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车驾在路上走了许久。天依一边走一边看四侧的洛阳景色,城里的面积基本上有一小半让位给了巨大的宫室,视线越过高厚的宫墙,仍旧看得见里面的楼阙。这些宫室至早从前周起,就已经盘踞在这城里了。记得自己在西安参观西汉未央宫遗址的时候,曾经到过石渠阁遗址。遗址留存下来的夯土台基只有几米高,但是通面阔和通进深都非常大。天依很好奇汉代的楼阁会通过什么结构的手法来达成这种体量,难道是通过密集排列的木柱和夯土柱?或者巨大台基上的绝构,实际并不是由一个,而是由许多个单体的建筑拼接而成的?要是能亲眼参观一下就好了。
宫墙之间是穿插分布的贫民区和富人区。眼前所见的一切构筑物,外表都包覆着夯土墙,整个城市给人的一种感觉就是大型的土堡。当然,所幸汉代人还不至于那么素拙,豪家和宫廷会在夯土墙和木构件外面用颜料刷上颜色,有的甚至已经上了比较绚丽的彩画,当然,这些由矿物和植物磨成的色彩,从明度上是比不过晚清以来的现代化学颜料的。无论如何,从这些建筑彩画上可以看出,从古至今的两三千年来,中国人一贯地对丰富的色彩情有独钟。
另外比较明显的一点就是,洛阳城内的树木很多。道路两侧,以及居民区和宫墙之间的地方,有许多几十年以上树龄的大树。同样地,自然也把它的手伸向了路面。没有铺砖瓦墁地的街面上,除了行人和车辆密集的地方以外,几乎都是草,看起来生机盎然。不过也正由于此,当一个汉代城市因为战乱等各种原因衰落的时候,自然才会非常迅速地展开反噬。“城郭为山林”,大抵写的就是这类事。
路上行人如织,许多人都停下来驻足观看这行车队,偶尔也会扫到跟在主人后面走路吃尘的天依。
车上的少年并没有在意这个情况。毕竟他每一次乘车出来的时候可能都会遇到这副景观。
被少年的随仆架着走了好久,最后车队在一个看起来较大,色彩也较鲜艳的宅邸门口停下。天依看向大门口,发现门楣上面已经有署着字的早期匾额,从额的内容中似乎可以读出这家人似乎姓赵。再一联系刚才市上人口中说的霍骠骑司马,说不准这座府邸的主人就是日后的赵破奴将军。那么这位少年,大抵就是赵家的公子了。今年是元狩元年,也就是说,转过明年来,赵破奴将军就会随霍去病征战河西。虽然现在来看,两次河西之战的胜负似乎还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历史上的变数太多了。
当然这些都跟当下的自己无关。于自己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在这个社会找到一个生存的位置,然后才可以谈改造社会、人生理想,或者是找到穿越回去的方法、和阿绫再相见这种更长远的问题。
车上的少年一挥手,两个随仆连忙押着洛天依,走到他面前。
“这就是你以后栖身的地方。”
“这里是……”天依试探着问道。
“骠骑司马府!赵司马,我父亲,在霍骠骑手下做事,你一个越人不知道?”
“我是海上的。”
“管它呢。听着,做一个月,你有四百铢的月给。”红衣男孩说道,“进了府里,要听其他人管教,他们会教你怎么伺候府里的人。穿着丝衣的就是我们赵家的人,穿着你这样布衣的就不是。这点你应该分得灵清吧?”
“一月四百铢,好少……”天依默默想着,不过总比没有好多了。
“你的吃穿住行,府里都包了。”少年又补充道,“有专门的人做。”
“‘行’也包么?”天依忽然眼前一亮。
“提供布履。不让你穿草屨。我们赵家的仆人,在外面就是要风光。”少年笑着说。
“还以为有什么出行的工具呢……”天依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本来不应该对自己的奴婢身份抱一丝希望的。
“好了,你们几个,把她带进去,我还有其他事做,没空陪这人闲聊。”他转身对在旁边站着的两个布衣侍女说道。“刚好过些时日妹妹要来府上,那会儿就让她在我妹妹手下伺候着。”
侍女们躬身唱唯,随后便拉起天依的手走进旁边的小门去。
这个偏门明显在规制上不如附近的正门,虽然都是面阔一间,屋顶不厦两头造,但是正门的门楣下面有三组把头绞向造的一斗三升栱,斗拱置于硕大的柱子上,应该就是汉代的官式建筑样式。相比之下,侧门从体量和规格上都显得很寒酸,就跟普通人家的户门一样。不过不论从哪个门进,自己是婢女的身份都不会再改变了。一进侧门,里面是一根不宽的巷道,两侧是较为整齐的仆役宿房,虽然仍然有种家徒四壁的感觉,但是至少屋顶上覆了灰青的陶瓦,光这点就已经比吕聿征的茅舍高级很多了。有这种物质条件,也怪不得豪贵家的奴子们会用鼻孔怼城野上的闾民。后世的所谓“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大抵如此。在这个区域居住的大部分是男性仆役,有一些年轻人坐在路边休息,向这边投来目光。
又穿过一道矮门,进入下一个空间。一个被围合的院子。
“这便是你住的地方。”牵着她左手的中年婢女一边说着,一边带她走进其中的一间房间,三个人在榻上坐下。
“这就是你晚上睡的地儿。”
天依观察了一下,房间里面有一扇开向院内的窗,上午的太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似乎是西窗。屋子几十平米见方,用给一个人住的话还比较宽敞,有各种基本的生活器具,条件是好了一些。
“这里之前是谁住?”天依问另外两个女子。
“之前有个洗衣服的老妪住在这,前些日子死了,刚好就空了出来。”
“啊?!”天依听到这个消息忽然有点害怕,从榻上坐起来。
“没事,这么多天,她的魂老早归到泰山去了。”那个看起来是汉人的年长婢女招呼她坐回去,“屋子都扫洒过了,没有尸臭的。”
“她在这里住了多久啊?”
“三四十年吧。”
天依听到这话,开始联想自己也在这里住了三四十年,直到面容苍老、牙齿摇落,最后被人拉出去埋在郊野上的境况。
“一辈子不能出去吗?”天依有点担心地问道。
“出去是可以的,但是一个是要向主人申请,一个是要守时,午时或傍晚就一定得回来,不然得挨荆责。”那个口音偏向楚国一带的女子回答。
“荆责?”
“就是用荆条打啊。”那个楚女举手在空中划了几道圈,作鞭打的动作道,“没事,到时候我会在他们面前给你求几句情的,让你少挨几条。”
“那就多谢姐姐关照了……”
那个楚国来的婢女笑起来,抱了天依一下。这让天依觉得很意外,一股感动的情绪涌上心头。
“对了,姐姐叫什么名字?”
“晏柔。”那个侍女答道。“在府里主要从事厨事,父亲也同在府中。”
“为什么会进到这里呢?”
“十年前,黄河在淮阳决口,我们家为了避灾,只能随着流民一路西逃。母亲在路上不幸患软足病死,只有我跟父亲到了洛阳,家财几尽,只能鬻身为奴,在府中做事了。”
“这样啊……”
“父亲一个是对我放心不下,一个是被市上放债的人所逼,故而也一同进入府中。我们俩都负责照顾赵家的少公子,当年他才四五岁,现在也已经长大了。”
“那个公子平日里应该没少找你们麻烦吧?”天依回忆了一下刚才赵家小公子的言行,问她道。
晏柔摇摇头,“难说。他的脾气很怪,有时对人很差,有时又很好。不过贵家的子弟本来也就是这样,让人难捉摸。”
难道是傲娇总裁体质?天依想到自己从前看过的网文和玩过的橙光游戏。她摇摇头,连忙打消了这个天真的想法。
“对了,姑娘叫什么名字,是从哪里来的?”晏柔差点忘了正事。
“洛天依,从南方海国来的。”天依答道。
“海国?在司马府里待了十年,什么国名我都听说过。南方我就听说过我们楚国、越国,还不在海上。你那个国是什么国?”晏柔好奇地牵起天依的小手问道,“不过,你的口音倒是跟我们楚人有点像。”
“是什么国,已经记不清楚了。”天依颇为勉强地说,毕竟向人解释现代国家的名字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那洛姑娘是怎么从海国来的呢?”
“我也不知道。”天依摇摇头,“我只记得起从前在海国的事情,至于自己是怎么来汉地的,不清楚了。我是约十天前在洛河岸边被两个恩兄救起的,今天同他们一块到市上,结果被你们主人买下。”
“府上喜欢收集各地的游民来做活。看姑娘之前说话文绉绉的,看起来之前在海国时也跟我们这些布衣不一样。”晏柔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一个字都识不得,但是就算识得了,也照样是给那些贵胄打一辈子下手,也照样要舂谷、净衣、采买、挨责。我在府上十年,是已经习惯了,只是姑娘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好了好了,阿柔,我们去给她拿几件衣服来!”那个稍微年长的侍婢站起身道。
“好。那洛姑娘,我们一会再聊。”
“嗯,劳烦两位姐姐了。”天依向她们答礼。
过了一会,晏柔二人抱着一些夏时的布衣走进来。
“这不会也是那位阿婆……”天依有点担心地指指这些衣服。
“不会。她的衣服我们在市上卖给那些平头老百姓了,他们不嫌弃这个。”晏柔笑道。
“这会不会不太好?”天依忽然开始怀疑自己身上正穿着的吕聿征收来的衣服也是通过这种渠道获得的。
“能穿上衣服就不容易了,谁还考虑这个。”
“也对。”天依叹口气。
“来,试试这个。”晏柔挑出一件刚捣好的、颜色染得不均的浅绿色直裾,在天依面前展开。
“‘绿衣黄裳’……”天依随口念出诗经中的一句。
“哪有裳!”晏柔连忙上前捂住天依的嘴,“裳都是那些小姐们才穿得起的!要是我们向主人告发你僭越,你就麻烦啦。”
天依唔嗯几声,点点头。晏柔这才将手移开。天依闻到这个婢女的手上有很重的皂角味,看起来她除了给人帮厨以外,还长时间承担洗衣服的工作。
“身为奴侍,就要说相应的话。祸从口出,这可是很危险的。”晏柔摇摇手指说道,“来,我们帮你更衣。”
话音未落,晏柔就欲去解天依的衣带。
“哎——这……我自己来就好了。”天依有点为难。
“没事,既到了这儿,便都是姐妹,没必要这么客气。”晏柔说着,一伸手,天依的衣带就被取下来了。她身上穿着的服饰样式比较简单,衣带一松,天依身上穿着的一件单衣便自然而然地散到榻上。
“晏姐姐……”天依的脸上泛起一阵潮色。
“姑娘放心,不会有人偷看的。”晏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问题所在。正当她要把新衣服披到天依身上时,忽然看到了天依身上的汗渍。
“哎呀,好脏——这几天你一定干了太多活了。巧嫂,你去盛水来。”
那位年长侍女应声,把了一只小桶,出去到井里汲水。晏柔也把衣服搁在了一边。天依不自觉地用手挡住重要的地方,这还是她第一次和除父母和阿绫以外的人坦诚相见。
“那个……我还是先穿回原先的那件吧……”天依弱弱地说。
“不行,那件已经很脏了。”晏柔坚决地摇摇头,“等我跟巧嫂给你洗一洗,拾掇拾掇,你再穿衣服。”
“可是现在……”
“我又不是男儿身,没什么大不了的!”晏柔摊摊手,“再说了,赵家的小公子平时沐浴更衣也是我们几个姐妹伺候的,人家也没说什么嘛。难道姑娘从前都是一个人住?”
“没错。”
“所以现在觉得不适应?”
天依点点头。
“真是苦了你了——”晏柔充满同情地摸摸天依的发辫,“以后就不用劳烦你自己了,我们就像伺候其他人一样帮你洗。”
“不不不,还是我自己来吧……”天依苦笑道。
巧嫂连着提了好几桶水,终于把屋里的那只浴桶装满了。
“我自己洗就好了,你们应该也有事要忙吧?”天依小心地站起来,踩进浴桶。
“洛姑娘,人都到这里了,还客气什么?”晏柔听了这话有点不高兴,“给新来的妹妹擦身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话音刚落,天依突然脚底一滑,整个人跌进浴盆里。
晏柔和巧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洛小姐,还是我们给您洗吧。”晏柔卷起袖子,上前开始给天依擦洗后背。
“没有,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从前真的一个人洗的!”天依顾不上遮住重要部位,用手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狼狈地澄清道。这突来的一跤把她的整个隐私防线都摧毁了,天依只能跪坐在浴盆里,任由晏柔和巧嫂的手在她身上擦拭。晏柔像给生鱼削去鳞片一样,将天依身上积的污渍慢慢搓下来。浴盆里的水逐渐浑浊,而天依的皮肤也逐渐恢复了之前的质色,虽然由于这些天的营养不良,她的肌肤已经略微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面貌。
“还是天生丽质啊。”晏柔有点羡慕地看着天依,她自己的肤色由于长年的劳动,有点偏于麦色而有些粗糙。
“只要注意保养,姐姐也可以这样。”天依道。
“唉,我天天要给那个小公子做饭,还要给父亲和一大院子的人做,熏都熏黑了!”晏柔摇头叹气,“只有你们这些小姐才说得上这个。”
“我不是小姐——”
晏柔吐了吐舌,“你就别撒谎了。”
两个人把天依洗得白白净净的,又用布巾擦了身子。天依步出水面,晏柔拿起放在旁边的浅绿色直裾,给天依穿上。
天依把衣襟裹住,面颊仍然一片绯红。
“这孩子,像刚嫁人了一样。”巧嫂笑着对晏柔说。
“以后就习惯啦。”晏柔给天依的腰带打上一个漂亮的结,“好了,还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吗?我要去给公子准备晌食了。”
“多谢二位姐姐的照顾了。”天依朝她们致谢,“剩下的事,我一个人也可以打理好的。”
“那我就放心啦。”晏柔和巧嫂离开了天依的房间,只留下天依坐在榻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开始回想今天的经历。吕聿征这会应该和陈季一块带着一箱铜钱,正在划船回家的路上吧。他这会坐在船上,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呢?
不知道。天依对自己摇摇头。她看见窗外的夏风裹挟着热浪吹过,激起沙沙的树声。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