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天依再次醒来,除了口干舌燥以外,她发现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
对,没错,确实是陌生的天花板。自己穿越之前,住在乐正家的时候,卧室的天花板是贴着纸的。而自己穿越以来,面对的基本上都是由素木梁和形状不规则的椽子组成的简单梁架。而当下眼前的这一片天花板,虽然仍然可以看出是古代木建筑的室内,但是木结构部件上都画着彩画,颜色十分丰富。
天依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锦榻上,床单和被衾都是用丝绸制的,上面也绣着许多花纹。想想自己刚才似乎正在酒宴上代赵家小姐陪酒,自己不会被送到了赵小姐的房间来了吧。
哇,人生巅峰了。天依马上就从榻上滚了下来,以最快的速度跪倒在赵小姐面前。
“哎,你起来。”
一句轻柔的指令。天依从地上爬起来,忽然感觉头还是有点昏。
“先躺回床上去。”赵筠说道。
天依拍拍刚才跪伏时沾的灰,乖乖地躺回床上。赵筠的手里握着一个剥好的橘子,她用手指分出半块。
“来,啊。”
“啊——”
赵筠将那半只橘子送进天依口中。天依对这种境遇实在感觉有点心虚。
“小姐,您是主人……”
“主人又怎么了?”赵筠继续将剩下半只橘子喂给天依,“今天要不是姐姐帮我挡了这些酒,刚才躺在床上吐的就是我。”
啊,自己还吐了?天依听了更觉惶恐,正欲请罪,却见赵筠摇了摇头,“都是那个叫晏柔的姐姐帮你处理的。”
“婢子以后会多练习酒量,不再出现今天这种事了!”
“再练习,他们这么灌你也会醉的。”赵筠咧开嘴道,“以后再带你去宴席,我就说姐姐不会喝酒,把姐姐也挡住,就好了。”
天依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主人非常亲切。
“婢子本来是被买来照顾小姐的,今天反倒先被小姐照顾了。小姐对婢子这么好,婢子真的不知道何以报答……”
“没什么婢子不婢子的,大家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赵筠笑笑说,“姐姐今后服侍好我就好了。”
“小姐从前也过过苦日子么?”天依这才想起来赵筠是从河阳接来的。不知道她在那边的生活背景如何。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反正当了我的婢子,不会苦了你的。”赵筠说,“你先在这休息一会,等酒气全部散了,之后再开始做我的婢子吧。”
“……唯。”
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好像就跟她身后窗外金黄的秋景一样明媚。相比之下,之前在赵定北手下做事似乎就跟在雷区中行走一样,随时不知道下一脚自己会不会螺旋爆炸升天。
就在这当儿,赵定北突然走进房门,看到室内的情况,惊了一下。看起来他脸上的酒红也还没散完。
“妹妹,你怎么使得这人躺在你的床上?”
天依赶紧欲从榻上坐起来,被赵筠拦住。
“她中午醉了。”
“那你让她回自己房里休息。”赵定北道,“让她躺在你床上,算个什么事?”
“不行么?姐姐今天帮我挡了这么多酒,我就不能帮帮她么?”
“主仆有别,你帮也不应该这样。”赵定北扶扶因饮酒而发得烫红的额头,有点生气,抬手道,“你们这样搞,完全是乱了上下。她今天睡了你的床,明天就可能偷吃你的肉羮,如此下去,不是要骑到你的头上去了?——她来第一天就做过这种事的。圣人书上写的礼崩乐坏,都是下人僭越。先是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再是自大夫卿士出,再是陪臣执国命,到最后乱作一团,朝不保夕。”
“哥,我没读过什么书,你说的我听不懂。”赵筠有点生气,“我相信姐姐不是这样的人。”
天依这才发现赵筠习惯把舌根不送气清塞音k-发成送气清音kh-,精莊两组声母也不太分明,同赵定北说的通语都有很大的区别,而且这种语音特征,似乎跟府中一些来自山陕的人接近。难道她讲的是扬雄在《方言》中屡次提及的汉代秦晋方言?
“走,我出去跟你说。”赵定北招呼她出去。未几,赵筠一个人回到了房中,看到天依已经在顺服地整理床榻。
“我哥刚才说你一进府就犯规矩,他还把你犯的事情都跟我数落了一遍,反正我是没看出来。”赵筠摆摆手,对天依说。
“那都是婢子初到府上时犯的错。”天依向她欠身,“若是婢子以后再犯,小姐尽管责罚便是。”
“好了,不必那么拘谨。”赵筠说,“我不喜欢小姐这个称法,你以后就叫我阿筠就可以了。从前在黄河阳住的时候,小伙伴都叫我阿筠。”
“让小公子知道了,会笞责婢子的……”
“嗯?既然做了我的侍女,那除了我以外,就不许其他人罚你,就算我哥也不行。”
天依听了这话,心里更加感动。
“好了,酒醒了吧?”赵筠道,“这天也快黑了,我还没见识过你的厨艺呢。”
“啊,我的厨艺不是很好……”天依面露难色,“虽然之前跟晏柔姐学了几天,但是也还没练成。”
“你可以试着做嘛,反正我之前也没吃过几顿好饭,今天中午吃的算是最好的一餐了。”
“那我找晏姐姐去试试。若是做不好,小姐尽管责罚就是。”
“——以后叫我阿筠。”
天依在整理完主人的床铺以后,遂来到晏柔工作的厨房。
“啊,阿洛,你也醒了。”晏柔正在把赵公子的饭菜装到食盒里,“唉,你和小公子中午都喝醉了,小姐让我把你送到她房里,然后我就去照顾小公子了。”
“每次都要麻烦姐姐。”天依有点不好意思,“诶,你把我送到房里就去照顾公子了么?”
“是啊。”
“听小姐说,我中途还吐了一次,是你帮忙接的呀。”
“没有这事,我一直在帮公子醒酒,没在她的房间。”
“啊……这么说……”
“我明白了,看来那个小姐对你还挺好的。”晏柔像是知道了什么东西一般,笑起来,“她待你如此大恩,你可得尽全力伺候她了。”
“我这不是来给小姐做饭了嘛。”天依说,“只不过我的手艺还不精进,想跟姐姐学一学。”
过了一会,天依端了一张食案回到赵筠的房间里。
“啊,做好啦。”赵筠搓搓手,“我已经等不及要尝尝姐姐的手艺了。”
“还是第一次做饭,都是晏柔姐教我的。”天依把木案放在桌子上,自己取了盒盖,站在一旁。
“嗯,好香!”赵筠似乎对气味很满足,“一想到以后能天天吃这种饭,就好开心啊。”
“其实婢子在海国原先是会一种烹饪方式的,只不过在汉地不流行,也没有相应的工具。”天依说。
“哎,你们海国流行的是什么?”
“炒。”
“那是什么样的?”
“需要准备一口锅,一把勺子,把食材和调料倒进去,用勺子翻,这叫做炒。唔,所谓锅就是一种像将军戴的胄的东西,大致长这样。”天依比划着说。
“听起来很新鲜。”赵筠眨眨眼,“如果有机会,我让府上给你造一口‘锅’,你试着炒一炒吧。如果好吃的话,你在府上的身价就高啦。”
“嗯,不过现在还不行,府上的工具只能烹烤煮蒸。”
“那也无妨,技艺都是相通的,你既然能,呃……炒好一道菜,那做其他的应该也没问题。”赵筠一边说着,一边夹起筷子尝了一口,“好鲜!”
天依舒了一口气。还好龙牙哥教自己的基本功还没忘光。
入夜。赵筠被赵定北叫去谈话,当她回来的时候,看到天依提着一只水桶,正一桶一桶地往自己屋里的浴桶里装水。榻上还放着一套丝衣。
“洛姐姐这是要给我洗澡么?”
天依点点头。
“那个……这个有没有温的?”
天依这才发现,到目前为止,从井里汲出来的都是凉水。
“啊,请小姐恕罪,婢子这就去烧汤……”
“不要叫我小姐,不然就罚你月给了啊。”
过了一会,天依又提了一桶发着蒸汽的开水,将它们倒进浴盆,用手指搅了搅,感觉水温刚刚合适。
“一会我自己洗就行了,用不着姐姐帮忙。”赵筠又开口道。
“但是公子和晏柔姐都让我伺候小姐……阿筠洗。”
“我现在是你的主人呀。”赵筠歪歪头,“我从前在河阳,都是一个人过来的。若是有人在旁边洗,我反倒比较局促。”
“那要是他们问起来……”
“我是你的主人。”赵筠说,“你忘了我下午说的么?除了我以外,不许其他人罚你,就算我哥也不行。”
“那我就待在门外,等阿筠洗完了说一声,我再进来处理浴盆里的脏水。”
“嗯。……不洗完不准进来哦。”
看来赵筠也是跟自己一样的性格。天依便拉了窗帘,把门带上走到户外,靠在墙根下休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得屋内传来一声:
“哎,洛姐姐!”
天依马上推门进屋。只见赵筠已经从浴盆里出来,擦干身体坐在榻上。但她似乎素来习惯直裾,并不太有穿衣裳的经验,试了几下,并没有穿成功。
“婢子来帮小姐着衣。”
“不不不,你把方法告诉我就好了,我自己来穿。”赵筠将几件衣服紧紧抱在胸前。
“这个比较难说,”天依摇摇手,“婢子今晚帮小姐穿一下,小姐以后就会了。”
赵筠仍是抱着衣服,轻咬嘴唇,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一会,才微微点点头。天依上前,先帮赵筠从一堆衣服中理出深衣,套在赵筠的身上,又给她穿上袴袜,随后再在外头包上衣裙,系上腰带。再一看赵筠的面色,似乎跟晏柔第一次给自己沐浴时很像。
“小姐第一次记清楚这个过程,以后就不需要婢子来帮忙更衣了。”
赵筠的脸蛋红扑扑的。天依把衣带在赵筠腰间系上一个优美的结,往后退了几步,赵筠的小身板配上这一副颜色鲜亮的绸衣,倒是也有一种绿衣黄裳的感觉。
“大功告成!”天依拍手道。
“我穿这套衣服的样子是怎么样的?”赵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
天依连忙从房间里找来一块铜镜,给赵筠照。赵筠似乎是第一次照铜镜,对着镜子又好好端详了一番。
“没想到我们家里有这么多神奇的东西,我在河阳的时候什么都没见过。”赵筠对着铜镜赞叹道。
其实铜镜的反射效果比起现代的玻璃镜来说尚属一般。不过在西汉时期,这种镜子已经是上层家庭才有的器物了。
“小姐以后还会见到更多好东西的。”天依笑了笑,端起浴盆,准备往外倒脏水。
“对了,洛姐姐,给我讲讲你们海国的故事呗。”
“等我先把浴盆洗了,回来就给小姐讲。”
赵筠便乖乖地坐在床上等。未几,天依干完活,回到赵筠的房间里。
“姐姐是为何从海国流落到这里的?”
“嗯……”天依开始努力想之前编的故事,“婢子从小就是孤儿,只有一个邻人,跟他相依为命。”
这所谓的邻人,其实也就是龙牙哥。
“后来呢?”
“后来他给我找了个夫婿,就是他‘弟弟’。”
这所谓的夫婿,其实也就是乐正绫。
“姐姐原来已经是有室家的人了呀。”赵筠有点吃惊。
天依只能点点头。
“没看出来,我还以为姐姐是处子。”
天依仍是点点头:“其实还没完婚,那位大哥就出事了。”
“出什么事?”
“从朋友家喝了太多酒,在大街上醉死了。”
日常在自己的杜撰中领盒饭的龙牙哥。
“啊?”赵筠的脸色忽然沉下来。
“他生前到处喝酒,唔……欠了很多债,结果逼债的人就把我捆起来,扔到了海里。所幸没有淹死,在海上漂了一天,最后被一只汉的海船救起,他们把我运到了洛阳附近。”
天依一边编造着并不存在的,乐正火锅店破产、总裁意外身亡的故事,一边努力憋笑。
“原来是这样。”赵筠说,“那姐姐的未婚夫知不知道姐姐在这里呢?”
“我也不清楚。”
“他姓什么呢?”
“姓乐正。”
“哎,那姐姐之前见过夫君么?”
“见过的,我们是青梅竹马。”
“哇……”赵筠捧着脸颊,开始跟晏柔一样问起阿绫的相貌、身高等信息。天依又把这一轱辘话跟赵筠再说了一遍。
“要是我从父兄那里打听到了有关于海国的乐正氏的消息,就第一时间来报知姐姐,早日让姐姐跟令郎夫妻和合。”赵筠痴痴地说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天依。
“若我回海国了,那谁来伺候小姐呢?”天依依然很驯服地说。
“不许你说这么媚人的话。”赵筠嘟起嘴来,“跟个奴婢一样,以后不要这样子,讨人嫌。”
天依也只能称唯。
“时间也不早了,我就先睡下吧,洛姐姐应该还有要忙的事。”赵筠对天依说。
“嗯,小公子已经差人把铺盖搬到小姐的院子附近了,如果小姐有什么事的话,直接出门找婢子就行。”
“好。”
天依拜别了自己的新主人,步回自己的卧室,洗漱休息。走在庭院里,看着皎洁的弯月,身上的烦恼似乎减轻了很多。今日的境遇看起来远高于自己的预期,至少自己再也不用直接侍奉那个性情不定的小公子了。不过事情变得太顺利,天依总是隐隐地感觉以后可能还会发生什么。不过不管以后面临的是什么事,至少自己短时内不会再面临人身上的威胁了。
……或许是这样吧。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