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洛阳市上仍然很繁忙,人头攒动。李商夹了一卷牍,走到吕聿征的抄书店门口。
“哟,李先生。”陈季上前揖拜。
“是阿陈啊。”李商笑着说,“我这里有一本《景子》,店里比较忙,托你们的人抄一下。”
“多少份?”陈季拿过书本翻开看了看,虽然他识不得很多字。
“十份吧。——阿陈,你光这样看是看不出什么东西的。”李商摆摆手,“还是叫文平出来看一下。”
吕聿征应声从店里走出来。
“哟,李叔,今天又有书送来了?”
“嗯。”
“我看看。”吕聿征将书接过,浏览了一下。
“这个版本不行。”吕聿征摇摇头,“是新进的?光字就抄讹了好多。”
“对。”李商说,“不过我手头上就这一本,也找不到其他的本子比较。”
“我们前些天刚抄过一本,那本据说是高帝间的,回头找人校雠一下,再抄给你。”吕聿征翻着书说,“不过要另外加钱。”
“你尽管说吧。我这是从市东的那个老履工那里按良本的价收来的,若真如你所说是一本劣本,我把这些抄完的再转手给其他人,他要识货的话,我就亏大了。”
“三百铢?”吕聿征挑了一个价。
“太贵了。”李商摇摇头,“你们也没有专门的校雠工,质量我还是不太信得过。”
“两百八十?”
正当他们说价的时候,忽听得陈季呼了一声:
“廖涯来了!还背着什么物事。”
几人连忙打断了讨论,走过去看,发现廖涯背上有一个人,用席子覆着。他们掀开席子,发现廖涯背的正是满衣是血、浑身腥臭味的天依,后面还跟了一个背药篮的医生。
“洛姑娘怎么了?”吕聿征问道,连忙招呼伙计出来从廖涯背上接下天依,架往里屋。晏公也走进店去。廖涯累得坐在了店门口的台阶上。
“昨天不是还说跟你一块出游的?让你好好护着?”陈季一把抓起他的襟口。
“不,不是出游的时候弄的。”廖涯赶紧摆手,“谁知道赵府的人是怎么知道洛姑娘跟赵小姐的事的呢?一回府,她就被抓起来了,赵家的二公子连夜拷打啊。”
“当初就不该撺掇她陪赵小姐出来。那个赵小姐就活该一辈子待在府里。”陈季锤了锤自己的脑袋。
“那个二公子在气头上,她就被打晕了,”廖涯说,“然后被那人以百二十铢的价格卖到女闾去了。然后我们又赶去狭斜把她赎了出来,没成想又遇见赵府的人想带她回去。我背起她就跑,先是在我那儿躲,但是合计着我们那儿也没法治人,所以送到你这来了。”
“可以。”吕聿征说,“这个没问题。”
“另外就是,经过昨晚那一通转手,她已经跟赵府没有什么关系了。她不再是他们府上的奴仆了。”廖涯继续说,“她可以再在你们这好好地住一段时间。”
“好事啊!”陈季说,“不过赵家的小公子应该是不会放过他那一千二百铢的吧?”
“那个另说,你们还可以再跟他周旋。总之现在他那一箱子钱等于算是白饶给你们了。”廖涯说,“好了,这市场人多嘴杂,我要继续逃了,咱们晚上见。老弟,这次我可是大大地给你侠行了一次,我在你蹭的这几顿饭想必都可免了啊。”
还不及陈季反应,廖涯就又消失在了茫茫人群中。
吕聿征、陈季和李商连忙赶往里屋,发现天依躺在床上,晏公正在给天依的背部伤口敷草药。
“敷伤呢,你们几个人进来看什么?出去出去。”晏公对三个人说,“把门拉上。”
三人遂退出房间,站到院子里,一边焦急等待,一边谈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三个人都不是目击者,所以也讨论不出个什么,只能干喝水。
“我刚才一瞬间好像瞥到洛姑娘肩上很烂,不知道这个医生治不治得好。”李商说。
“你还偷看人家肩膀?”陈季对他的话很不屑。
“这个……食色性也嘛。”李商尴尬地笑了笑。
过了一会,晏公提了药篮,从屋里走出来。
“怎么样?”三人连忙围上去。
“烧是退了一些,不过还是需要找专人看护。”晏公说。
“伤情严重么?”
“不是过于严重,至少不会致死,但是就算最后治得很好,有些伤痕八成是会留下了。”晏公说。
“……洛姑娘是女辈,从前又在海国,娇生惯养的,这要添几道伤,不知道得多伤心……”陈季叹气道,“她父母要是知道她落得现在这个情况,不知道该多心疼呢。”
“洛姑娘说过她没有父母。”吕聿征补充道。
“一个女孩子在他乡,孤苦伶仃的,不容易啊。”晏公说,“想我女儿,虽然也会遇着一些事情,但好歹还有我这个父亲挺着。”
“以后我们会多多照顾的,就当她是我妹妹。”吕聿征拍拍胸脯,“对了,老伯尊姓?”
“我姓晏。”晏公说。
“老伯是楚人?”陈季突然发现他们的口音比较相似。
“对。”晏公背起药篮,“我以后还会常来的,毕竟洛姑娘是我女儿的朋友。”
“您女儿的朋友?”陈季问。
“对,我们都是赵府的仆人。”
“啊……”吕聿征突然吃了一惊,“那赵家的人知道她在这儿吗?”
“他们暂时还不知道,我们没告诉他们。不过之后……就不知道了。”
“能延一天是一天吧,”李商说,“或许再过几天,赵家的人就把这个小婢女给忘了呢。”
“也行,你们自己想办法。”晏公朝他们拜了一下,“那我先回去了。”
“辛苦晏老伯了!”大家送晏公出了门。
“那这本《景子》我就先搁这儿了,你们校完、抄完以后将本子送过来便是。”李商也向二人道别,走回自己的店里。
吕聿征和陈季商量了一下,决定先让陈季照顾店里生意,吕聿征到房间里看护。
天依躺在榻上,感觉好了很多。果然晏柔父亲的草药还是有效果的。
吕聿征坐在一边,看着浑身是血躺在床上的天依,满眼都是心疼。
“早知道我们就不要那一千多铢了,跟他拼到底。”吕聿征说。
天依笑了笑:“反正现在我也不再赵府门下为奴了。在府上待一个月,挨这几顿打,能换得你今天变成一个坐在店里不愁生计的抄书商,也算我做了一件好事。”
吕聿征听了这言,越发地伤心。
“可这伤……”
“我相信晏老伯的医术。”天依说,“而且,就算以后留下疤痕,她……也不会嫌弃我的。”
“姑娘的夫婿已经知道姑娘在这了么?”吕聿征问。
“不知道,不过我总有种感觉,她离我越来越近……”天依看着天花板,“或许什么时候她就会来带我回去。”
她的表情忽然又失落起来。未几,她咬咬牙,再补充了一句:“一定会的。”
吕生心里也不是滋味。天涯海角,如此远的距离,一般是不存在这种心灵感应的。除非这个姑娘真的打动了神明,不过吕生倒是希望会有这种奇迹发生。
“那姑娘这些天也得努力养伤,”吕聿征鼓起笑容安慰天依说,“要好好地见到你夫君。”
“嗯。”天依朝他也投了一个笑脸。
“哎,对了,姑娘这两天受这辛苦——我马上给姑娘烹粥去!”吕聿征听罢连忙起身走向厨房。
下午。晏公又带着篮子来了一趟,帮天依翻身、清洗伤口,又重新上了些药。天依虽然感觉不太好意思,不过时下世间的医生本来就是以男性为主,好医生更是如此。至少在到目前为止的汉代生活中,晏公已经是自己见到的最药到病除的良医了。
“真是麻烦晏老伯了。”天依侧躺着,对正在给背部搽药的晏公说。
“哎,这都是女儿缠着我做的。”晏公说,“她这两天都快哭死了,我今天上午回府里的时候,她巴不得叫我马上就出来救你。”
听了这些话,天依突然开始挂念起晏柔来。
“请伯伯转告晏柔姐,我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请她不要担心。”
“这个就算你不说,我回去也会报知她的。”晏公一边说着,一边让天依再翻个身,“只不过她跟我说,她忧愁的是,你这次离了赵府,以后你们两姐妹就不太有机会相见了。”
“洛阳也不大,我们都知道对方住在哪,无事的时候她也可以过来串门呀。”
“阿柔可不像你,每天都可以出来。你的主人是赵小姐,她的主人是小公子。小公子可每天都离不了她。”晏公徐徐说道,“而且再过一段时间,她可能也要有室家了。”
“嫁人?”天依心里咯噔了一下。
“嗯,她也十七了,老大不小了。再过几年,恐怕就嫁不出去了。”晏公说,“我现在还在物色,看有没有合适的。前两年也找过,她都看不上。你说一个婢子家,怎么还学着像小姐一样挑三拣四的呢……”
天依听着晏公唠叨她女儿的大事,心里莫名地不是滋味。
“姑娘也不要担心,到时候肯定会请你去喝宴席的。”晏公看到她的表情,安慰她,“她说你们是好姐妹嘛。”
“嗯。”天依答应了一声,但是脸上的愁绪却没有解开。
“好了,”晏公用布巾擦了擦手,站起来,“姑娘好好休息,多吃点东西,我晚上会再来一趟。”
“晏老伯,晚上好像不安全……”
“咳,这回认识了你那几个盗贼朋友,晚上叫他们带着,还不安全么?”
“那就好……请老伯代我感谢一下廖兄……”
“无事无事,他也是自己乐意。”晏公看了看窗外,“要下雨了,我得赶早回府。”
“老伯,要不要备伞?”门外传来吕聿征的声音。
“不劳烦,用不起。”晏公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冒雨就行了,反正可以过檐走。”
“没事,老伯晚上把那伞撑回来就行了,我们今天不外出。”
从他们的对话中似乎可以听出伞在这时还是比较不易得的日用品。
“那更好。”晏公遂从吕聿征手中拿过了伞,步出门去。不一会,天依果然听到窗外开始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初秋时节还是蛮爽人的,天依躺在床上想,似乎周身的疼痛有所缓解。
门外忽然传来吕聿征翻简牍的声音,听起来他似乎对这些内容感到很焦躁。
“吕兄,你在翻什么书呢?”天依问他道。
吕聿征连忙夹着书走进来。
“是一本《景子》,李叔上午给我的。”
“《景子》?”天依从来没听说过这本书。
“姑娘没读过?”吕聿征问。
“没有。”天依摇摇头。这本书好像在现代早已失传了,想不到自己阴差阳错地还能见上一面。
“李叔淘到的这本书是个劣本,我看着很头疼,更不要说给姑娘看了。我给姑娘寻那个善本来。”吕聿征说完,又出去找了另外一卷简牍,递给天依。
“真是费心吕兄了。”天依拿过那卷简牍,躺在床上开始看。
“姑娘小心点翻,编书的绳子好像快朽了。当心书掉下来砸到脸。”吕聿征提醒道。
天依花了一段时间来浏览这部书。景子似乎是孔子的再传弟子,师从老师宓子。就作者生活的时代来看,它应该是战国初期的著作。天依大致看完了整部《景子》,里面的大部分内容带有先秦儒家的思想特征,基本上都被孔子及其弟子论述过,还有一少部分用来记载他和他老师宓子的事迹言行。
“挺好。”天依将它递给吕聿征,“你从李先生那里拿到的版本呢?”
“这儿。”
天依又开始翻阅这个版本的《景子》,发现确实有许多地方存在差别。最显见的就是各种人称代词上的区别,有很多地方一个版本写成“吾”,另一个写成“鱼”,不过这种差别还算在把控范围内,因为这两个字在先秦表示的都是“我”的意思,读音都类似于/?a:/,算是同一个词借两个不同的字记载。还有一些别字,比如把“吏”抄成“史”。这些也是小讹误,而李商买的那个版本的《景子》,在第三篇中还有一处直接漏抄了三行字,而且最巧的是,漏了这三行,前后的文意还可以顺起来。要是没有吕聿征的本子做对比,天依还真的看不出这中间有漏抄。
“李先生这次是货了一个劣本。”吕聿征对天依说。
“嗯,还好你这之前就有一版可以拿来对照,”天依把本子交还给吕生,“要是没有对校,单是把这个本子抄十份,那不知道还要误导多少人呢。不如就直接按你这个本子抄吧,另一个可以先送回李先生那儿。”
“不行,”吕聿征突然摆手,“你看最后,李叔的这个版本还多饶了一段。”
天依又拿回李商购买的本子,细细看了下,就将它还给吕生。
“不,这是后人阑入进去的衍文,不是正文。”
“哎,姑娘怎么知道……”吕聿征很奇怪,又反复看了看那一段,沉吟了一会儿,道,“确实是衍文。”
“这一篇写到上一段的时候,文意就终结了。而且这一段的内容、风格和前文都不太一样,所以我初步猜重编这本书的人是把其他牍片混着编了进来。”
“对,这一段其实是《宓子》里面的内容。我从前抄过,刚才突然记起来了。”吕聿征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开,“那我就按我那版的《景子》抄便是,这本确实可以送回去。”
“以后有什么有意思的书也可以拿来给我看看。”天依对他说,“现在浑身都不能动,光躺着还是蛮无聊的。”
“嗯。”
吕聿征抱着两册书走出房间。天依再转过头看窗外的秋雨,在全身疼痛之余,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惬意。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天依看着窗外的秋雨,用两千年后的普通话默念着吴文英的这首词。她上学的时候就非常喜欢这首,尤其是头两句,“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自己现在这样,也算是在接近一个月的劳累沉浮以后,得闲“倦凭秋树”吧。
记得自己从前在学生会文艺部的时候,曾经在院迎新晚会上跟阿绫合唱过一首《立秋》。虽然现在早已过了立秋这个节气,但是外面的物候也是相当合这首歌的。
凉风乍起,一片秋叶从窗棂的缝隙里飘落进来,正好停在天依的右手边。
——第五节完——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