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一点一点地向户外挤去。过了好一会,她已经将整个肩部探了出来,虽然肩膀已经被粗糙的土墙磨得没有任何知觉。可是就在这时,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个男人又重新走回了屋子。她感到自己的伤腿正在被往屋内拽。
“不要啊——”天依的面颊上全是泪珠。连自己的最后一线生机也失却了。
“你这个小贱人,今天不能这么放你走了。”
天依被重新扯回了房间,她的双臂上擦破了一整块皮。大概是觉得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那个男人扶住她的肩膀,开始往下剥她的血布衣。
天依终于停止了全部的动作,准备绝望地接受她今夜的结局。
突然之间,房间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
“哎——”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棒抡在榻上。来客拿出一根粗绳子,开始绑他。
“现在你知道这把笛子是怎么打人的了吧!”他一边绑,一边解下漆黑的面巾,对天依说。
“廖兄……”天依已经发不出太大的声音,“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你们府上的灯火太暗,我和你辛兄趴在墙上一直观察着呢。”廖涯在那个大汉背上绑了一个结,颇有点恶趣味的感觉,“我们对赵府这个地界可比你熟多了。你以为你们上午是怎么喝上你们家的酒的?”
看到廖涯来了,天依几乎又快要昏睡过去。
“那个二公子还是他的本色作风,”廖涯用膝盖抵着那个嫖客的脊梁说,“但你也真是刚毅,就是不招供。其实辛老哥是唬你们呢,就算你把我们这几个人的名字和住地都说出来,那又如何呢?这几年出卖我们的人还少么?也没见他们拿我们怎么样过。”
“好汉,好汉饶命……”对方浑身动弹不得,用头磕地,“这六铢钱我也不要了。”
“没事,我们跟这儿的阿妈不是一伙的。你之后再问她取就行了。”廖涯对他说。
突然,另外一个戴着巫师面具的人也闯进了房间。这个面具应该也是他从别的什么地方获为己有的。
“他们来了。”
蒙面人一开口,天依就听出来是辛沙昴的声音。
“奇怪,他们难道还要把人找回去?”廖涯一时摸不着头脑,“不过我们不能再让洛姑娘落到这群人手里了。洛姑娘,你还能走得动吗?”
天依勉强点点头,从地上支起身来,硬撑着走了一步,就感觉双腿麻软,但她仍是坚持着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没走两步,就跌在地上。
“老辛,你掩护我,我带洛姑娘走。”廖涯见状,对辛沙昴使了一个眼色。辛沙昴连忙从腰带上拔了柴刀,快步出门。廖涯一把拉起天依,将她背在背上,就往房门外走。
三人走到门外,廖涯向四周望了一望,发现北边狭斜的大门方向,有一团明火,喧呼着朝这边过来。
“都这么晚了,还让人不安生。”辛沙昴按着刀说。
似乎对面的队伍已经发现了三人,正朝这边迫近。廖涯和辛沙昴连忙往南跑,然而廖涯背着天依,走得很慢,眼看后面的人越追越近。
“完了,不能再让他们把洛姑娘带走。”辛沙昴说,“赵家的人这次不仅带了下人,还有他们的私兵。”
“有多少个兵?”廖涯问。
“好像有四个。”
“不行,打不过,我们怕是都要死在这里了。”廖涯非常焦急,“我已经尽我的全力了。”
“看到前面那个巷子了吗?”辛沙昴问。
“看到了,刚好过一个人。”
“我一会停下来,拖他们一拖,你带着洛姑娘从那个巷子里撤。”辛沙昴咬紧牙关。
“老辛……”
“辛大侠,没事的,就让他们把我带回去吧。你们快跑。”天依在廖涯背上虚弱地说。
“大侠?从来没人敢在‘侠’前面加这个‘大’字。”辛沙昴仰天笑了笑,“就你这篡逆劲儿,怕是回府上以后还是要吃苦头哟。不过也奇怪,他们怎么这么兴师动众的来追你一个小人呢?”
三个人快跑到巷口了。廖涯向辛沙昴道过一声别以后,背着天依进了那条只宽几尺的巷子。辛沙昴把刀扛在肩膀上,堵在巷口。一群人把他围了起来。
“你这顽贼,快把我们府的人交出来!”赵定北躲在人群后面说。
“你们府的?”辛沙昴怒叱一声,“你们不是已经花一百多铢钱将她卖到这里了么?怎么,一次打不够,还要带回去再打一遍?”
“你快叫那个姓廖的把这小人还回来,不然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把你们捉出来,杀掉。”赵定北做了一个斩头的动作。
“这是你们赵家的人第六次说要杀我了。”辛沙昴大笑,“你不是带了四个刀兵吗?来啊!叫他们来取我头颅啊!”
“你……你别以为凭认识我妹妹,就能在我们手底下免过一死。”
“哈哈哈哈哈哈——”辛沙昴仰天大笑,“我知道。那姓洛的也认识你妹妹,还跟她亲得很,不也被你那二哥当狗一样在刑房里逼讯,弄得满身是伤?”
“那……”赵定北一时说不出话。
“别说你二哥了,我听人说过,你自己打她的时候,除了鞭数不同,其他地方有区别么?”辛沙昴向泥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你们全家男丁,读着诗书礼仪,最不把寻常皂民、贩夫走卒当人看,还指望我们这些盗贼越杀越少?”
“老兄,你现在先把道让一下,我保证以后不让这奴婢再受这种折磨。是小姐要她。”赵定北的语气有点软下去。
辛沙昴听罢继续狂笑,表示这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大的谎言,还挑起刀指向赵定北:
“你要是个男儿,就让你手下四个兵来砍死我。或者,你是赵司马的儿子,不如自己从你的仆人背后站出来,跟我比试比试,一较雌雄,你看如何?”
“——好啊!”赵定北也来了气,拨开身边的几个人,从家兵手里拿了一把环首刀,就要往前上,但是被几个仆役合手拦下。
“不错,你跟你那两个哥哥不同,还算有一点血性。”辛沙昴抱着柴刀,“留着你的小命吧,以后还要随你父亲征战朔方呢。可惜啊,我辛某并不是什么有血性的人。敝人要先逃喽!”
盘算着廖洛二人已差不多跑脱之后,辛沙昴拔腿就往巷子里跑去。赵定北让两个私兵钻巷子去追他,自己带着另外一些人绕路追捕,但是终究还是丢失了他的踪迹。
趁辛沙昴和赵定北打嘴仗的这个工夫,廖涯已经带着天依逃出了狭斜。
“廖兄,辛大侠他会不会被我公子……”天依在他背上问。
“他能有什么事!他能被你叫一声大侠,估计现在美得很呢。”廖涯擦着头上的汗,“你也不需要再叫那个人公子了,你已经被他们花一百多钱卖到了这里,从今以后跟赵府再没有一点关系了。你看,契约我也从那个阿妈手上抢来了,正带在身上呢。”
“赵府确实不是一般人待的地方……”天依说,“但是我不在的话,他们会给赵筠身边安排一些什么人……她们能带好小姐么……”
“你都叫人打成这样了,还给别人考虑这些?”廖涯咬咬牙,“你看你,活得真的成了一个奴才模样。天天就想着为主人计,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声音已经很弱了?赵府的事,赵小姐的事,他们家的人自有办法。你这种吃素的人,替他们分忧,他们还嫌你呢!”
天依遂收住声,继续卧在廖涯背上。
廖涯不知道哪来的巨大力量,在深夜的洛阳窄巷里狂奔,不一会,载着天依来到洛河边,一条小舟早已等候在那里。廖涯把天依放在船上,自己也跳上了船,不顾刚才的疲倦,拿过桨就开始划。
又是洛河,又是月亮照在浩浩汤汤的水流上,泛起点点银光。她上一次看到这个景色,还是在吕聿征的小柴院门口。
明月高悬在乌黑的中天,散发着微弱的白意。星河隐遁无踪,大地漆黑未明,只看得见洛河在一片大荒之中穿行,其中涌跃着粼粼素波。什么洛阳桥,什么洛阳城,什么赵府,什么追兵,似乎都隐没在这周围的夜幕当中,离自己远远地走了。
自己正躺在洛河的中央,一动不动。小船儿摇摇晃晃的,像一只摇篮一样。周围的水流温柔地从木船的两边淌过,桨声清泠。自己好似正身居一个奇幻的场景当中,月光拥有了沟通古今的魔力,自己素来思念的美人仿佛过一会就会从夜幕中走出来。多么美妙的夜晚。自己仿佛要从这遍体鳞伤的躯壳当中脱身出来,飞向那无垠的天际一般。
“小女子,你撑住!”旁边的一个侠客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摸了摸天依的额头,呼廖涯道,“她烧得厉害!血也流得很多,而且发着腥味和尿味。”
“唉!先把她送回去,再想办法。”廖涯强憋着心中的急火,划船的速度又快了一些,“一定会有法子的。”
三四里的舟程确实不是很远。天依看到星空的边缘出现了一棵大柳树,两个人把船停在柳树下的岸边,将天依扶下船,往那个黑漆漆的洞里走。
想不到白天来过了一趟,这么快就又要光临了。天依自嘲一样地对自己笑笑。浑身已经没有知觉,眼前视线模糊,全赖着廖涯和另外一个侠客支撑着自己,穿过长长的地道和禁苑的郊野,回到那间破败的柴房,被他们放在榻上。这会儿,廖涯方才蹲下来摸了摸天依的额头。
“确实烧得厉害。有没有什么草药?快寻来给洛姑娘服下。”廖涯对身边的人说。
“我去看看。”
由于这个屋子还在禁苑的范围中,所以两个人并不敢点松明照明。拿药的人进屋的时候,一不小心踢到石头,绊了一跤。
“没事吧?”廖涯循声过去。
“没有摔伤。”对面说。
“我是说药有没有事!”廖涯有点气。
“在这儿呢。”对方把草药递给廖涯。
“有没有热水?”
“老兄,上哪儿煮热水呀?蜡烛都不敢点,一见火,这苑兵马上就来了。”
“唉。”天依在一片黑暗中听到廖涯叹了口气,似乎还听到他将一些东西放进自己的嘴里咀嚼,似乎还有人从桶里提水的声音。不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的头被人枕起,听得另外一个侠客说了一句:
“姑娘,张开嘴。”
天依闻讯张开嘴,塞进来的是一团有点暖和的纤维,但是味道很苦。还未等自己咽下,一只盛满水的木碗就递了过来。
“唔……”天依就着凉水,把这团草药吞了下去,还没说什么,就听廖涯在旁边跟他同伴大谈这药之苦。
“廖兄……”天依的气息仍然很微弱。
廖涯听了很感动,急忙摆手:“没事,这都是我们分内的。”
“不,我猜人家姑娘是问,你下次嚼药的时候,可不可以先漱一下口呢。”
那个给天依喂着水的同伴小声地哈哈笑了起来。
廖涯感觉很难堪。
第二天。
天依仍然躺在榻上,状态较昨晚没有见好。
廖涯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忽然听得外面有脚步声,连忙把插在柱子上的刀拔起来,准备应战,却发现是辛沙昴。
“老辛,你甩掉他们了吗?”
“咳,那还不简单?”辛沙昴笑笑,“我一绕,就把他们绕脱了。没意思。本来我在走一条巷子的时候遇到了赵家的兵的,但是赵三公子不在身边,我跟他对了个眼色,给他甩了几个钱,他就让我走了。”
“这些人嘛,本来也没几个是真心为赵府卖命的。”廖涯摩挲着手掌说。
“洛姑娘还是高烧。”一直在观察天依的伤情的侠客说,“而且现在已经睡过去了,不知道怎样。”
“嗯?”廖涯急忙凑前去,“怎么搞的?昨晚不是服过药了么?”
“我也不知道这药会不会好啊。都是随便从附近采的。”他对廖涯耸耸肩。
“糟糕,要是没什么办法治好洛姑娘,那……”廖涯突然开始慌了,“还有什么药不?都给她喂一下试试。”
“廖老弟,你不懂医方,不要给人乱吃药。”辛沙昴制止说,“我看还是我到市上延个医生过来。”
“要是医生也不管用怎么办?”
“那就再请。”辛沙昴说,“就算请的医生再蹩脚,也比你乱喂好得多。”
廖涯只能收声,坐在门槛上着急。
突然,有人敲了敲柴门的柱子。
三个人都走到院子里看,发现是一个中年布衣,手里提着一个竹篮。
“老儿,你是来砍柴的?知不知道你闯这禁苑,被苑兵发现了,可没有好果子吃?”
那个须发有点发白的人环顾了他们一圈,随后慢慢地说道:“我是赵府的人。”
辛沙昴一下就把自己的柴刀拔了出来。
“这位好汉莫要激动,我给这个下人治过伤。”他仍然不紧不慢地捋着胡子。
“真的?”廖涯半信半疑,“你有没有带其他人来?如果发现有其他赵府的人,我现在就砍了你。”
“把你们的刀收起来,就我一个。”对面说,“我姓晏,你们可以叫我老晏,晏叔,都可以。”
“你说你治过洛姑娘的伤?”廖涯问,“是荆伤吗?”
“是。我不仅给洛姑娘治伤,还可以给她治病,自然也可以给你们治病。”
“把他请进去试试看。”辛沙昴对廖涯说。他们连忙把晏公请进屋里。
“她发热了。”廖涯对晏公说。
“这我早就猜到了。”晏公不紧不慢地从篮子里拿出一些草,“这个你们让她服下。”
“她现在睡着呢,我刚才叫了一下,好像没叫醒。”一直在天依身边探视的那个侠客说。
晏公仍然是不紧不慢,轻轻凑到天依的耳边,说了句话:
“晏柔姐来看你了。”
天依的眼睛似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睁开了。
“哦,这么扯的么?”廖涯抱着刀说。
“姑娘不要激动,骗你的。”晏公见天依苏醒,朝她笑了笑,“来,准备吃药了。”
“哎,晏伯伯……”天依才认出来眼前的人,“你怎么也到这禁苑里来了?”
“小姐昨晚还是把你们昨天一五一十发生的事还有你们在禁苑中的方位告诉了我女儿,我柔又告诉了我。不过小姐没有跟她的其他兄长说出你们的消息,这个各位好汉可以放心。”晏公依然捋着胡须,“昨晚赵公子带人在城里搜了一遍,并没带你回来,那我猜你肯定就是被游侠们救到这里来了。所以我早上租了一条船,顺着路摸到了这里。”
“嗯,不错。”辛沙昴捋着胡须,“看起来我们又得换个藏处了。不过既然洛姑娘认识你,那我们也信得过你,你就赶紧给她服药吧。”
这次天依自己将那些草药咬进了嘴里,咀嚼以后咽了下去,就好像吃寻常的羹食一样。
“不过我只带了这些来,却没有备治创伤的药。”晏公对在场的人说,“就算带了,在这里也不好洗伤口。虽然烧可能会退,但伤口如果进一步地溃烂感染,就不好了。”
“但是我们也没办法把她带到其他地方去。”辛沙昴靠着檐柱说。
晏公沉吟了一会,随后叹了一口气,说道:
“还是只有府上。”
“怎么,你又要把她带回去每天受虐?”廖涯叉着腰问他。
“我们再找个医生来好了。”辛沙昴说。
“你们别傻了。”晏公说,“她要放在这儿,这禁苑里边,山高水远的,又没有明火,不出几天,她就烂在这儿了。况且有医生能治又如何?原先在赵府里,一日二顿俱全,有米有菜,还不说这个,单说每天晚上能清洗身体,不让湿热邪气内侵,你们这里难道能做到?”
三个人面面相觑。
“问题不是这个。问题是,回去以后又被赵家的公子责罚了怎么办?”辛沙昴问道。
“对啊!”
“这个,赵小姐和小公子已经向我保证过,只要有他们在,就不会让洛姑娘再动辄得咎。”晏公说,“虽然……老儿自己是不太信的。”
三人继续沉默,拿不定一个主意。
“我还是回府好了。”天依开口道,“这里确实不算是一个治疗的好环境,而且我之前在府上是赵小姐的陪读,她现在还一个字不认识呢。”
“你看看,你又来了。”廖涯连忙按住她,“你是不是让昏睡了一觉给忘了,你昨晚已经被他们低价卖了出去,我们昨晚又付了那个老妇几铢钱把你赎出来,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清清白白的洛阳人了,跟赵府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对了,听我女儿说,你跟洛阳城里开抄书店的几个人,关系比较好?”晏公似乎找到了一个切入点。
天依点点头。廖涯抢着答道:
“那是我兄弟,陈季,还有他兄弟,吕文平。洛姑娘本来是他们救下的,所以陈兄前日也叮嘱过我照顾好她。这也算我给洛姑娘那八铢钱赔的一个不是。”
“对,就是这两位,这些天日子过得还不错。”晏公说,“洛姑娘既然已经获赎了,自然不用再入府,先在他们那边歇息养病。我也会来那边给你诊病的。”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天依突然生发出了一点灾祸过后的余幸——又可以和吕聿征他们待在一起了,而且再也不用面对赵公子和府吏、执事、丁兵的臭脾气。
“你看,这就是一个两全的解决办法。”晏公拍了拍掌。在场的所有人都称是。
“不过这二十多的大姑娘,老夫是背不动了,我看你们哪位劳烦……”晏公忽然有点犯难。
“廖涯,你去送洛姑娘到吕生他们那边。”辛沙昴对廖涯说。廖涯马上就背起躺在草榻上的天依,领着晏公往柴门外走。
“这里我们也待不下去了,”辛沙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对还留在屋中的那个侠客说,“万一赵小姐或者那个巫人的女儿最后还是把事情报给了赵家的公子们,那我们就有苦头吃了。”
二人连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麻袋,将干肉、瓶碗之属一装,一人提了一把刀,也往晏公廖涯二人出苑的方向逃去。这个塌败中的院子,在收纳了几日的人烟以后,再次重归宁静。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