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季的户外进行重体力劳动并不是一件非常痛快的事情,虽然现代的一些年轻人似乎非常享受白天出一身汗,晚上回到寓所将自己沉浸在浴缸或者喷头之下的感觉,但是对于沐浴条件较差的汉代来说,白天在烈日底下劳动往往意味着那些臭汗会持续地附在自己的肌肤上,伴随自己到第二天、第三天甚至更久。
在自己被卖入赵府之前,赵定北曾经跟自己说过自己能吃上肉洗上澡,原来这些待遇也得半个到一个月才能享受一回。不过听其他的仆人说,以这个安排来看,赵家在做主人的大户里面已经是非常宽仁的了,至少有个想头。天依一直期待着十天以后自己能再像刚来第一天时那样,把身体泡在不高的浴桶里干干净净地擦洗一遍。
“真是羡慕小公子,只要父兄不教他出门去,他可以尽日待在房里。”中午在舂米的时候,天依同晏柔说,“还能吃着午饭哩。”
“咳,别提啦。你看小公子之所以日日出门晃悠,就是因为他房里待不住。”晏柔摇了摇头,“他说,他那个屋子可能不太吉利,夏时待在屋子里,一会就闷上来,又热,差点害病呢。他向赵司马几次说了,司马都没让他挪地儿住,说有这么好屋子了怎么还会闷呢。”
“还有这种事情?”天依从前光是知道赵定北这种人过得体面,没想到他们在夏时也有难过的地方。她开始回忆自己去送饭时观察过的赵定北的卧室,发现那间房间确实存在一些问题。她思索了一下,对晏柔说:
“小公子那间房子并不是吉利不吉利的问题。”
“哎,阿洛,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过几天还要去他那禳个邪呢。”
“晏姐姐,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向公子进个言,我们海国的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天依对晏柔如是说。
“阿洛,你一个姑娘,怎么会晓得……”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天依说,“就好像你们汉地人人都会识星辰、分得清南北,我们就不行;但是我知道怎么让一所宅屋在暑时变得凉快。这是我夫婿的大兄教我的。”
龙牙哥在开火锅店之前就天天鼓捣这些东西。自己帮着阿绫装修她们家的店面时,也听得龙牙哥向自己交代了这些内容。晏柔看天依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中仍是半信半疑。
“阿洛,这些事情从来都是男子知道的……”
“我们那边的学问是不分男女的。”天依摆摆手,“反正我们都是为的小公子好,如果这件事办得漂亮了,我们在府上的地位也能提高一点不是?就好像阿朴说他靠他那一身裁缝活留在府中一样,我也得找找我自己的位置。洗衣服、扫洒、调羹,这些我都不及其他人,只能另找一个地方施展施展了。”
“既然阿洛说了这是好事,那我就跟小公子进一言。如果阿洛真的能帮小公子弄好了,刚好小小姐要来府上,给她准备的新屋还没完事呢,到时候阿洛一参与的话,那你就是我们下人中的名人了。”
“那就拜托晏柔姐了……”
前几日赵定北在酒后的发言虽然是针对那个阿朴说的,但是一想到自己还不如阿朴有手艺,一旦犯错被卖出府的可能性更大,天依就下定决心自己也要当个独当一面的奴婢来,不能每日就顺着府库执事交代的事情浑浑噩噩地做下去,当一个人肉机器。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很快,又转过一天,有两个仆役走进院子,前来接引天依去小公子那边。
“阿洛,如果不成功的话怎么办呢……”虽然已经向小公子举了荐,但晏柔仍然十分担心她的安危。
“应该没事的。”天依向她笑了笑,随后被两位仆人领走。在巷道上赶了一段路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所前往的并不是小公子所在的院落,而是进了另外一个看起来比较新的地方。还好,赵定北就站在檐下,正等着自己。
“公子。”天依先是向他伏拜。
“起来吧。”赵定北说,“听晏柔说,你对我那间屋子有看法?”
“是的……”
“你有法子让它在夏天的时候变得凉一些?”赵定北背着手问,“你也会驱禳?”
“回公子,婢子并不是什么通神通鬼的人,不会这些。但是我们可以改变屋子本身来达到同样的效果。”
“我看我这个房子就是中鬼了,它恶意要害我,你不驱鬼,能有什么办法?”
“公子,”天依再拜道,“不知您读过《七发》不?”
“哦,这篇你也知道?我单是听说过大致的故事,没细读过。那帮辞人写的东西,太绮靡琐碎,我不喜欢。”
“楚太子有疾,吴客往见之。”天依说,“在起首的部分,吴客向太子说了说他身体为什么这么差的原因。我想这个小公子应该读一读。”
“回头再说!你就说你要说啥吧。”
“吴客说,太子每天和美姬出入于曲房隐间之中,这是他久而致病的一个原因,因为他说‘洞房清官,命曰寒热之媒’。”
“咳,我这什么洞什么清啊!要真清了就好了……”
“但曲和隐总是有的。”天依对赵定北说,“小公子,您的居所封闭性太差,单是墙体厚了,但几乎没有窗户,而且举首能直接看见瓦作,缺陷一看即明。不管夏天热冬天冷,闷是必然的。想必公子在冬日的时候,在室内烤火时,也曾感觉不对,有时欲晕。”
“是,没错,冬天的事你也说准了!”赵定北突然好奇起来。
“房屋讲究一个气,得让室内的气跟户外的流通起来。公子想必自己也有经验,在日头底下走步,如果无风的话,就燥热难忍;若有风的话,就清爽一些。”
“没错,这我感受过。”
“室内一点风都没有,热意又逐渐透过墙沁进来,到了下午整个房间都热了,又没有风,怎么能不受暑呢?”
“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可是开了窗,热气更容易进来,岂不是更无效果!”
“并不是说不开窗就不热,开了窗就热,关键要看如何设计这一整个地方。”天依托着下巴,面对着这间尚未装修好的小房子。
“你说罢,都有什么办法。”赵定北眯着眼说,“要见效的,不要大改动的。”
天依首先指了指屋楣上方被遮挡在檐部荫蔽中的薄墙:
“这一块,就比较适合开窗户。这个地方并不承重,它能引风进去。另外在楣的下边,也适合开窗。”
在现实中,北宋年间的隆兴寺摩尼殿就喜欢在楣上的栱眼壁里开直棂窗,一个是勉强采点光,一个是透风。
“这几个位置若开窗的话,确实比起一般的窗户来说较为绝热,但是为何上下开两层窗?”
“因为上层的窗需要引到其他地方去。”
“怎么引法?都不是进户内么?”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公子的房屋一举首就能看到屋顶下面铺的椽子。”
“不错啊,你这奴婢难道要把屋顶都拆掉?”
“这样天地间的热气,只消透过公子的瓦片就可以下来到室中。我们海国有一种空气间层的说法——对了,公子鼻子呼进吸出的,每天看不见但手一挥就能带起一阵风的,那风就是空气在流动。空气是能够隔热的,所以我们常采用空气层,就是两边有材料,中间是空气,这样绝热效果更好。”
“空气,嗯,怎么做法?”
“在墙里面开空气间层,肯定行不通,工程量太大,而且对你们汉地房屋的承重也有损害。那么我们可以把屋顶下面做一个大的空气间层,简单来说就是在楣后面,一直到大梁这部分,铺上木板,上面还可以施点瓦片,然后婢子刚才说的上面那层高窗的风就是在这两层椽、板之间流动,热气透下来还要过一层木瓦,这个绝热的功用就比较大了。”
“你这听起来有几分道理,”赵定北说,“还有其他什么方法么?”
“在窗户上,公子可以在屋子的两面都开上窗,正面开不大的低窗,北面开高窗,这样风在室内会有一个流势,从较热的低处走到高处,有一个始终。公子以往的屋子虽然开窗,但风不进来,就是因为没有给它提供一个出口。”
“风还能照着匠师凿的洞走的?”
“往古神禹理水,不也是顺着水势走么?并不是匠师指引风走,而是我们海国的匠师知道风能从热处往凉处走。”天依继续说着,“窗户本身也有讲究,若是檐部不能挡住太阳,那就要在窗户顶上再按一片挡板;而窗户本身里外两面也可以施竹帘,这样两面帘子都下来的时候,中间也形成了一块空气层。按这样一套做下来,虽然多施了点窗户,但是绝热的事功并没有衰减多少,而且带来了风。我相信小公子如果这样做的话,室内就不会太闷,这样也爽利很多。”
“你说得漂亮,但是具体如何,还得试试。如果没效果,那我就当你今天偷懒没干活,罚你日给。不过我自己思忖,那个铺板的主意尚还不太没用,它至少能够挡灰。”赵定北抿抿嘴,“我房里东西多,一时经不起这么大折腾,你和执事今天留在这儿,让这些匠人做。今天其他事情就先不用你操心了。”
“唯。”天依向赵定北拜谢道,心中压力很大。
“这公子脑袋许是糊涂了,让一个奴婢来弄。”有木匠这么说着。
“反正这间屋子不大,你们忙的功限有限,你们只要把北面那根楣上下预留出两层高窗,正面在楣上开窗,再在正常位置掏一到两个窗洞即可。”
“说得轻巧,你说凿多大的?”
天依在脑海里算了算,根据现代工程相关的规范,南面的窗户面积似乎不能超过墙体的0.45到0.5,当然,面对这个实际的屋子,窗户面积也不能开这么大,不然对隔热性能有损害。她预估着有0.3就很多了。当然,这种数值,还是龙牙哥自己算得更靠谱一点。
至于两面檐下的高窗,天依打算按照隆兴寺摩尼殿的直棂窗尺度来,单层最高不超过三尺左右就行。
“请问这个屋子正面四柱之间宽高几何?”她向负责画大样的匠人咨询道。
“通面阔有五丈,柱高丈半。”匠人向她说了大致的数值。
“低窗如果旁侧两间各开一扇的话,大概每扇宽四尺高六尺就已经很够了,实际做的话为了省料应该还到不了这么多。”天依向他施了个礼,“我知道我在具体尺度这方面是不能把握的,你们匠师对这方面应该比较熟,还是辛苦你们了。”
“那你说的屋顶下面的那层木板呢?怎么个铺法?”
这些匠师似乎还没有敷设过天花板。
“从大梁上伸出来小方子,然后再在方子上铺板。为了减轻大梁负担,方子的广和厚最好成一个一比二的关系。”
“为什么是一比二?”
“因为我们海国那边的匠师琢磨过了,在同样梁厚的情况下,梁广是梁厚一半的话,支撑效果并没有比梁广更广的差到哪去,而且省了许多的料,也省了许多梁架的负担。”
“这我们会考虑试试。反正是小公子指意让我们陪你玩,到明日若没达到效果也是你的事情。”
天依点点头,表示设计的后果她一个人承担,并且愿意帮匠师们扶木梯、递料之类的。
“现在打紧的是你们得补完大样,”负责营造这间院子的执事说,“你们把新增的用料总一下,这样我做好账目,才能给你们准合适的功料。”
翌日,待赵定北在校场里和父兄练完刀功,中午回转府里的时候,他顺路走进给自己妹妹准备的那个院落,发现并没有天依的身影。
“怎么回事?那个奴婢吹完牛,溜了?你不管住她?”赵定北立马儿有点发火,“得找到她打鞭子去。”
“没有,那个小婢儿在屋里呢。”
“怎么,你们在外边干活,她在里边歇息?”
“不,公子您进去就知道了。”执事对他说着。赵定北遂大步走入堂屋,四下扫目一看,还是不见人。
“贱婢呢?”
忽然他听得头顶上一阵声响。他抬起头,原来是天依受了这一吓,差点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她正和另外两个木匠一道钉着板材呢。
“哎,冒冒失失的!要摔下来就不好了。”赵定北见状责怪道。说是这么说,一股歉疚还是从他心里升起来。
天依的心跳很快,她是确实被惊着了。她艰难地爬下搭在柱子上的木梯,向小公子伏拜问安。
“哎,不过确实不错啊,我感觉有风正从我这儿吹上去。蛮舒服的。”赵定北命人摆来一张席子,在席上坐下,一边乘凉一边看梁上铺板的场面,“可惜啊,这个屋子改起来,不是给我使的,我妹妹是享福了。”
“如果公子……有这个念想,花不长的时间,也可以这么做一做。”天依仍是没从刚才小公子的狠话中摆脱出来,她的声音发颤。
“就这件事来说,你虽然不是正规的匠工,但至少也是一个提点子的人,这日给就不罚你了。”赵定北并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以后在我们府上好好干,发挥你的聪明才智,这样做主人的也替你高兴。”
“谢……谢公子……”
“那你继续回去做你的活计吧,我看这也快完工了,一会画彩这种活就用不到你干了。我再在这儿休息休息,吹吹凉风。”
刚干完活的天依遂毕恭毕敬地抱着手走回自己平时工作的地方。自己的成果确实被小公子肯定了,但是自己却没有得到任何奖励,只是免去了失败的惩罚而已。她一时不知道自己的上进到底会不会有结果。不过毕竟事情打了一个头,以后应该还会有其他自己将在现代的知识提现出来的机会。
——第三章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