅。
不是好货。
想到这里，女人仅有的一丝同情转为了鄙夷，她平淡地开口：“对不起，我女儿比较胆小……我经常来这喝咖啡的，以后还会常来……你看，你可不可以戴一个口罩，或者用创可贴挡住这个。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你们咖啡馆的环境和生意都挺好的，很多妈妈都愿意带孩子来这儿打发时间，我想还会有很多孩子像我女儿一样……”
童遇安轻轻颌首，低声说：“我明白。是我一时疏忽了，给你和孩子造成了困扰，我很抱歉。”
女人冲她笑笑，大度地说了声没事，付了钱，就带着蛋糕和孩子离开了店里。
两点一刻，咖啡馆的人少了一大半。
童遇安没有休息，还是在吧台里面用手动式磨豆机磨咖啡，这样可以减轻摩擦而影响咖啡风味。
电话来了。
是民安路的杨奶奶，她点了一份海鲜披萨。咖啡馆其实不接两百块以下的外卖订单。杨奶奶是特例。她腿脚不便，偏偏儿子和孙子又爱吃披萨。
童遇安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但是对杨奶奶，不知怎的，她很想帮助她。
70块钱十寸大的海鲜披萨只收三十八，并且每次都是她烘焙，她配送。
打包好披萨，童遇安跟店员们交待了几句，便到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上地址。
俯仰之间，童遇安注意到反光镜里司机的目光。
司机笑道：“嘿，姑娘，又是你啊。”
童遇安颌首道：“你好。”
昨天凌晨，童遇安到酒吧街接喝得酩酊大醉的林止回家就是坐这位司机的车。林止在车上吐了，吐之前还诉说一番肺腑之言，司机想不记得也难。
【姐，我只是心情不好，想去玩玩，你放心，我没事的……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是不是在难过？】
【没有啊，姐姐不难过……】
【安儿，我只有你了……你别不要我……】
【不会的。】
【师傅，对不起啊，我给您把车擦干净……】
【没事，吐了就吐了吧，我这车正好要洗了……】
最后，童遇安坚持收拾一番才付了洗车钱和车费离开。
想到这里，司机又不禁看了一眼透过车窗凝望街景的乘客。
初夏的天空上，小小的卷积云中透着微光。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出租车穿过闹市区，途经消防局，童遇安蓦然贴近车窗，眼睛紧盯着门牌上“消防”二字，目光就像在街上偶遇久别数年的熟人一般，先是愣怔，而后恍惚。
到了目的地，童遇安付钱下车。
这一带都是老式居民楼，大多用作出租，或单位分配员工的宿舍，人流密集，楼栋并排而立，分割出多条狭窄的巷道。
童遇安走进其中一栋楼房，爬上五层楼梯，来到504号室。
地方小，隔音不好，身后502号室发出的动静，童遇安听得真切，敲门的手顿住，她回头看去。
“……啊……嗯…啊，再多一点，给我……”
女人叫得妖娆，男人足够蛮力。
童遇安脑海中已有画面，转过头时，脸上带着一丝笑谑。她敲门，门内随即有了回应。
“来了。”
杨奶奶的脚步声，听着挺利索的，看来最近没有风湿疼。
门开了，杨奶奶七十岁的脸上挂着温慈的笑容。
“童小姐。”
童遇安微笑着说：“叫我遇安。”
“对对对，又忘了。遇安。”叫完，杨奶奶脸上的笑容益发和蔼。
童遇安莫名地感到一丝舒畅。
杨奶奶招呼童遇安进来坐坐，她做了芋头糕。
童遇安说好。
房子很小，五十平方米左右，两房一厅，厕所和厨房都在阳台上，不过很干净。她进来过两次。
杨奶奶的儿子阿斌正坐在饭桌上低头写字。
“阿斌。”童遇安叫他一声，打开披萨，放到他面前。
阿斌嗅到香气，视线准确地落在披萨上面，瞬间两眼放光，惊呼出声：“啊，披萨啊。”他抬起头，冲着童遇安笑不拢嘴。
童遇安轻声说：“吃吧，小心烫。”她说着，阿斌已经拿起一块吃了起来。可能是皮糙肉厚，他也不觉着烫。
杨奶奶从厨房里捧出一碗芋头糕，招呼童遇安坐下吃。
芋头糕上面撒有炒熟以后剁碎的花生粉。童遇安吃了一块，很绵软，粉而不粘，调味刚好。
“好吃吗？”杨奶奶温声问道。
童遇安点点头，笑道：“好吃。”
杨奶奶说：“那就多吃点，吃完这一碗。”
“雪儿也爱吃。”阿斌一边吃着披萨，一边举起作业本上一整页的“雪儿”给童遇安看。
雪儿是阿斌的老婆，三年前意外离世。阿斌承受不住失去爱妻之痛，精神出了问题，变成了孩子，只记得雪儿这个名字，谁也不记得。
童遇安对阿斌感到亲切，大抵是因为她的生命中也曾停留过与他类似的人。
都是情种。彻头彻尾的情种。
一生只为一个人，能够白头偕老的自然是美好，反之，余生也不过是个回忆的俘虏。
于他人而言，多么凄美的一故事，落在自己身上，却是永恒的悲剧。
童遇安看住其中一个“雪”字。
父亲曾说，看见雪就会想念母亲。
没有看见雪。她也想。
母亲现在应该在看诊，她那双常年冰凉的手给病人把脉的一瞬间一定会把人冻得肩头一缩。想到这里，童遇安不由一笑。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杨奶奶的声音让童遇安回过神来，她抿了抿嘴，小声说：“想我妈妈了。”
杨奶奶试探地开口：“你妈妈？不跟你一起住？”
童遇安说：“她回我爷爷老家了。”
杨奶奶有些疑惑，不过也不好多问，于是点点头，说：“那你常回去看看她。”
童遇安点头称是。
半年前，林止回家，云影决定回到云溪镇长住。
云溪镇是爷爷的故乡，也是爷爷奶奶的长眠之地。
那是一座不下雪的南方古镇，四季如春，温度宜人。
云影由童家养育成人，然而她自尊心极强，骨子里又十分之执拗与自卑，和童乐结婚以前从未把童家当做自己的家。
童遇安记得爷爷说过母亲很小气，讲了她几句不好听的话足足记恨了十年，直到结婚才开始叫他们爸爸妈妈。要开家长会从不告诉他们，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十也不会让他们签名，回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直想着跟童家撇清关系，要不是她喜欢父亲，指不定她就杳无音信了。
可是，奶奶临终前却说，她和丈夫这一生最感激的人就是云影，因为有她，他们的儿子才会拥有最美满的人生，他们才会有最好的儿子和最好的孙女。
这些话就这样成了母亲的心结与遗憾。因为一些零碎的记忆，她一直以为养父母不曾爱过自己，甚至不曾接纳过自己，原来不是这样。
童遇安想，母亲选择回到那里，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另外就是林止了。
林止的母亲和童遇安的父亲是堂姐弟，林止和童遇安从小一起长大，与亲生姐弟毫无区别。
那天清晨，天高云淡，云彩的轮廓很柔和，厚重的铁门慢慢往内打开。
林止出来了，他个子很高，眉目如画，曦光落在他身上，他似乎跟三年前没有变化。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她，他对她笑，不违心，不勉强。但是，不该是这个样子。
“对林止来说，我是他需要尊敬的舅妈，他要听话，也要谨言慎行。你是她姐姐，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他的姐姐，他可以随心所欲，可以任性。妈妈帮不了他，只有你了。”
林止回家那天，母亲对她如是道。
杨奶奶的小灵通响了，音乐声很大。
童遇安的肩膀微微一缩，一切思绪都回到了现实。
打电话来的阿斌在读初二的儿子的班主任打来的投诉电话，说是孩子与同学打架了，要家长来一趟学校。
杨奶奶的孙子，童遇安见过一次，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不像会做出打架这种事。
杨奶奶痛心。她觉得一定是调皮的学生欺负她孙子。她要到学校一趟，阿斌要跟着她。这可使不得，万一让孩子的同学知道他有个傻老爸，以后在学校更抬不起头。
杨奶奶哄不好儿子，便把目光转移到了童遇安身上。
童遇安掏出两颗巧克力就哄住了阿斌。
杨奶奶见状，拜托童遇安帮忙照看阿斌一个小时左右，她处理好事情马上回来。
童遇安答应了她。
杨奶奶再三感谢，而后匆匆出门。
童遇安轻晃着手里的巧克力，利诱阿斌：“还想要巧克力吗？”
阿斌猛点头。
童遇安说：“你听话吗？”
阿斌紧盯着巧克力，咽着口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嗯，确实很听话，吃了一半披萨，收下巧克力，然后认真写字。
童遇安坐在沙发上，有点无聊，拿出手机就要玩。阿斌过来拉着她进了他儿子的房间。
房间里除了堆满书架的书本，还有吉他，影碟唱片，和媒体设备，看得出他儿子是个爱音乐的孩子。
阿斌递给童遇安一副头戴式耳机，自己也拿着一副。他开了电脑，插线，然后就不懂了。
童遇安点了几下鼠标，打开音乐软件，播放了一首他这个年纪的大叔都喜欢听的某传奇组合的经典歌曲。
阿斌手舞足蹈，好不欢乐。
真好。
做孩子最好。
看着阿斌，童遇安想起了很多人。
渐渐地，呼吸困难，她晃晃脑袋，脱离回忆。
她手上这幅耳机可以连接蓝牙，她配对了自己的手机，戴上耳机，调高音量，坐在床上听起音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