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没有太下过雨。太阳很毒,每天干完活下来,衣服全是湿漉漉的。所幸有晏柔陪着,两个人互相照应,虽然辛苦,但也好歹还没到最苦的那种程度。天依曾经看到外面的一些低阶的男性仆人,有十几个人睡一个房间的,共用一盆篝火。这种程度的奴隶生活,她只在西藏的旧庄园展览馆了解过。
那个叫阿朴的恶仆似乎没有再找过自己麻烦。有可能他仍然在赵公子身边说风凉话,但是公子就像他说的那样,没有听从。那天晚上公子同父亲应酬回来,又是喝了个酩酊大醉。一大群侍仆在他身边伺候着,晏柔送了一碗药浆去给赵定北喝,还没喂下第一口,就被小公子吐了一身,颇是狼狈。不过事后晏柔对自己说,这种事情她这两年内至少已经遇上过十几次了。
自那次大醉以后赵定北似乎就开始控制酒量,白日里不再喝酒了。或许是自己之前杜撰的那个所谓的醉死在街上的大哥起了一定的作用。其实天依在编那句话的时候,脑海里脑补的全是龙牙哥摇摇晃晃、握着酒瓶,一边哼着“刀,怒斩雪翼雕”一边仆倒在人行道上的情形。这差点没让她笑场。
除了应酬场面以外,天依从来没见龙牙哥在其他场合饮过酒。
说起来,晏柔端来的那碗药浆,似乎还是她父亲熬制的。晏公在府上应该是一个类似于医生的职业,之前自己和晏柔被笞打的时候,就是晏公帮她们在伤口上敷的草药。虽然他之后熬的小米粥很苦,里面不知道掺了什么草药,但伤口的恢复情况还是不错的。晏柔一家都从楚国来,晏公又会些医方,上古的楚国巫风又比较盛行,汉时又比较流行楚文化,天依猜晏公可能是那种楚国的巫医,或许以后府上的祭祀活动也一并要请到他。
不过关于这一对父女,天依心里还是留有一个疑团没有解开。打自己进入府上的第一天起,晏柔就对自己特别好,而且似乎是无条件的那种好。这在天依之前的人生中也是不经常遇到的,按理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自己也不是进入赵府的第一个女仆,而且先前晏公也已经在谈话中透露了,晏柔从以前到现在,就对自己一个人展现过这种好感。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难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利用的方面?自己一个蛮夷,又孑然一身,按理说不存在什么利用价值。面对晏柔温善的脸庞,天依也无意往这恶意的一面来揣测。但是到底会是什么原因,导致她这么善待自己,以至于要掩耳盗铃地窃米来给自己做欢迎宴,又和自己一并受罚……
每天晚上休息的时候,这个问题都会突入她的脑海。翻来覆去想了良久,也想不出什么来,最后的结果往往都是睡眠战胜了理性。这个问题成功地成为了一个催眠方式。
天依最终决定不再去考虑这个问题,先做好眼前的事再说。而且,如果得知每天晚上都会有身边人反复猜测揣度自己的心理、动机,晏柔的心里也会不舒服的吧。
次日清晨。天依像往常那样,起床向晏柔的住处走去,正巧碰上晏柔推着一辆独轮车,似乎准备出门。
“哎,晏柔姐,今天是做什么?”天依问晏柔。
“今天是木曜日,每次木曜日都要去市上采购蔬食。”晏柔向天依解释道。
天依忽然感觉木曜日这个名字特别熟悉。想了好一阵儿,想起来原先在大学里上课的时候,老师曾经提到过中国古代的历法制度。他当时在课堂上引过语言学家王力的《中国古代文化常识》:“中国古代有七曜日,在西方与之对应的就是Sunday,Monday,Tuesday……乃至Saturday的七天。”
对应一下,木曜日应该就是星期四。至于为什么选择木曜日出去买菜,可能是和在古人的世界观中,木这种元素对应春这个季节和东这个素来的“春方”有关?或者,二者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关联,是自己想多而已?
“哎哎哎,出什么神呢?”晏柔用手在天依眼前晃了晃,“要出发咯。”
“啊,好。”
晏柔握起手推车的两个把,往府门那里走去。天依在旁边跟着,两个人步出赵府的侧门,天依正要向守卫说明她们俩的去向,但是卫兵看了看晏柔,什么都没问,就直接说了一句:
“走吧。中午之前回来。”
哇,新人跟老人真的是区别对待的。天依突然感觉有点受打击,不过遇到这种情况,也还属于情理之中。
晏柔似乎对洛阳城的道路很熟,每次遇到路口都不迟疑,而且基本上不会拐进小巷子。天依一边走着,一边观察这辆独轮车。这辆车同建筑工地上的小车有点类似,一个轮子,两个支架,只不过不同的地方在于,这辆车是木质的,而且车上并没有放斗。要在车上装货物的话,得先备上几个粗麻袋。晏柔把这些麻袋洗得干干净净的,看起来府上的人对食品的卫生问题非常重视。
在穿越之前,天依的认知当中,历史上最早出现运货用的独轮车似乎是在东汉时期,那些墓葬的画像石上有关于独轮车的图像。不过在汉武帝时期就出现了独轮车也不是什么颠覆性的事情。不管怎么说,这种车辆的发明大大提高了人们的生产效率,而且它的使用贯穿了之后的整个中国历史,甚至自己小时候在农村也仍然能见到木质的独轮车。
“来,阿洛,你试着推一下。”晏柔对天依说道,“试试看这个鹿车。”
所谓鹿车,就是当时的人对这种独轮车的称呼。当然,鹿车鹿车,其实也就是辘轳车。
天依把住车子的两个柄,试着推了一下。
以大木头做轮子,还是有一定的摩擦力的。再加上车的自重比较大,推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如果上面再运了货,估计就比较艰难了。
“怎么样,省力吧?”晏柔的问题倒是让天依吃了一惊,她这才想起来在晏柔这代人的认知中,这已经是最省力的机械了,“之前就全赖这辆车送菜呢,要不然光靠人带,十个我也累死了。”
天依在考虑这个车轮有没有什么改良的方案,一时还想不出来。
“好了,今天先不让你推。”晏柔从天依手中把过车把,“不过做下人的,早晚有一天会用到这个的。”
说着说着,两个人已经来到洛阳桥上。依然是行人如织。
“那个,晏柔姐……”天依忽然对她说,“我想去找之前认识的那个书商一趟。”
“为啥?”
“之前收留我的两位恩兄,在市上开了个抄书店。”天依解释道,“我上次去的时候没碰见他们,但是那个书商跟我说他们会去知会他,这两天他应该已经拿到他们开的新书铺的地址了。”
“原来是这样。那我买完菜以后,就陪你去一趟好了。”
“那倒不用,我已经找得到回府上的路了。”天依摇摇头。
“你找得到吗?”晏柔朝她眨了眨眼。
“这回姐姐带我走的都是大路,比较好记。”
“那你把路给我背一遍?”
天依将脑海里记得的路线向晏柔一五一十地说了,晏柔这才放心。二人过了洛河,走进南市中。
晏柔的独轮车在人群中行走得很艰难,车头像船头一样,将前边的人浪往两边分。前进的速度慢了很多。走到菜市,晏柔又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跟商户砍价,语速很快,几乎已经超出了天依的辨认范围。待到两个人装了满满一车子菜,走出市场时,太阳已经升得较高了。
“那我就去找他们啦。”
“嗯,不过记得晌时之前回来!”
天依跟晏柔道了别,在市集里拐了几个弯,回到前几天见李先生的地方。果不其然,李先生仍然坐在店门口,见天依来了,起身迎去。
“姑娘你来得正是时候,阿吕昨天已经把他们店面的地址报给我了。”李先生看起来很高兴,“之前那十二铢钱帮你解了围没有?”
“解了。”天依点点头,“但是其实那次我不买也没事,我压根就没在帮府上买盐。是有个仆人假着府上的名号让我去给他们跑腿。”
李先生听罢此言哈哈大笑:“原来姑娘到底给人诓了。不过世道确实就是这样,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处处都得小心打点。”
“嗯,李叔的话,我一定好好记住。”天依朝他答谢。
“阿吕和陈租的店,往这根路一直走,走个半里,往北转,遇到路口再往东转,就到了。”
“是往左和往右的意思吗?”天依对分辨南北很吃力。
李先生倒是对这个提法很陌生,想了好久,才回答:“没错。不过你这个海夷怎么这样,不用南北西东,光看左右。你若是要在汉地久住,就一定得正位辨方,方好做得一个正人。”
这种话从满嘴跑荤段子的人口中说出来,有点缺乏说服力。
“嗯。”天依道,“那我先去见吕兄和陈兄他们了。”
“去吧!”李商笑了笑,挥挥手,“他们这两天看起来可滋润很多了。”
听了李商这么一说,天依更期待见到吕聿征和陈季他们了。不管怎么说,自己卖身的这一千二百铢,还是对改善生计起了一些作用的。于是她连忙循着李商说的路线,朝前急急走去,最终来到一间沿街的店面前。她的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到吕聿征和陈季在里面做事。吕聿征正在监督抄书,一抬头之间,也看到了天依,两个人的脸上同时露出了笑颜。
“洛姑娘!”吕聿征急忙走到屋外来接她。
天依笑着指了指吕聿征的脸蛋:“真的白胖了。”
吕聿征对这个动作倒是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急忙低下脸:“来,先进屋坐坐。”
天依和吕聿征走进店内,陈季听到外头的声响,也从内室走出来,见到是天依,也非常开心,招呼二人到内院的桌子旁边坐下,自己拿着水壶,倒了三碗水,也坐了下来。
“已经好些天没见到洛姑娘了。”吕聿征很激动,“姑娘走后,我们没闲着,用那一千二百钱赁下了这间店,专门给公府的人接抄书的单子。”
“看起来生意还挺兴旺的!”天依捧起水碗喝了一口,“不过吕兄不像是那种会做生意的人啊。”
“嗯,这些都是让你陈兄帮忙打理的。”吕聿征道,“他头脑比我灵,所以接会顾主、算日账,什么都是他来。我就负责挑选抄书的工人,顺便看他们抄的质量。生意比较好,基本上每日都能进个一二百铢。”
“能赚这么多!”
“我们两能有今日,全赖姑娘舍身在赵府门下为奴所留的那笔资材。”陈季说着,两人向天依施礼,“等日后有了积蓄,一定加倍报答姑娘,争取赎姑娘出来。”
“你们不用管我,这钱先自己留着扩大产业吧。”天依道,“我在府上还好,赵公子也不是特别不通情理的人,而且府上的人待我也不错,还能每天洗澡,已经很好了。”
“姑娘就不要骗我们了……”吕聿征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处。天依马上意识到他们看到了自己的那道伤疤。
“肯定是让那个小公子打了!”陈季非常生气,“他这种豪门纨绔,不学好,每天就欺压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
“都是我们的错,若是那天不带姑娘来市上,姑娘也不至于让人掳走为奴。”吕聿征叹气,“一想到姑娘在府里当牛做马,我们两个大男人却吃着姑娘的卖身钱,我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吕兄,你要是真的钻进去了,也于事无补。”天依道,“我本身就是为的改善你们的处境,才答应他入府为婢——虽然不答应也没办法。但是我总是想看着你们越变越好,而不是继续过着黍稷稗子的生活。就如陈兄所说,我要赎自己出来,也总归有赖于你们把生意做大,我自己是挣不得那么多钱的。”
“嗯,想办法把我们的生意做好,赚足够的钱,帮姑娘赎身才是正事。”陈季道,“姑娘以后如果在府上需要什么帮助,也尽管来找我们。去他老娘的赵定北。”
“哎,那个小公子原来全名叫赵定北么?”天依这会才得知小公子的全名。
“是啊——不是,他的字叫定北,名不是的。他父亲就是那个霍嫖姚手下的司马,叫赵破奴。”陈季说,“你进了府上,一个一个人都叫那混蛋玩意做公子,你当然不知道了。”
“其实他就打过我一回。”天依道,“其实他还是听得进去话的,前几天我劝他少喝点酒,他也照做了,没有责罚我。”
“那是为的他自己身体要紧,当然听话了。”陈季显得非常不屑,“姑娘,难道他打你一次还不少吗?那些大人物的后代、家里的跟班,没有几个好的,这市上的闾民哪个不知道?姑娘,你太天真了,永远不要对他们留念想!”
陈季的表现有些激进,某种程度上有点像近代的工会领袖。
“当然了,我这些话也只能对你们二位说说。”陈季举起水碗大饮一口,“我们这个书铺的生意,还要依靠那些人做靠山,才运转得下去。只有他们看得起书。可能我这话有点端起箸吃白饭,放下箸骂庖人的意思了。”
“不过陈兄仗义执言,说的也是实话。”天依说,“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蛮想改改这个小公子的脾性的。”
“哈,姑娘寄人篱下,没让他给改了就已经很不错了。”吕聿征看着院中的庭树,说道。
小别重逢,三人把碗相谈。又过了许久,天依看了看头上的太阳,突然惊道:
“呀,我得赶在中午前回府的!”
吕聿征也观察了一下地上的影子:“确实,快来不及了。姑娘快出发,要耽误了就不好了。”
二人便连忙送天依出门。临出门的时候,陈季趁乱往天依的腰兜里塞了十铢钱。天依回头看了看陈季,陈季朝她摆摆手。
“多谢二位恩兄!”天依向他们作揖,随后便挤入汹涌的人潮。
天依几乎是一路跑着回到府门的。临近门口的时候,两脚酸痛,汗流浃背,结果正巧碰上守卫出来捕她。两个守卫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推着往里走。看来已经迟了。
进入府中的巷子,赵定北和执事从对面大步走来,身后跟着晏柔。守卫一踹天依的后膝盖,天依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
“还是那句话,规矩不能坏。”赵定北伸着手指说道,声音还是恢复了之前的尖细,“已经过了午时一刻,你以后得赶早一点。”
天依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道面对自己的是什么处罚。
“一刻,尚还不久,况且你还知道回来,就不给你责鞭子了,”赵定北看着跪伏在地上瑟缩,不敢对自己出大气的奴婢,心里暗爽,“今天不许吃饭,之后的三天只能进粟粥,算是领个教训。”
“谢公子大恩。”天依的额头点着地面,向赵公子拜谢。
“晏柔,”赵定北把头转向身后,“今天是你管教不严,以后可不能让她独自溜了。”
“贱婢知错了!”
“我看你们俩这几日关系还挺好,跟亲姐妹一般,那你也进三天粟粥吧。”赵定北眯了眯眼。
“……谢公子……”
“对了,”赵定北对手下指了指天依的腰兜。仆人马上把天依的腰兜解开,从里面拿出了陈季给的十铢钱,交到赵定北手上。
“这还没发月给呢,你就自己出去挣钱了?”
“秉公子,是贱婢今早给她应急用的。”晏柔连忙打圆场。
“好吧,不过就算有这十铢钱,你月给里面还是要扣的。……太少了,不过也还算有点玩头。”赵定北看着手上的几枚铜泉,对执事说道,“下午找他们耍耍,但愿今天手气好一点,不至于输光。走,我们再去到处转转,看还有谁可以罚。”
赵定北带着一行人走了。天依还是第一次发现,赵定北还会拿下人的钱去和其他公子哥赌博,内心十分震惊。
晏柔长吸一口气,把天依从地上扶起来。两个人一块走向巷子的深处,相对无言。这一整个中午,天依都在惊诧和失落当中度过。之前对赵公子建立的一些好印象,似乎在一瞬间就被打得粉碎。陈季上午还对自己说过的“不要对他们留什么念想”,眨眼间就成了预谶。而自己对两个人说的“想改改这个小公子的脾性”,反倒像是一个傻白甜无知少女不经世事,草草打出的诳语。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这是魏晋时期,陆机在《君子行》中写下的诗句。天依回想自己入府以来,好像就是在坐过山车一样,昨天留给自己的希望,明天便又重新复原为失望,如一叶小舟在大浪之中沉浮不定,就算自己可以改变一些细节,根本的命运也掌握在别人手中。这种困厄,不知道自己还要经历多少。未来如茫茫浓雾,牛马不辨,只能自己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五节完——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