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晚上了。天依躺到榻上,眼前一片漆黑,仿佛白天经历过的一切事情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一切都是梦,只要梦醒了,阿绫、龙牙哥、清弦姐、言和……自己就会回到他们身边吧。天依这么想着,催促自己睡去,期待当她睁眼的时候,眼前就是刷白色灰浆的天花板和电灯,墙边靠着没插电的吉他,阿绫他们都围坐在自己身边。到那时,再向她们讲述自己做的这一场不短的梦。
然而当她再次醒来时,眼前仍然是乌黑一片,夏夜的虫子止不住地聒噪。梦境仍在持续。右臂仍然隐隐地传来痛感。
痛感……
天依捂住自己白天因为抄写而胀痛的手臂,闭上眼睛,一夜没有成眠。
三日以后。洛阳市外的河边,陈季、吕聿征、洛天依三人又乘船靠岸。
这三天当中,天依一直在帮吕聿征做抄书的工作,当然,书商们也乐意看她的字——当然,一大部分动机还有看人。每天上午收摊的时候她的右臂都会感到酸麻,一股沉甸甸的感觉,好像手臂上灌了铅一样。不过每次回家后吕聿征都会用布巾热敷,虽然第二天起来还是会作痛,但是酸乏感确实会有所缓解。
这些都不是事,最难熬的还是晚上。她每天白天都在干活,想办法用各种不同的事情填充自己的脑袋,还开各种各样的玩笑逗自己和身边的人开心,但是一到晚上,当她一个人躺到那张榻上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再也僵不住了。各种在穿越以前见过的人面便纷至沓来。她想拿起手机挨个拨一通电话号码,告诉她们自己没有失踪,在汉代过得还好,没有忍饥挨饿,请她们不要担心,但是任何通讯上的可能都被打消了。阿绫一直在自己面前表现得这么坚强,她会不会此时也正在现世经历同样的煎熬?会不会一样每晚对月不寐,以泪洗面?自己好想世上有托梦的可能,祈祷月光能把自己的心意传递给现世的她们。
吕聿征这几天单是发现天依在涉及到外方这种字眼时,偶尔会眉头紧锁,却从来没有察觉这些天来,她每天深夜都在各种负面的状态当中度过。在他看来,夜晚是自己高卧而眠、补充体力的半路亭,而未曾发现之于她却是白天积抑的一切情绪的宣泄室。每天早上起来,他都会看到天依披衣站在庭院里,看旭日从东方升空,痴痴地,像是看一位情郎一样。不过吕聿征把这种带有仪式性的行为理解为海夷特有的对太阳的崇拜。
还是照往常那样,三人把东西布置好,几个书商把昨天没抄完的本子送过来,陈季张开嗓子叫卖河鱼。
再这样做半个月左右,就可以买到两头羊了。吕聿征一边用毛笔抄书,一边盘算着,想到这里不禁嘴角乐开了花。然而看看旁边的天依,却仍是满面愁云。
“昔日有西施病心,娥眉紧蹙,今朝能看到越女抄书,我还真是有古人的福气。”李先生一边看天依写下一个个篆字,一边捋着胡子想着。
吕聿征打算等今天下摊回去的时候,好好关心一下天依。她孤身一人,背靠自己的家室,流落到这个世界上,确实太困难了,而且她的户籍问题也没有得到一个最终的解决。很奇怪,都已经三天了,田里长还是没有来报,吕聿征很怀疑他能不能帮洛姑娘成功上得户口。
“文平,你在开什么小差?”突然听陈季一声问,“字歪了!”
“啊?”吕聿征从无尽头的想象中倏然惊醒,才发现自己这一根牍又抄废了。
“你这不是在做无用之功么?能不能用心一点?”陈季有点怒,“人家洛姑娘都在仔细抄书,你在干什么?”
被陈季这么一说,吕聿征有点惭愧。不能再让这种事分自己的心了。再隔个一两日,如果还没有消息的话,自己得亲自去找里长一趟。
忽然有一阵嘈杂声自远而近,三人抬头张望,只见人群又簇拥着几个人从那边的街路上过来了。市上的路都是土路,被人踩出一阵烟尘。
“是谁来了?”陈季问一个路人。
“好像是骠骑司马家的公子前来给府上雇人。这不就奔着你们来了吗?”
“这样吗?”
陈季听罢,忽然想起来天依还没上成户口,若是让公家的人发现就不好了。然而那队人已经来到周围,他只能强装镇定,晏然地坐在原地。
天依仍然痴痴地沉浸在抄字的工作上。吕聿征和陈季眼看着人群越走越近,几个武装的护卫清出一条道,一个穿深红色衣裳的十四五岁的少年引着随仆大步流星地走到三人的摊位前面。那个少年身材较矮,比吕聿征低两个多头左右,比天依也还矮些,皮肤倒是很好,可见骠骑司马家的粱肉还是管够的。
“就是他。”洛阳市的市长向那个少年解释道,“在这儿抄了两年书了,穷得叮当响。”
“什么名字?”虽然还没走出变声期,但是少年的口气倒是很倨傲。
“尊驾,他叫吕聿征,字是文平,他公给起的。”陈季向他揖拜道。
“名字不错嘛,又文又武的。不过这身板——”少年轻轻一拍吕聿征的肩膀,吕生连忙跪伏下来。天依看着这个景象,一股害怕之意忽然从心底生出来。吕聿征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怕一个小孩子怕成这样,就因为对方身上披着一件贵胄的外衣。
“儒者,不去举个孝廉进仕,怎么沦落到以抄书为生?”少年接着问道,“乃翁能教你识字,按理说也是位僚友的。”
“从前是。”陈季解释道,“他亡考原来做县主簿,但是吴楚叛军来的时候,把他裹挟了去,给叛军处理军中文书。吴王死了以后,他就被下狱,坐死罪,花了全家的积蓄才赎得为庶人,从此便贫居洛水滨,终身不录。文平弟自己也因为有父亲的这样一个经历,举孝廉之前是去过的,只是都让其他子弟……”
“好了好了,”少年有点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庶民跟我说这么多话。”
说完,他指向正伏首等待的吕聿征:
“抄一段书。”
吕聿征几乎不敢正眼瞧这位军司马的儿子。他听罢此言,连忙抓起笔,找到一根空白的竹简,就开始写,但是由于手抖,几次写错。绯衣少年对他显出轻蔑的神色。
“好了好了,收收吧。”绯衣少年挥挥手,吕聿征重新把简和笔放回原位,继续保持伏拜的动作。
“就是个腐儒而已,不能成啥大器。”少年直接对旁边陪同的市长说,并不在意言语是否会被包括吕生在内的人群听见,“你给我推荐的这个人,不太靠谱。”
这句话让吕聿征觉得很受伤。
“这市上抄书抄的最好的,可就是他了。”市长摇摇头,“他今天是第一次直接面对体面人,难免有点紧张,你若再到别处找,就真没有了。唔……还是有的。”
市长指向坐在吕聿征旁边的天依。
“这个人我前几天听人说过。”少年瞥了瞥她,“是个外方人,但会说汉话,会写汉字,还读《尚书》,是么?”
“是的。”市长道。
天依并未马上伏拜,只是提笔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在少年的世界中,除了父母和其他大员以外,似乎还没有布衣这样做过。
市长见状走上前去:
“你这痴女子!今天来的是骠骑司马的小公子!为何不拜?”
少年清清嗓子,叫市长退后,自己走上前去。
“他们说你会写字,那你写点字给我看看。”
天依不说话,举起笔,拈来一节竹简,便开始落笔。未几,一根简上就满满当当地写了十二个篆字。少年抽了这根简一看,脸上轻蔑的神情瞬间松动很多。
“你会认这些字是什么吗?”少年有点质疑地看着她。他从前在市上也看过胡人写字,但是他们是用几个月长的时间准备的一个糊弄人的彩头,看完第一次,第二次去还是写的那几个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天依把自己写的字读了一遍。
“你还算认得几个。”少年背着手道,“下一句呢?”
“在水一方。”
少年稍微沉默了一会,继续问道:
“彼尔维何?”
“维常之华。”
“王事多难?”
“不遑启居。”
“虞芮质厥成?”
“文王蹶厥生。”
“看起来你是真的会写字。”少年一时想不出自己学过的其他诗了,只能作罢,“可惜,是个女辈,不适合去做执事。”
“这话很多人都对我说过。”天依朝他作了个揖,“我也无心进入公府做事,我觉得现在这样生活也挺好的。”
“无心?”少年听到这个词,忽然轻哼一声,“你旁边这个人是收留你的人吧?”
吕聿征点点头。
“让我们来说一说,你的户籍问题。”
少年的嘴角露出微笑。
“她在我们里的时候上过户了!”陈季站起来道,“只是里正还没办妥,过两天应该就有了!”
“你们那个里正早几天就来过,我们公府老早知道了。”红衣少年叉着手,“可是他前脚刚走,后脚就另有人来检举呐,说有荆扬一带的亡人意图冒充海上的外方人,想在这里落户。我原先只是听说有这种事,可是昨日市人恰好跟我说有个海国人就在这市上做生意,那我今天怎么能不来看看呢?”
“是谁检举的?根本是无稽之谈。”陈季锤锤胸口,“这姑娘可是有她们海上的符契,在那边是个良善编民。”
“在海上过得好好的,无缘无故怎么就到汉地来了呢?还是突然出现在汉地的最中心?你难道不觉得她就算在海国,也算是个亡人么?”
三人都说不出话来。少年往前踱了几步,凑近在摊位上坐着的天依,慢慢地说:
“这些问题都没什么。归根结底,你既流落到这汉地,就说明你从前的生活,都与现在无关了。你最需要担心的,是你自己的生计问题,吃饱饭,吃上肉,踏上布,洗上澡。”
见对面没有反应,少年转头对吕聿征说道,“一千二百。”
“尊驾,什么……什么一千二百?”吕聿征和陈季一怔。
“还能是什么?一千二百铢。”少年笑了笑,说,“我说她做不了执事,可没说我不带人走。你们获了这个亡人,我从你们这买下她,给她上个户,从今以后她就是我赵家的下人,以后我妹来了,给她当婢子。”
听到买这个字,三个人的神经都忽然紧张起来。
“这……尊驾,您是说笑的吧?就算是军司马家,钱也不能这么乱花呀。”陈季陪笑道。
“我自花自家钱,干你们平头布衣什么事?”少年冷冷地说着,身后的随从已经提出了一个小箱子。
“这些,够你们生活一段时间的吧?”少年仍然把手背着,“一天吃两顿,你们可以大半年都不出摊了。要不,你们拿这些钱,赁个坐商,也不错啊。”
吕聿征表现出很窘迫的样子。陈季见此,仍然替他答道:
“不,文平弟不是钱的意思。”
“不是钱?”少年扫了二人一眼,“哦,就你们这样子,也不自己照一照,想一想,她这种人,可能天天跟你们住在一起吗?黔首?”
两个人都有点被这句话激怒,但是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赔笑。
“这点出息。”少年命下人把钱抬到三人的桌上,又使人拿出一单卖身契,让天依填。
“乖乖画上名姓,你就不是游人。”少年按着案板对她说,“入我们司马府,是可以沐浴的,不像他们这些皂民,虽然你人是编在贱籍里的,但好歹也算上了户口。就是不知道你们夷方,有没有沐浴这个习惯。”
天依确实有好几天没有洗澡了。她现在身上全是汗渍,只有衣服是新洗的。
少年见对面的眼神带有犹豫,又说道:
“你半个月能吃上一顿肉。”
“吕兄刚才是见到尊驾太紧张了,其实他的才能完全可以在你们府中被录用的。”天依请求道,“我的命是幸逢二位恩兄搭救的,所以可不可以也帮下他们……”
天依还没说完,便被少年厉声打断:
“一千二百铢,还不够?!”
“比起钱来,如果可以帮吕生举个孝廉,或者引荐他去当一个小吏……”
“我是买你,跟我用不用这两个人没关系。”少年不耐烦道,“他一个罪臣的儿子,在这个市上当小贾儿,自轻自贱,怎么举他?不要忘了,你现在还是一个外国亡人,不是你们里长说两句你就不是了。一千二百的酬资还不够丰裕?难道你还能同我们讲什么条件么?你今天不画这个契,我就只好就先拎你去见簿吏,查查你到底是亡人还是外面来的间者了!老实跟你说,你今天就算不跟我回府,公府也不可能把你编在民籍的。”
天依听了这话,胸口有些堵塞。她记起了蔡文姬《悲愤诗》里的两句诗,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在红衣男孩的一再逼迫下,天依只能在书契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少年迅速命令周遭的人将她的拇指涂红,在上面按下手印。
“钱你两位恩兄已经收下了,我仁至义尽,走吧。”少年催促天依道。
“可是我还有东西在家里……”
“有什么东西?你还想让我们到你家里一趟,专程去收拾铺盖?你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个皂民么?走!”
少年等不住了,向几个家丁示意。那几个人急忙上前,架住天依的袖子就往出走。
天依在穿越之前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挣扎不及,只能乖乖就范。吕聿征和陈季看着天依跟随红衣少年的舆驾消失在人群中。
“这是谁家的子弟……”吕聿征的声音在抖。
“霍骠骑司马,你说是谁?”旁边一个路人插着袖子说,“赵破奴赵司马的小公子,叫赵定北。”
“不去随父征伐胡虏,天天在市上招摇,祸害我们这些闾民……”陈季切齿道。
“得了吧,什么叫祸害!公子和那个越人比你们都清楚,都是过穷日子,人家跟着司马的小儿子跑,总可比在你们这两个庶民身边过一辈子,连澡都洗不到几次要好得多啦!”路人嘲笑道,“人家虽然是蛮夷,但好歹来前八成也是知书识礼的小姐,跟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指不定在府上,人家还能脱贱入良,高升了呢!我们这种平头市人,想当他们的奴婢,他们都不要叻!”
“在我们身边,洛姑娘好歹不用受气,每天自己也能赚个三四十铢的,此去豪贵邸上,可就不那么好受啰。”陈季脱下斗笠,在自己的胸前扇风。
“这下要轮到那个赵公子天天晚上教她字了。”李先生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又引得众人一阵笑。
“那个公子这么小,冠都没加,怕不是给自己找了个奶妈呢!”
吕聿征听着人群的笑声,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洛姑娘了。”吕聿征坐着叹气,“她那身外方衣服还在我家放着呢。”
“一般女子被卖身为奴以后,之后的一生可能就都在主家过了。”陈季道,“我妹妹就是。有几次她出来买菜的时候我会碰见她,但也不常见面。”
“我只希望那个赵公子能够好好待她。”
“人家自己都说了,是买侍婢,不是来定亲的。不让她给小孩子端尿盆刷茅厕,你就谢天谢地吧。”
大家越这样说,吕聿征越觉得坐立难安。
“当初就不应该带她来市上。”
“你不都听人家说了么?事前已经有人举报了,她就算在你们家里藏着,也会被公吏找出来的。还是先盘算下怎么处理这一箱子钱吧。”路人劝他们道。
“肯定是那个姓林的干的!回头见到他,看我不打折他的腿。”陈季“唉”的一声,将拳头捶到地上。
另一边,天依跟在红衣少年的车舆后面,被两个仆人架着,轮辐滚过地面带起的尘土熏了三个人一脸。天依感到又突然又迷茫,她不知道这个比自己小多了的男孩要把自己带去干什么。天依在穿越之前接触过不少网文,但是它们在现实问题面前不一定具有可参考性。自己也曾看到过关于西汉时期女性地位的一些资料,令自己没想到的是,只在屏幕上出现的人口贩卖的字眼,竟然有一天实打实地撞上自己。自己的命运,完全被捏在前头坐车的那个掌握权势的男孩手中了。
那个红衣少年突然转头过来,吓了她一跳。
“刚才忘了问了,你叫啥?”
“洛天依。字是……”
“我就问你的姓,没让你把名字也说出来。我才不稀得记它。”那个少年马上又扭回头去,不带一丝停顿,然而过了一会又转过头来:
“你的那个……老兄,姓吕吧?”
“嗯。”天依点点头,“尊驾是要……?”
“没什么,就是问一下。”他又转回头去,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原来你们这些人也有名字的。”
天依看不明,只能继续低着头赶路。土尘在她的衣服上和脸上积了厚厚一层。
——第五节完——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