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
天依早早地起了床,简单洗漱以后,便到赵筠的住处应门。这是她作为赵筠的贴身侍女的第一天。她只站在门口,并不敢说话。
赵筠似乎并没有很快就起来,而是继续在屋内沉睡了一会,天依才听到被子翻开的声音。她这才开口问:
“小姐需要帮忙吗?”
“不……不需要……”屋内传来懒散的声音,似乎还打了一个哈欠。
天依又在门口等了一会,直到门被室内的人拉开。天依向赵筠行礼,发现赵筠双眼迷蒙,发式和腰带都理得很乱。
“婢子再帮小姐整理一下吧。”
赵筠点点头。二人回到屋中,天依仔细地帮赵筠检点了衣服和发髻。
“好了,小姐。”
“洛姐姐,今天我们做什么呢?”
天依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好像公子和晏姐姐之前并没有吩咐过小姐每天都做什么。”
“是这样么……”赵筠挠了挠头,“那我们到洛阳城里转一转吧。来了洛阳,不好好看看洛阳城,也说不过去。”
“这个恐怕不行……”天依摆摆手,“贵家的小姐一般不出家门的。”
“诶,那你能进城么?”
“婢子是可以的,因为婢子并不是什么体面人。”天依说,“而且婢子需要帮府里采办很多东西,基本上隔一两天就得出府一次。”
“我也要当奴婢。”
“小姐说笑了。”天依苦笑道,“要让司马和公子听见,他们就要说小姐没出息了!”
“这样看还真是无聊,”赵筠撇撇嘴,“先前在河阳的时候,我每天就到大街上去闲转,没人管我。想不到来了洛阳,反倒见不成世面了。”
“婢子可以向执事请示一下,或许他可以准小姐出门。”
“好啊,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吧。”
天依遂领着赵筠出屋,找到赵府的执事。
“是小姐。”执事向赵筠作揖,“不知小姐来找卑职有何要事?”
“我想到洛阳城里转转。”赵筠说。
“这个……”执事似乎感觉有点难办,“小姐要出一趟门是一件比较复杂的事。”
“为什么?”赵筠感到不可理解。
“小姐若要出门一趟的话,至少要召集一辆车,还有随队的仆从和卫士。这些都要提前筹备。而且小姐待在车上最好不要掀帘子往外看。”
“至于么?我在河那边的时候……”
“草野是草野,洛阳是洛阳。”执事说,“洛阳城地大人杂,小姐又是赵司马的家人,穿的是锦衣,如果出门上街的话,一个是不安全,一个是大白天抛头露面的,有损于府上的门面。”
“洛姐姐都能出去……”
“因为她在外面是很安全的,既没有什么钱,身份也不重要。”
“那把我打扮成洛姐姐的模样不是也可以吗?”
“我说她安全也不是时刻都安全。”执事仍是摇摇头,“小姐已经快到及笄之年了,都可以找个好夫君了,玩心应该收一收,像个大人一样。”
赵筠听了这话,不甘地撇了撇嘴。
“洛,你也是。”执事对跟在赵筠后面的天依说,“小公子是让你做小姐的陪侍的,不是让你做陪玩的。不要每天鼓噪她做这些事。”
天依只能应是。赵筠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房间。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进府呢!”赵筠看着窗外的秋树,叹气起来。
“小姐去不成城里,也还可以在府里逛逛嘛。”天依劝道。
“也是,那姐姐带我熟悉一下府上。”
“这个……”天依面露难色,“婢子来府上快一个月了,主要就在东侧活动,很少时间去府上的其他地方的。”
“为啥?”
“府上主要的厅堂,除非主人获准,我们才可以进。其他时间只能跟仆役待在一块。”
“我现在就准你全府行走。”赵筠爽快地说,“那正好,我们一块熟悉熟悉我家。”
天依遂被赵筠领出来,一块参观赵府,虽然在事实上是她领着赵筠。两人首先是来到了府邸的大门。
“洛姐姐,你知道门上的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吗?”赵筠指着柱顶的斗拱说。
天依看了看:“知道呀。”
“那个弯弯的向上拱起来的是啥?”赵筠指着扶壁的泥道栱说。
“你们汉地称为枅,在我们那边叫做栱。”
“它好像放在一个方方的木块上面。”赵筠看到了泥道栱下面的栌枓。
“嗯,那个叫栌。我们海国叫栌枓、坐斗或者大斗。这一组木件组合起来就是欂栌,在我们那边叫斗拱。”
“好像柱子上面也有这个栌。”赵筠看了看,“这个欂栌好像是用来撑上面的那根栋梁的。”
“对,那个叫楣,我们那边叫阑额。《礼记》里不是有说么,‘序则物当栋,堂则物当楣’。”
“姐姐懂得好多!”
都是阿绫的哥哥教我的。天依想着。
乐正龙牙除了开火锅店以外,还是个古建发烧友。每次到一个地方去旅游,他都会在天依和乐正绫面前指点江山一下。
“这个,它号称始建于东晋,其实地面建筑大部分是清式的。”
“这个,最多最多不超过明代。”
“这个,民国,不能再多了。”
“这个是八十年代之后修的。”
有一次天依实在听烦了,对龙牙问道:“我们去的地方你都说是明代以后的,那有没有明代以前的?”
“有啊,山西有好几百处唐五代宋辽金的建筑呢,距离现在都立了快一千年,甚至一千多年了。全国现存明代以前的木房子,有百分之九十都在山西省,其余的在河北、河南、浙江福建四川这些地方也有零星的分布,比如河南的少林寺初祖庵、宁波的保国寺大殿,都是宋构。”
“怪不得龙牙哥你得空就开车往山西跑。”天依在听到这话之前,以为山西只有煤矿、地坑和老板,当然,还有小米、阎锡山和晋方言。
“山西的好东西可多了!比如大陆上现存最早的木结构建筑,五台县的南禅寺大殿,始建于公元782年,到现在都没塌。我那天是早上八点去的,那儿只有我一个人跟它合影;还有佛光寺大殿、芮城的广仁王庙正殿,它的木架都是唐代的……”龙牙一开话茬,滔滔不绝。
“原来真的有唐代的东西留存到现在啊。”
“当然,大部分人都欣赏不来了,它们到现在都灰头土脸的。”龙牙耸耸肩。
“那我们逛的这个灵隐寺呢?”天依指着四周刷黄墙的问道。
“现存地面建筑,大部分是晚于明清的。”龙牙脱口而出。
“这样啊……”
大约天依对古建筑的兴趣就是这会儿引起的,结果今日刚好也好好教了一下赵筠。
“那洛姐姐会不会自己盖房子呢?”赵筠有点崇拜地问道。
“不会。”天依耸耸肩。
“喔……”
天依和赵筠继续从正门往里逛,先后参观了前堂中堂和后堂。天依发现前堂和后堂似乎并不讲什么轴线对称规律,有的甚至正立面的柱间距都不尽相同。这跟她在未央宫遗址公园所见的情况也吻合。
不管怎么说,能够参观平时来都来不了的华堂,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这还多亏自己年幼的女主人。等自己有机会穿越回去,她就把这些汉代建筑都画成画,龙牙哥也一定会很兴奋的。
当然,前提是自己得回得去……
和赵筠一起逛完了府上的主建筑后,天依又领她看了自己和下人生活的地方。赵筠倒是对这些地方很感兴趣。
“我待在河阳的时候,住的就是这种房子呀。不过我们那连瓦都没有,这些下人住得比我叔都好了。”
二人一路走着,路边的仆人都朝赵筠揖拜:
“小姐早安。”
赵筠感觉很美妙。天依由于跟赵筠走在一块,也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
两个人大致把整个府绕了一圈,回到了出发时的房间。赵筠坐在榻上,虽然精神状态比刚起来的时候好了很多,但是仍然叹了口气。
“家里虽然大,但是我还是想去洛阳城里啊。”赵筠一头倒在绵软的锦绣当中,“家里没有多大的院子,大院子都是父兄用的,其他院子就那么两三棵树,一片草。太小了。”
天依点点头,这大概也是私家园林在中古以后日渐发达起来的原因之一。常年待在府中而欲出不得的人对观景游冶从来就有很大的需求,但是汉代的匠师和府邸主人们似乎还没有注意到满足这个需求对于人精神状态的重要性。
“要是我当匠师,那我就在府里造一个不小的苑囿。”天依随口说道,“里面种上树,挖个小池子,四边用廊庑围着。”
“啊,那就美极了。”赵筠看着天花板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向哥哥和父亲举荐你的。若你把这个苑囿建成了,那我不知该怎么酬谢你比较好。”
“有这个机会的时候再说吧。”天依看着外面枝头的黄叶,“这几天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洛阳野外风景应该很好,可惜我们都看不到了。”
“不一定,或许我们还可以想办法。”
“什么办法呢……”天依想着想着,忽然发现,自己在赵府竟然已经可以在闲暇之余思考这种休闲的问题了。
隔了几天,天依在书店的后院里喝水时,把这个事情向吕聿征和陈季和盘托出。赵筠已经托赵定北向府上的仆人和门口的卫士宣布了她的仆人可以在晚上之前回府而不受惩处,所以天依可以滞留在洛阳市上的时间也更充裕了。
“嘛,就是这样。”天依摊摊手。
陈季低头不答,只是搔脑袋。吕聿征也一时没有很好的办法。
“哎,我突然想起来了。”陈季猛地抬起头。
“陈兄有什么好法子了么?”
“这样,我们找个万全的办法。”陈季把着水碗,摇着落在桌上的枫叶说道,“最大的问题,是安全,对吧?”
天依点点头。
“我刚好认识一个住在洛阳的侠客,”陈季比划着说,“我们俩很早就认识,交情特别铁。他在城里认识的人也多。基本上我托他做什么事,他就一定能做到。”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嘛。”天依随口蹦了一句魏征的诗句。
“姑娘进了赵府,才学越来越好了。”吕聿征很是艳羡。
天依吐了吐舌,“这还是我们海国的诗。我这个人是不会作诗的。”
“那……姑娘背的诗也不少。”
“别打岔。”陈季挥了个手刀,“今天傍晚,他来店里蹭饭的时候,我就让他明天一早到你们府对面躲着,见到你领着人出来,就把你们接走,然后你们到城外的郊野好好玩一玩,晚上之前再偷偷回去,万事大吉。”
“小姐要出去这件事,也得伪装一下,不能让府上的人发现。当然,也不能让他们发现小姐失踪了。”吕聿征顺嘴说道。
“这个估计比较难……”天依皱皱眉,“需要好好策划一下。”
“你好好思忖,到底让不让小姐出来。”陈季说,“这事还比较大,倘若被发现了,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天依看着水碗,思考了良久,抬头道:
“还是冒一次险吧。小姐今后可能也没多少机会出去了,她离及笄还不到一年,不知道府上的人急不急着把她嫁出去。”
陈季也想了一会,然后说:“那我今晚就联系他。他做事很稳当,你们俩跟着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危险。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在给他的那份饭里下一万两砒霜。”
“那他吃完砒霜,哪儿还吃得下饭啊。”吕聿征吐槽道,三人同时傻笑起来。
“他到时候会带一支大笛子,你见到带笛子的人,就是他了。”陈季报出了他那个朋友的特征。
“啊?”天依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知识库中,汉代有笛子似乎是张骞通西域以后才传入的,“等一下,汉地也有笛子么?”
“没有么?”陈季也觉得有点吃惊,“我们祖辈父辈那会,就有了的。你们海国也有么?”
“前两天我们书店里还来了一个闲人,”吕聿征道,“他让我们的伙计抄了一篇《笛赋》,那篇赋他说是几百年前的宋玉写的。当然,这年头假冒名人作赋的那么多,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不过笛这个东西,总是很早就有了的。”
天依这才发现自己之前所记的其实进入了误区。细细想想,好像在先秦甚至史前的墓葬里面也已经出土过笛子。
“总之,既然姑娘这样问了,那姑娘应该也是知道笛子是什么样子的。”陈季说,“你今晚就和小姐好好计划一下吧。”
夜晚。赵府。
“真的吗?”赵筠的眼里突然发出灵光。
“嗯,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让府里人不知道小姐出去了。”
“有点难度。”赵筠托着腮说,“而且万一发现了,也会连累到洛姐姐的吧。”
“哎,反正我已经被你哥哥鞭笞过一次了,就当再舍命陪君子吧。”天依说,“毕竟婢子每天可以出去,小姐以后就不一定有很多机会了。”
“那到底怎么办呢?”
“婢子现在的主意是,我推一个手推车,上面装一个麻袋,小姐窝在里面,躲过卫士。”
“不行,”赵筠摇摇头,“卫兵肯定会检查的。”
“那把小姐也扮成普通的侍女?”
“或许可以。不过那要足够骗过他们才行。”
“试试看吧。”
“那我们走后呢?怎么让府上的人不发现我不在?”
“我已经从市上的朋友那里借来了二十铢钱,让晏柔分两次发给在府上工作的小姐的仆人,看谁干活干得好就给他,就说是小姐赏他的。第一次在下午发,第二次在黄昏发,这样或许可以营造小姐一直待在府里的错觉。”
“看起来还可以。”
“就算第二次被人怀疑,我们那会应该也已经回府了,可以及时出现。”
“如果执行得好的话,这样是没问题的。还有没有其他辅助的方法,让事情更稳妥?”
“唔,让婢子再想想……”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绸缪了半晚上。
待时间转到第二天的时候,两个穿着布衣的女子出现在赵府的侧门口。赵筠穿着的是天依的衣服,显得有点不合身。不过她头上套着一个麻袋。
卫兵见是天依,正打算放行,忽然发现她还推着一个人。
“诶,这是谁?”
“昨晚有个小女贼想潜进府里偷东西,被小公子拿住了,狠打了一顿,今天正要把她扭送到吏役那里去。”天依眨眨眼睛。
“哦,是这样……”卫兵有点半信半疑,不过看到那个套着布袋的小女孩身上的衣服有鞭条打过的血迹,就安然地放她们去了。
这套衣服,其实就是天依被赵定北鞭打的时候穿的外套,刚好物尽其用。
赵筠躲在布袋里偷笑,不过一想到自己能够出来是建立在天依之前被哥哥打的基础上,忽然开心不起来了。
天依假装押着赵筠拐进一个小巷子,离开守卫的视线,发现有人已经跟了上来。虽然她不确定声音是来自哪,他到底在哪个方位,但是应该就是陈季的那个游侠朋友。
虽然享有同一个名字,但是先秦两汉时期的“侠”同中古以后的侠客还有所不同。汉时的侠尚且属于原侠,更接近于一种游离在法律以外的罪犯或者杀手,受钱替人解决私怨,而《三侠五义》中的几位则明显与官府有了一种招安、合作的关系。至于近现代武侠小说中的侠,则又是另一种状态了。不知道自己今日会面的这位游侠,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天依解开套在赵筠头上的粗麻袋,赵筠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突然从旁边的土墙上跳了下来,拦在两个人面前。
正是先前诓掉天依八铢买盐钱的那个人,廖涯!正当天依感到狐疑的时候,他已经先自己一步开口:
“想不到,陈季老弟口中那个赵府的丫鬟,
就是你啊。”
——第五节完——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