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赵府的刑室,灯火通明。
“打,继续打。”赵家的二公子指挥着执行鞭刑的仆役。
赵定北坐在一边看,把着酒杯,脸颊烫红。晏柔满脸都是泪,一边哭,一边给赵定北倒酒。赵筠已经被仆人们换下了她早上穿的血布衣,穿上了锦衣,躲在刑室的柱子旁呜咽。
“哎,你哭什么?我从前不管受多重的伤,生多大的病,你好像也都没有哭得像现在这样。”
赵定北看看晏柔,又转头看看正在受刑的天依,轻轻地唉了一口气。
鞭子下得不重,因为据二公子的说法,要再重一些,直接把这个奴才打死了,也就从她口里套不出来话了。不过取而代之的,便是行刑的时间和打鞭的数量无限地增加。
一条条藤鞭打在天依的身上,役人每挥一下,天依就叫一声,但是始终没有哭,只是注视着二公子和在一边笑看自己被笞的阿朴,双目无光。这个神情让阿朴觉得毛毛的。
“怎么还不求饶?”二公子对身边的鹰犬说。
“二哥,我看就先不要……”赵定北转过脸来对他哥说。
“小弟,你不是也教训过她吗?”二公子继续叫仆役下鞭,“你今天有点喝多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我先前答应过阿筠,过来请你放她一马。除非你停掉鞭子,我便不继续喝这酒。”
“哈,那随你的便吧。”二公子拍拍手,拿过藤鞭,亲自走到天依跟前,提起她的下巴,“我的好弟弟本来是为舍妹挑选一个陪读的,结果你这两天都教了她什么?到府里疯玩,还瞒着我们家人去找那班盗贼?”
一个大耳光扇过来。天依感觉眼冒金星,几乎快晕过去。
“……都是贱婢的错……”
“你知不知道那班匪寇平时跟我们赵家结仇多么深?”从另一个方向又过来一个耳光,“他们还好不敢动我妹妹,要不然她今天出了什么岔子,就算杀了你一族也赔不回来!”
“公子教训得是……”
“除了那个姓廖的小贼,你还带小姐去见了谁?去了哪?他有哪些同伙?说!”
“就见了他……”天依守口如瓶。
“还抵死不说!”二公子直接往天依的额头砸了一拳。中指坚硬的关节落在她的额头上,产生巨大的压强。天依感觉她的头盖骨都要迸开了。
“打,继续打。”二公子扔开天依,转向躲在柱子下面抽噎的赵筠,“你说,你今天都跟着这个女贼去了哪?见到了谁?”
赵筠只是哭,不说话,摇头。
二公子见赵筠也和这贱仆一块瞒他,又暴怒地转过来,用手肘狠狠地击了一下天依的后背,把她打在地上:“你居然把我家妹妹教唆得如此顽固!连兄长的话都不听了!”
天依对汉代语言的听辨能力已经非常虚弱,什么都听不懂了,只能条件反射式地不停重复三个音节:“na? mlanh hlji?。”(奴万死。)
“万死,万死,还好我家赵筠没出什么事,要不然,我就把你锉成灰!”
又鞭打了好一会,二公子实在觉得累了,但天依仍只是仆在地上,什么话都不说。
“真是厉害……”他忽然也发觉自己有点心虚,“以往我打上十鞭,不管是什么人,都招了。今天打下去六十鞭,把伊都打昏死了,还不伏认。这小人的血性可要比外面的那些游贼要大个三分。”
赵定北已经喝得晕晕乎乎的了,听到这话,突然哇的一声也哭了起来。
“老弟,你哭什么?”二公子感到很不解。
赵定北也不说话,只是抱着晏柔一起哭。
“罢了罢了,你们都太小,看不了这个。”二公子朝他们挥挥手,“送他们回去,我慢慢磨这人。”
几个仆人将赵定北和赵筠请出刑室,各自返回去休息。
赵定北和晏柔互相搀扶着回到自己的房间,两个人都坐在榻上抹眼泪。赵定北酒意上涌,似乎有种欲呕吐的感觉,晏柔见状欲起身,被赵定北强止住。他自己去找了一个木盆解决。
“公子喝得太多了。”晏柔一边用手拭着通红的眼角,一边说。
“我也是想借此求我二哥停下行刑,没想到他根本不吃我这套。”赵定北扶着墙说,“你的阿洛,这回是遭大罪了。”
晏柔听了,干笑了两声:“想不到,公子你有一天也会为一个下人做成这样。你这两年来,好像今天还是第一次哭。明明之前打过阿洛的人当中,也有你的一份。”
“呵……”赵定北呵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眼眶,“我之前就劝过阿筠收收玩心,也不要对侍婢太放纵,该规训的就要规训。她今天遇到这种事情……也算是自取其祸。但是我总觉得事情还不至于这么严重,看到我二哥这么下手,她又如此坚持,就是不把那个姓廖的同党一块供出来……连他住哪都没有说……奇怪的是赵筠竟然也跟着一句话都不讲……明明今天最危险的人应该是她……我是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下人,当然了,更没见过这样的主仆。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鼻根儿……”
“我是相信阿洛的朋友都是好人,就算是盗贼,也不会拿她跟赵小姐怎么样的。府上跟他们斗了这么长时间,别说女眷了,就算我们这些买菜买布的下人,平时外出的时候,也没见有被他们劫持的。”
“或许吧,盗贼可能也有盗贼的道义。”赵定北用布巾擦擦自己的嘴,“我好渴,弄点水来。”
晏柔帮赵定北倒了一碗水,喂他饮下。待两个人的眼泪都稍稍收了一点时,突然赵筠也哭着跑了进来。
“哥哥!晏姐姐!”赵筠哭着扑到两个人怀里。
“筠,没事的。”赵定北蹲下来擦了擦赵筠的眼泪,“你洛姐姐这次确实伤得比较严重,都是二哥下手太狠。但他那也都是为你好啊!你跟这婢子出去,不同我们说一声,出事怎么办?我现在就让晏柔去看,要是打完了,就让她把你那个洛姐姐扶回去照顾休息,啊。”
“嗯。”赵筠哽咽着说。晏柔遂站起来,出门去看天依的情况。
“怪不得他们说我的三个哥哥都不是东西!”赵筠带着哭腔,恨恨地对赵定北说。
赵定北听了有点察觉:“什么他们?你洛姐姐今天带你去见那些盗贼了?”
“嗯。”
“果然,太危险了!”赵定北一把抱住赵筠,“以后这个人再引你去什么地方,你就不要去。”
“不,是我自愿说要去的。”赵筠说,“我说洛阳城那么大,大家都把我关在这府上,无聊死了。”
“你是我们赵家的姑娘,若是出去的话,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呢?”
“原本洛姐姐只要不理会我就行了的,这样也不会给她添麻烦。但是她听了之后,说以后我也没什么机会到外边去了,于是要帮我完成我的愿望,结果现在出了事你们就专门打她,为什么不打我呢……”赵筠哭得更大声了。
“她是一个下人,你是我们赵家的小女儿,我的妹妹,我们怎么舍得打你呢。”
“她就不是洛家的女儿?难道哥哥你犯了错也让晏姐姐扛着?”
赵定北思索了一会,朝赵筠点了点头:“没错啊,我们犯了错,可不得让下人代么。”
赵筠狠狠地锤了赵定北一下。
“你们口中说的盗贼,对我都很好。带我满洛阳城地逛,给我干肉吃,还给酒喝,还吹笛子给我听。洛姐姐也吹了。”
“你洛姐姐还会吹笛子?”
“她懂的可多了。我正想让她好好教教我呢,结果回来就被你们一通毒打。呜……”
赵定北听了也很不是滋味,半晌,说:“没事,我这次让晏柔和她父亲好好医治这个婢子,过几天她就能教你那些事情了。”
“以后只有我能教训她。”
“嗯。”
“除了我,谁都不能动她。”
“……嗯。”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小跑声。晏柔闯进来,二人抬头一看,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没有一点血丝:
“阿洛不见了!”
三人急忙跑到刑室,一看,果然,草席上只有斑斑的血迹而已。
“刚才那个侍女被抬到什么地方去了?”赵定北问把门的那个仆役。
“报小公子,二公子说,让这种人留在小姐身边实无用处,已遣人将她运到狭斜去了。”仆役拜揖说,“得了百二十铢。”
“岂有此理!我是以一千二百铢才将她买来的,怎么二哥这么就把她卖出去了?”赵定北跺了一下地面,“还是卖到狭斜!这哥哥,专门坏我的事也!”
“我说过只有我能够处置洛姐姐的!你们不是说她是我的侍女么?”赵筠急得拉住赵定北的衣角,“快把洛姐姐找回来!”
“嗯,我这就差人去找。”赵定北安抚她道,“我先去找二哥论一论。”
“对了,晏姐姐,狭斜是什么地方?”
赵筠回头一看,发现晏柔已经瘫坐在了地上,泪珠大颗大颗地淌出来。
在被二公子打了之后,天依什么也听不见了。在一片模糊当中,似乎自己被人抬起来,抛进一辆车上。再之后的事,自己便也一片混沌。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正虚弱地躺在一张简陋的草榻上,浑身疼痛,榻边站着一个人。室内没有灯,黑乎乎的,看不清他或者说她的面容。
“你是……”天依气若游丝地问道。
“你醒啦。我是你阿妈。”对面的声音似乎是个中年妇人。
“阿妈?”
“对。”对方点起一根松明,“从现在起是了。”
“什么意思……”天依有点疑惑,“我现在这是在哪?”
“洛阳的狭斜呀。”那个称呼自己为阿妈的人答道。
“啊?!”天依忽然清醒了一半。这不就是之前赵公子和赵司马提起的那个地方么?
“我人老色衰,已经赚不太动了。所以花一百铢,从赵府的人那里购得了你。”那人继续说道,她的嗓音像个老巫师,“虽然你现在还有伤,但是凡来这儿的,就是图个高兴,或许有好这口的人在。”
天依借着微弱的烛火环顾了四周,环堵萧然,破败不堪,连床榻也十分简陋。天依原先想象中的狭斜,至少也是跟影视剧里的青楼那样的装修,再不济的姑娘都有雅号,还可以通过卖艺当上花魁,守住自己的贞身,有时还能遇见几个才子……自己真的是想太多了。
“好了啊,我招揽一些贤婿来,你准备好。”那个老妈子说着,就走出了房间。
“不要!”天依想从床上挣扎起来,奈何刚才赵府的仆役和二公子下手太重,自己浑身麻痹,肢体已经不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了。天依越是挣扎,身上的荆伤越疼。
难道自己今晚真的要交待在这儿了么?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目不识丁的汉代人?天依看着月光从外面照进窗户来,感觉十分恐惧。
但愿不会有客人被这个中年妇人引来,自己还能挺过这个晚上。天依这么想着。自己明显地察觉到伤口仍在流血,而且有一些还触发了几周前自己刚到府上时受的旧伤。或许是由于血液的大量流失,天依现在感觉自己眼前晕乎乎的,并没有太多知觉。但是她还是强撑着让自己清醒。
突然,那个中年妇人的脚步声又近了,而且身后似乎还跟了一个人。听起来应该是男性的足音。天依浑身的汗毛都悚立起来,但是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待命运的降临。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这道木门的声音跟吕聿征家的一模一样,然而走进来的却不是吕聿征,甚至不是陈季、廖涯或者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一个普通的洛阳居民。
那个人脱了斗笠,挂在墙上,对那个老妪说:
“给你六铢。”
六铢,一斤半的谷物,半升的盐,吕生之前一半的日给,自己在赵府半天的工钱。想不到,自己在当下这个处境,居然只值这个价位么……六铢钱,两枚圆形方孔的小铜子,就这么在今夜决定了自己的节操。
真是不甘啊。天依的眼中涌出泪水。月光似乎并不解人意,只是那么静静地照着。
那个阿妈拿了钱以后,很知趣地就退出了房间。那个客人将门闩锁上,随后马上开始脱自己的短褐,好像很急一样。
“大哥,你被阿妈骗了。我身上有伤……”天依颤抖着对那个陌生人说。
“这不妨的。小娘那儿应该没有伤吧?”
“这……”
“没事,我检查检查。”那人似乎兴意大发,上来欲剥天依的襟领。
在本能之下,天依突然恢复了一些对肢体的控制,她本能地挥起手,朝对方的胸口锤了一下,对面往后退了几步。天依翻了个身起来,欲打开那扇窗户逃走。然而她这时才发现,窗户根本就是被几根木棂堵上的,像现代的防盗窗一般,不具有开合的功能,根本无法通过窗户逃出。
那个男人反应过来以后,又扑了上来,紧紧拥住天依。
“小娘还挺抗拒的啊,我看出来了,是第一次吧?”那个莽汉以手去探天依的衣襟,“这样的话,我今儿可算捡到宝了。”
天依被对方碰到的部位几乎都有伤口,又被对方的肢体挤压,疼痛难忍。那个男人的身上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狐臭。天依死命地挣扎,奈何身子太弱,只能任由对方继续像剥花生一样撩开自己的布衣。就几下之间,自己的衣带已经快被解开了。天依看着窗外的月光,大声地呼救,但是这附近都在狭斜的范围当中,恐怕路人听到了也是习以为常。
难道……真的就这样……
天依看着那一条条木窗棂,好像囚室的铁栅一般,把自己死死地困在了这个空间。被月球表面反射下来的太阳光线透过窗棂打在自己和汉子的身上,显然,自己光靠体力已经再也无力抗拒那个强壮的男人,她咬咬牙,想出了最后一个办法。
正当那个男人暴力地剥开她的衣领、看到她皮开肉绽的肩膀时,他突然闻到她的身下传来一股腥臊的味道。
“啊!”他顿时暴怒起来,“你这脏人,敢如此侮辱我!老子今日花钱是来找快活的!”
那个嫖客遂舞起阳刚的硬拳,又往天依头上一顿乱砸,天依感觉自己的颅骨已近碎裂。男人将她一把摔到墙脚,心里生发出巨大的满足,随后气冲冲地走出这间奥室,向那名老妇人争那六铢钱去。天依瘫在墙脚,几乎已经快失去意识了,但是就在她又要昏过去的时候,她发现那名莽汉刚才的一推,刚好让自己看到了一个还未被堵牢的狗窦,恰有一肩之宽。
在当前时刻,这个没被堵上的狗洞仿佛寄存着她人生全部的希望。她趁着那个穷汉同老鸨争吵、自己意识尚存的空当,使着自己剩余的力气匍匐到那个小洞门口,将自己的头颅探进洞去,拼尽全力,一寸一寸地,往被月光照着的室外挣扎。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