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晏公上完药以后就打道回府了,抄书店也已经打烊,几个工人各自散活歇息。吕聿征和陈季就着烛光,在昏黄的房间里看守天依的伤情。一阵裹挟着雨气的秋风吹进室内,让大家都觉得一阵凉。
“我们把火生起来吧。”天依对他们说。
“姑娘觉得冷了?”吕聿征关切地问道。
“没有,”天依摇摇头,“室内太湿了,生火可以去掉一部分湿气。”
“哦?可以这样?”
天依没办法向他们解释科学上的原理,只能说:“这是我们海国的习俗。而且你们烤着火,也会觉得干吧。”
“姑娘为什么要去湿气呢?”吕聿征又追问道。
“湿气会裹挟病气进入人体……”天依只能这样说。
“没错,何况这是人家海国的方俗,盖是有道理的。”陈季对吕聿征说。二人遂找来一些细柴,陈季秉起一根尖木棍,架在柴上,用手猛搓。天依感觉他的手如同残影一般。陈季点火就跟晏公一样熟练,不过一会,渺渺的烟雾便从柴火上升了起来。
天依每次看钻木取火都觉得很神奇,她也自己试过几次,但是一直生不起来,反倒有几次会把手磨红。大约这个时代的生民,生存技能都是比较多的。
篝火渐渐变红,天依感觉到周身的水汽正在减少。身体舒服了很多。她躺在床上轻松地长出一口气。
“姑娘前些日子太劳苦了,这几天好好休息一下。”吕聿征坐在篝火旁说。
“我现在就在休息呢。”天依咧嘴一笑。不用每天弓着身子做活,走好几里去市上,用磨得滚烫的肩扛几十斤的袋子,光是这样什么事都不用做的感觉,她就已经感到很感激且幸福了。
长夜漫漫,吕聿征和陈季一边烤着火,一边就着晚上的雨色,开始聊各种稀奇古怪的话题。从楚国来的陈季似乎是一个讲鬼故事的好手,间以一些楚国诸神的神异传说;而吕聿征则分享了他这几天看过的各种书里面的事情,侧重于文献记载的历史故事。由于很大一部分书籍已经在现代亡佚了,所以这些事情大部分天依都没有听说过,有时候竟至于毁三观的程度。
天依一开始是专心致志地听着,但是不一会儿,睡意忽然上涌。两个人的言谈好像一支柔和的催眠曲一般召唤着她入眠,陈季那一口声门辅音常见、前后鼻尾不分、前高元音常见的荆楚方言宛如承担主旋律的木管乐器和小提琴,而吕聿征遗存小舌塞音和未脱落的复声母的洛阳音则好像专门提供背景氛围的粗壮醇厚的大提琴。中原语音和荆楚语音的奇妙结合使睡意最终战胜了听这些故事的兴趣。二人在篝火边聊着聊着,发现天依已经悄悄地进入梦乡。
翌日。
天依睁开眼睛,发现窗外仍然是乌云密布,雨水仍在持续。身边的火堆尚余一些温度,陈季已经抱着膝盖睡着了,吕聿征还未合眼。
“姑娘醒了。”吕聿征的眼眶旁边有黑眼圈。
“吕兄……你昨晚没睡?”天依小声问道,怕惊醒陈季。
“我跟你陈兄昨晚轮流盯梢,他盯上半夜,我盯下半夜。”吕聿征答道。
“真是辛苦二位恩兄……”天依很感动。
“姑娘昨晚伤情平稳,睡得很熟,暂时没有什么大问题。再养个几天,或许就可以走动了也说不定。”吕聿征打了个哈欠,说。
“不过要一直躺几天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把头埋在两臂之间的陈季忽然说了一句。
“哎,陈兄,你也醒了?”
“我已经睡饱了。”陈季揉揉惺忪的双眼,“要开门了。”
陈季站起来,拍拍腿上的灰尘,便推门出去筹备新一天的生意。
“吕兄,你也休息一下吧,”天依看向吕聿征,“我已经没什么事了,不用时时守在这里。”
“那姑娘觉得无聊呢……”
“我光看外边的雨都能看好久了,”天依笑笑说,“或者你可以找一些书给我看看。”
“这个可以。”吕聿征点点头,忽而又打了个哈欠。
“吕兄还是先找个地方小憩一下吧。”
和夏雨不同,秋雨一直持续了好几天。幸而有弱火相伴,室内的小气候一直维持着一个比较好的状态。吕聿征和陈季每天都会送专门为天依做的饭来,蔬菜的种类还挺齐全,而且还间以一些时下的果子。没过四日,天依便可以从榻上下来了。
这四天的生活可以说是饱读诗书,每天又不需要劳动,简直跟在天堂里一样。别说远超过之前在赵府的待遇,就算是在现代,在天天上班之余,这种闲时也是不容易得来的。
晏公每日来探望,都称天依的情况好转,夸吕陈二人照顾得好。吕聿征和陈季也对这种痊愈速度感到很惊讶,按吕生的说法,这种伤至少要先养个半个月的。陈季称此为鬼神眷顾。
或许是自己的现代人体质带来的身体基础吧。自己在之前为了应付每日的工作量,每天都要全面饮食并且做一些适当的锻炼,虽然由于熬夜、满满当当的工作日程等众多原因使自己一直处于临近亚健康的状态,但是身体状况还是好于一个汉代的普通平民的。
当然,由于营养不良,她现在的体质已经较穿越之前有非常大程度的衰减了。
这几天闲的时候,天依除了读书以外,还喜欢撑着店里那把雨伞,在庭院里久站,感受着雨水打到伞盖上,顺着伞檐滴下来的声音。对于她这样一个南方人来说,雨水好像就是她的第二生命。
本来她还想到洛阳城里看雨景的,但是以旧伤未好为由被吕陈二人制止了。
吕聿征远远地在室内看着她撑伞在雨中打转的倩影,忽然心里又莫名地涌出一丝温暖的感觉。他动用他的理性,将这个感觉强行归纳为美感而非情愫。
“洛姑娘,天越来越冷了。”吕聿征拿了一件麻衣出来,走到檐下。
“嗯。”天依走到檐内,吕生将麻衣披到天依的肩膀上。
“你那天的那件衣服,我们洗了好久,都没有把上面的血迹洗完,所以扔掉了。”吕生对天依说,“又给你新收了一件,补丁还少一些。”
“嗯。”天依心里充满感激。
“对了,”吕聿征说,“姑娘的那块玉还留在小子家里呢。”
“那块就送给吕兄吧,”天依说,“古之君子必佩玉,那块玉配上你这个儒士刚刚好。”
“唉,那是君子们佩的。”吕生摆摆手,“我现在连士都不算,不能佩玉。”
“不算么?”天依吃了一惊。
“是啊,”吕生道,“我现在是在市上易货的商人,虽然赚得泉币不少,但是要正经说的话,我们这些人的地位比农民都贱。”
“商人也不错,晁错从前不是说么,‘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至少你的吃穿用度不是问题了。而且今上重视读书人,吕兄早晚有一天也会受重用的。”
“咳,到时候再说吧。”吕聿征搓了搓手,“现在这样其实也不差。”
“嗯。”
天依披上麻衣,继续看中庭的落雨。忽然,陈季匆匆忙忙地从店里跑了过来。
“陈兄,什么事?”吕聿征问道。
“赵府的人不知怎地,还是找来了!”陈季面色紧张。
“赶快让洛姑娘藏起来。”吕聿征连忙扶着天依就要往里走。结果,未走几步,就被赵府来的家丁截住。站在家仆面前的,是天依这几天再没见过的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物。
“公子!”天依的第一反应是朝赵定北跪下。在一旁的陈季见状连忙拉起她,而并未顾得上拉住第一反应也是跪伏到地上的吕聿征。
“洛姑娘,你已经不是赵府的婢子了!”陈季咬咬牙,对她说。
“难道不是婢子就不应该向自己的老主人行礼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赵定北背着手,眯眼说道。
陈季没办法,带着天依向赵定北作了一揖。
“可惜呀,有的人,纵使她不想跪,都有人想她为我们府上所用。”赵定北看了看被陈季拖着的天依,又看了看早已伏在地上的吕聿征,“相比之下,有的人,我们压根不想要他,他都急着来拜。”
“他这是被公子的威压所慑,并不是真心拜服公子。”陈季暗自想,并不敢说出来。
“好了,起来吧。”赵定北对吕聿征说道,“我们这次的来意,想必你们已经知晓了。把她交出来吧。”
两个人把天依护到身后。其他抄书匠见状也围了过来,但是被赵定北的手下又驱散回去工作了。
“就凭你们两个人,是挡不住的。”赵定北看着这个阵势有点想笑。
“你们明明已经把洛姑娘以百二十铢的价格卖到了女闾。”吕聿征试图讲道理。
“那是我二哥的主意,没有经过我们的同意。”
“你二哥也是你们家的人,那也是你们府上做的决定呀。尊驾难道要不认不成?”
“没错。”赵定北直接说,“不过这次我是出不起一千二百铢了,再给一百铢你们如何?”
“岂有此理!”陈季深吸一口气,向比自己矮两个头的赵家小公子吼道。“今天就算死在这儿,也不许让你们再把洛姑娘掳进府中为奴了!”
“那你们随便死,不关我事。”赵定北撇撇嘴,一挥手,就欲让手下上来抢人。
“慢着!洛姑娘伤还没好!”陈季又叫了一声,随后就被人按倒在地。吕聿征和陈季被压制在一个角落,不过上来的其他仆役并没有对天依动粗,而是在她身边站定,听候赵定北下一步发话。没有陈季的约制,天依很顺服地就朝赵定北跪下来。
“洛,这明明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他们两个硬要插嘴,所以我先让他们冷静一下。”赵定北说,“现在我们两个谈一谈。”
“公子若想要婢子再入府为奴,婢子岂敢不从,不……”天依话还没说完,便被赵定北挥手止住。
“我知道,你又要叨叨那些钱的事。”赵定北说,“你无非是想让你这两位恩兄赚得再多一点。我看不必,我那一千二百已经足够让他们过上这种安康的日子了。”
“但是……”
“不是但是,而是况且,”赵定北轻笑一声,又插嘴道,“况且,你怎么知道我这趟来就是为了买人?我给府上延人不行吗?”
“延人?”在场的三人都吃了一惊。
“没错,我妹妹已经不缺贴身侍婢了。”赵定北踱着步,“她现在徒少一个合适的老师而已。”
“老师?”
“没错,我也有老师,”赵定北继续说,“我们本来想给她找一个有才调的贴身丫鬟,再找一个老师。丫鬟找到了,老师还没找到。我这两天跟舍妹说延请其他儒士,她都不欢喜,还哭着向我要她的洛姐姐,那我和父兄能怎么办呢?那我只能来这里找你了罢?……再者,我看你实在不适合当一个婢子。哪里有婢子带着主人满世界玩的呢?偷偷摸摸的,让主人危险又要遭责。若是老师带学生出门,那倒没有什么问题。是乎?”
天依对赵定北这突来的一连串话颇感意外。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在想,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怎么我突然就变成了个好人。”赵定北轻笑一声,“告诉你吧。这也不是我的意思,多是你那原主人每日哭着求我哩,要不然我才不会管一个整天只知道吃白饭惹祸的仆人会跑到哪去。”
天依怔在原地。
“该说的我在这里也说了。尔今后在府上给我妹妹教书认字,就算是小半个正经的儒士了——虽然你还是个妇人。不会买你为奴,也不会以家法规束你。你且放一万个心,好好教我妹妹,如果教得好府上还有赏赐。”赵定北说,“——别老是看你那吕兄了,我不会聘他的!让一个男子给我妹妹做先生,我放心了,父亲能放心么?”
“你若要真的聘洛姑娘而不是买她为婢的话,你得给我们立据。”陈季努力挣开家丁呼道,“她还不像我们市人,她是一介女子,是任你们摆布的,你们说她是谁就是谁,谁知道你们这说的是不是体面话?”
“好啊!”赵定北命下人拿出一张丝帛,自己提笔在上面写下了聘信,让手下递到陈季手上。
“我一定要入赵府么?”天依问赵定北。
“洛姑娘,你是非去不可的。我都已经给出这么多好处了,舍妹也已经在府上等了你好几天。你再不去的话,可就真说不过去了。”赵定北笑了笑,“你那游侠朋友们虽然拿来了人契,但不要忘了,你的户簿之前被我们转到了女闾,现在已经又被收回库里了,要真不去,那就只能勾掉你的户名,让你变成一个黑户,再强买下你了啊。到时候,你可是又变成府上的一个小婢子了。”
天依咬紧牙关,沉默着思考了好久,最后微微地点了点头。
“来,”赵定北让手下端来一个小箱子,“佣金四百钱,送到这家店里,让每个匠人都分三十铢,剩下的留给她两位哥哥。以后多接活,给我老师抄东西。”
赵定北吹了一声口哨,让天依跟着他走出抄书店。赵定北这次来是乘一辆轩盖车,他请天依乘上后面早已备好的那辆女士用的四面都是帷幔的车,这会应该称为軿。在走出店门时,他还对附近围观的路人说了几句这个抄书店的好话,随后便叫下人催马回府。这是天依第一次坐在马车上,虽然和曾经打过自己的前主人一块乘车的感觉并不是太舒服,缺乏先进减震装置的车体走在路上也有点颠簸,但是自己至少不用跟在车子后面吃尘了。回头透过半透明的丝帘反顾,被松开绑的吕聿征和陈季正从抄书店里追出来,在一片雨阵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带往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地方。
心情复杂。之后到底自己会面对什么,仍是一个未知数。随着身份的改变,或许未来的生活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动辄得咎吧。不过谁知道呢?天依只能在心里默默为自己和当前在汉代认识的人们的命运祈祷。
车队驶过宽阔平坦的洛阳桥。天依从车里向外望去,雨已经下得很大,河面上到处都是涟漪,沙洲上嫩黄的芦苇随着秋风来回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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