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病榻上的天依在脑海中细细品着吴文英的这首词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在雨中矗立的庭树当中,有一棵是山楂树。她看到枝头几颗还未转红的山楂果正沐浴在轻柔的秋雨当中,雨水滴在青涩的果子上,同晶莹的晨露一般。她对这些果子入了迷。尚在现代的时候,她的五感被智能手机、社交软件和文案工作束缚住了,来到公元前122年以后,她才有机会直观地重新跟大自然的许多事物打交道。
吕聿征正好捧了一木盘李子进来,见到她对着窗棂外发呆,笑着问她:
“洛姑娘,想吃了?”
他便开始向天依介绍这果子哪几个月开花,哪几个月结果,口味如何,能来做什么药和点心,治什么病。
“其实我并不是想吃它……”
天依轻声跟他说。吕聿征遂将话停了下来,他知道洛姑娘是又在想事了。天依看着庭树中的山楂树,回想起了几年前的那次中秋晚会。
那会她才刚考进大一,先是开学典礼,又是半个月的军训,又是学生会、社团的宣讲会。待到这所有事情都结束以后,基本上就是中秋节了。她当时也同其他许多大一新生一样,在放假之前,被舍友和同学撺掇着去看院里的中秋晚会。
“哎,你知道吗?我先前从文艺部的学长那看过节目单了。这次不止学长学姐,那个姓乐正的背着我们报名,要唱一首俄语歌呢。”
“是么?”天依问那位舍友。
“她谁都没说,偷偷藏着。她从来没有跟我们说她会俄语,可能这次是用中文唱的吧。”
天依只知道从前上高中一块玩的时候阿绫会很多地方的方言,经常模仿各地的人说话,却不曾发现她会俄语。她遂对这次晚会增加了很多兴趣,她们一道走进大厅去,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
那几年还是流行《南山南》、《第三十八年夏至》等歌曲的时候,现场被民谣、摇滚和古风占领,甚至在晚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学生会还请了学校里的社团来玩了两首万能青年旅店的歌,她记得分别是《乌云典当记》和《大石碎胸口》。学长和学姐们的唱功都不赖。
“阿绫什么时候出场?”她问旁边的舍友道。
“快了快了,这已经十三个节目了,下一首就是她了。”
天依遂对阿绫的节目生发出更多期待来。但是她不知道她会唱哪首歌,难道是《喀秋莎》?
在一首扬琴独奏结束之后,在大家的掌声中,一个纤瘦活泼的身影从幕后走到台中间来。天依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她从小玩到大,甚至高考也碰巧在一所学校里的伙伴。
“各位老师、同学、学长学姐晚上好,祝大家中秋节快乐。”乐正绫先是向台下鞠了个躬,大家都以为她要开始介绍这歌的内容了,没成想之后是她分别用十大方言区的口音分别致了中秋祝福。
听了这猝不及防的彩蛋,在场的男生和女生们都欢呼起来。
“我唱的这首歌是一首俄语歌,叫《山楂树》。”阿绫用双手把着话筒,“……我其实一直有一位喜欢的人,她今天也参加了晚会。我想借着这次中秋晚会的机会,把这首歌唱给她听,也唱给在座的大家听,希望大家能够喜欢俄语歌曲,也欢迎对俄语和俄罗斯音乐有兴趣的同学活动结束以后来一块交流。”
有好事者吹起了口哨。正当大家都在小声议论这位女生暗恋的人到底是谁时,现场突然响起了曼陀林的声音。前奏结束过后,阿绫深吸一口气,开始徐徐地唱出:
“Вечертихойпеснеюнадрекойплывет,
Дальнимизарницамисветитсязавод,
Где-топоездкатитсяточкамиогня,
Где-топодрябинушкойпарниждутменя……”
天依静静地听着这首歌,她感觉到俄语的辅音和元音像一条清涧一样从山中轻轻地流淌出来,那伴奏的曼陀林便是潺潺作响的溪水。
“……Лишьгудкипевчиесмолкнутнадводой,(当那嘹亮的汽笛声刚刚停息,)
Яидукрябинушкетропкоюкрутой.(我就沿着小路向树下走去。)
Треплетподкудрявоюветербезконца(清风吹拂不停,在茂密的山楂树下,)
Справакудритокаря,слева-кузнеца.(吹乱了青年镟工和锻工的头发。)”
众人都沉醉在清亮、柔美而略带些惆怅的歌声当中。天依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一听着这个旋律,她就想起从前和台上的女孩在一块的种种事情来。
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古人的这句话真是精妙。在拨弦乐器的应和下,阿绫的天籁仿佛要把自己勾走了。
待乐器伴奏渐渐弱下去之后,观众席上响起热烈的掌声。随后是一阵声浪: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大家都希望看到那位姑娘暗恋的男生在歌曲结束以后站起来,走上舞台,两个人紧紧相拥这种伟大画面,但是并没有等到。隐藏在座位中的天依并没有站起身,二人只是微笑着对视了片刻,乐正绫遂向观众鞠了一躬,轻稳地走回幕后去。
“好神秘,到底是谁啊?”在下一个节目开始前,人们纷纷开始讨论。
“八月十五,他们应该团圆一下的。”
“说不定是单相思呢?哪位男神有这么大的魅力啊?”
“我猜或许是……”
天依坐在坐位上,听周遭的人如此讨论着。
在晚会结束之后的半个月中,谣言一直在年级间流传。有人还扒出了《山楂树》的歌词,说《山楂树》是一位青年女工唱给两个追求者的,得出的结论是或许乐正同学这首歌不一定只唱给一个人听。甚至原本有几个男生想和天依要她那个姓乐正的舍友的微信,在经过这场晚会的风波以后,也不来找她了。
“阿绫,你那天为什么要将它说出来呢?”大约是国庆节中的一天,在校外的奶茶店里,天依一边饮着燕麦牛奶,一边问对面的女孩道,“本来……没有必要的……”
“啊——”乐正绫先是歪了歪头,对着天花板注视了好久,随后突然蹦出来一句:
“是主权宣示嘛。”
天依的脸马上又腾地红了起来。
“嘿嘿——没有在开玩笑哦,这可是很郑重的。”
“……那个……我之后去搜了搜歌词……那首歌,讲的是……一个青年女工和两个男工人的事……”天依不安地用吸管调着杯底的燕麦,支支吾吾地问,“难道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么……”
听到此言,阿绫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她掩着嘴乐了好久,才说:“和歌词才没有关系呢——就是因为你每次害羞的时候,脸都会红得跟山楂一样,我才选的《山楂树》啊!”
天依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感觉自己心里小鹿乱撞。
“院里前些天都猜疯了,可是没人知道原来她说的那个心上人就在她的宿舍里。”
“这正所谓‘你把我当室友,而我却想……’”阿绫眨眨眼,一脸坏笑。
“不要说了嘛。”天依的脸更发得烫红了,“话说回来,你的俄语……是怎么学的呢?我从前从来没听你说过。”
“要是说了,就不是惊喜了。我为这节目可是筹备了很久的。”乐正绫将手搭在桌板上,“还能怎么学呢?先从西里尔字母开始,c对/s/,у对/u/,p对颤音/r/,一点点儿、一个词一个词学呗。不过我俄语颤音还发得不好,只能颤两下,跟闪音没什么区别。”
“颤音……闪音……”天依作为一个刚从高中升过来的学生,自然是对这些概念没一个认识。不过这几年下来,她在这方面也已经很明了了。
自己来汉地的最大一个收获,就是把颤音r发了出来。她一开始并不会颤音,但是在赵府为奴的时候,无意中有一次同另外一个男仆人争吵的过程中,她在情急之下,气流自然地冲击舌面,发出了一连串塞音。这便是颤音r了。
陈季是个楚人,当他前几天听到大舌音从天依的口中发出来的时候,自己感到非常惊讶。他自己发不出r,只能发一个接近的元音?作为替代。天依从陈季的口音中,迅速地意识到了,这就是后世中古汉语二等介音?的来源——弱化的颤音r。
待到天依从这中秋的回忆中缓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泪痕。吕聿征也跪坐在一旁,眼角泛红。
“姑娘,我一看到你刚才那个出神的神情,看到你身上这副样子,又想到你这些天受的事情,想到我们开店的底本……我也……”吕聿征连忙抹了抹眼睛,“还好,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路还长着呢。我在想,以后我可以在店里给你们当个不要钱的校雠工,你们只消给我几两吃食,让我饿不死就是了。”天依强为一个笑容,“就算在这店里做工,也比当奴才好上万倍,我已经很知足了。”
“姑娘这话说得太惨了……来,先吃个李子吧,姑娘在我家里的时候,说吃果子能补身子,我特意去买了一点。”
雨仍然下个不停。天依不知道她在汉地的生活是否要永远地维持下去,老天是否惩罚自己永远不得和阿绫见面,但是在自己的人生结束之前,总还是要向前看,不管未来是什么,她得继续向前走。自己倘有一天得到命运眷顾,回到了现代,自己要干些什么呢?天依打算好好整理一下自己这些天耳闻的西汉音和西汉秦晋方言,写成一本专书,把汉语的语音、词汇、语法在当时的面貌好好地记录、考证一下,这也不枉她来这走一趟了。但假若“天欲丧斯文”,最终安排她永远不能再得见现代的衣冠日月,那她也只能默默地咬着牙走完自己生命的全程,和阿绫来生再见罢。
无论如何,想头总是要有的。若阿绫知道了自己的这个境地,她也会在时代那边默默地为自己鼓劲的吧。天依受着全身伤口的阵痛,咬着牙,看着窗外的秋雨,默默地念着,祝愿阿绫在那边好好生活,不要每天沉浸在自己的失踪当中。
——第五章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