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天依的轻唇,晏柔回想起了她一个月前,在那个知了聒噪的盛夏,第一次见到面前的这个人的场景。
那天上午,自己跟父亲正在熬药,突然被执事叫到府门口,说是要带新的婢子。
对于这种事情晏柔本来没有什么感觉,自己从前也不是没有做过。但是当她看见天依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完全不能以以往的经验来处理这件事了。
当时这个女孩跟在小公子的马车后面,被路尘呛得直咳嗽。她好几天没有洗澡了,身上乱糟糟的,但是可以看出她的皮肤倒是十分光滑,五官也很精致,不像晏柔见过的每日在市上劳烦奔走的一般贫女。她浑身瑟缩着,眼神里全是迷茫和无助,身边也没有来送她的父母,好像这个人是一片可怜的浮萍一般,突然就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被人像探到宝贝一样带回来。
“这就是你以后栖身的地方。”晏柔听到小公子喝令她的声音。
“这里是……”她的声音非常柔弱,这更激起了晏柔对她的保护欲。
“骠骑司马府!赵司马,我父亲,在霍骠骑手下做事,你一个胡人不知道?”
“我是海上人。”
原来这个小姑娘还不是汉人,而是海上的人。晏柔平生素来未去过海外,连那边的消息也未曾闻过几句。
赵定北向她交待了府上的注意事项,让自己和巧嫂给她安排房间,便去忙活他自己的事去了。晏柔向她笑一笑,她仍是紧张且害羞,不敢正眼看自己。晏柔觉得她是永远忘不了她那张楚楚可怜的面容了,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自己便被一种莫名的潜意识驱动,这辈子一定要娶到她,把她养得好好的,不再像那个时刻那样狼狈——虽然自己也属于女儿身。晏柔并不很知道要维持她的容颜具体需要些什么,但是她见府上的白面公子们平日里都吃肉,那给她每天加些饭总是不错的了。这也是那次藤条事件自己的一个动因。
——虽然命令自己做那件事的其实另有他人。
不过她真正对面前这个女孩陷入沉迷,是在那次她心病发作的现场。那时自己正小心翼翼地走着步子,舞手上的木斧,突然听得耳边一阵骚动,她转睛一看,只见那两个仆人已经架不住天依了。晏柔迅速地回想起来前些日子天依告诉自己的急救方法,她寻让人们把她放到檐廊里躺平,自己开始做海国那套名为胸外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的抢救动作。她当时又慌又怕,生怕自己不及时施救,贻误了她的生机。直到父亲确认天依的脉搏恢复,她和巧嫂一块将她抬至房间里休息,自己坐在床边回想刚才的一副场面时,她的脸才腾地羞红起来。她捂着自己的嘴,忽然有一种失去什么东西的感觉在她心里升起来。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碰到别的女孩子的口唇。在那一刻,她隐隐约约地感觉,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和病榻上的那个人纠缠不清了。
时至今日,距离自己欲望的实现只剩下一步,准确来说,是只有六寸的距离。自己再也不需要冒着被府上的人和父亲发现的危险,自己深夜一个人在榻上自渎,而是能够和差点与自己长别的她共享这份片刻的欢愉了。她伸出为准备这件事洗得干干净净的右手,轻抚天依的侧脸,诧然发现她的脸颊上有几颗泪珠。
在那一瞬间,好像有一股猛烈的负疚感侵入她的脑海。就在这个当儿,外面传来房门被拉开的声音。室内倏地一下,重新又亮堂起来。
晏柔连忙从天依的身上爬下来,背对来人。两个人都忙着系上自己的衣带。
“洛姐姐、晏姐姐,你们在做什么?”赵筠秉着烛火问。她在隔壁听到了刚才的声音,连忙起床赶过来。
“没……没什么……”天依感觉自己面颊滚烫,不过还是感谢赵筠能够及时过来化解危局。
晏柔整理好衣服以后,连忙从房间里跑了出去,留下赵筠和天依站在原地。
“洛姐姐……你们两个女子居然……”赵筠的脸也红了起来。
“不,晏柔姐只是在看我身上的伤而已……”天依勉强编出了一个解释,但是这个说法似乎并没有达成效果。
“……不要把这个事跟其他人说呀。”见赵筠已经知道状况,天依只能这样说。
赵筠愣了一会,点了点头。
“洛姐姐和晏姐姐是生了什么病么?我听我叔叔说,两个女孩子或者男孩子一块困觉,是着了邪的人。”
这个问题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从面前的十四岁女孩口中抛出。天依一时愣在了原地。
“洛姐姐和晏姐姐要去驱邪么?”赵筠关心地问道。
天依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抚住赵筠的肩,向她摇摇头:
“不,不是。”
从那以后的很多天,晏柔虽然还每日来服侍赵筠,但是对天依总是躲躲闪闪的。或许这就是表白失败之后的那种感觉吧。每次欲同晏柔说些什么,她都总是低着头,急匆匆地抱着东西低头避开。接连好几天,都是这样。
这种情形让天依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总感觉是自己当时抗拒的态度伤到了晏柔的心。她希望有一天能够找晏柔好好聊一聊,然而似乎总找不到适当的时候。天依对这个问题感到十分怅然,但是也不得不先张罗新的教师生涯。毕竟既然自己在赵府有了一个新职业,就得早点开始准备上班。
“好了,小姐从今天开始就需要学字了。”天依同几个仆人从市上买了一些简牍、毛笔、砚台和墨块,搬到赵筠的闺房里。天依没直接到吕聿征的书店里要,而是向府里的执事申请了一笔钱到市上另外购买。
“我之前在河阳待了十年,还从来未认过字。”赵筠看着这些文宝很是头疼,“我每次看到这些整整齐齐排着字的东西,又好奇,又很烦。”
“其实字是一套很简单的东西,”天依蹲下来说,“跟画画一样。”
“画画?”赵筠从来没听到过这个说法。
“你看——”天依并没有直接拿简牍,而是先在桌子上摆出一张丝帛,在上面画了一个圆圈。
“这个……是字吗?”赵筠咬着手指,盯着这个圆圈看。
“还不是。”天依说,“我画了一个太阳。”
“确实哎!圆滚滚的。”赵筠说。
“从前的人,就这样画一个圆圈来表示太阳,因为太阳是圆形的。”天依对赵筠道,“可是光这样一个圆,可让大家犯了糊涂。太阳是圆的,但是这个世上圆的东西不止是太阳,有的人把这个圆可能看成橘子,有的人看成满月,有的人看成炉饼。”
“那应该怎么办呢?”
“大家讨论了很久,莫衷一是,最后人们都开始改造这个圆圈,不同的时地造了不同的符号来表示太阳。”天依又在纸上另起一列,画了好多甲骨文、金文和篆文的字形。
“哇,有这么多!”赵筠看着各种各样的太阳说。
“这些都是不同时代、不同地点的人给太阳造的字。”天依指着它们说,“你看,这个是商代人画的,这几个是周代人画的。”
“要么是在太阳中间点了点,要么是全涂黑,要么是把那个点横成了一条。”赵筠说。
“最后大家就选了那个在太阳中间点点的符号,来代表太阳。”天依在帛上画了一个小篆的字形。
“那为什么圆鼓鼓的太阳后来变方了?”赵筠问。
“自东周以来,字就在变方呀。一块一块的,看着好看,排得也齐整。你若在一堆方块字上还画一个圆,是不是就很别扭?而且书写用的东西和载体也变化了。”天依又取来一张帛纸,分别用甲骨文和小篆写了两列字。
“嗯,确实左边那排看起来要爽人得多。”赵筠点点头。
“右边这个就是商代和周代人写字的字体,左边这个是秦代的李斯根据战国的秦国文字创造的字体。因为漂亮,所以大家就都这么用,把圆圆的太阳也拉直了。”天依说着,又在刚才那张画满太阳的帛纸上分别用秦隶和汉隶写下了“日”字。
“这就是我们说的‘日’。”天依说。
“哦,但是这两个字又有什么区别呢?”赵筠看着这两个字说。
“在字体上有区别。这右边的是前朝的古隶书,是给我们这些普通人用的;左边的是时下的隶书,是给小姐这样的体面人用的。我们如果用了今隶,是要被抓起来关到牢监里的。”
“那我就学古隶,”赵筠说,“这世上的普通人可比体面人多多了。”
“两种都要教,”天依摇摇手,“小姐以后要打交道的,主要还是和各种官吏公侯,况且普通人中识字的人也不多。”
“啊?那我岂不是要同时学两套字?”赵筠突然沮丧。
“没事,古今的隶书它都是隶书。”天依安慰她道,虽然今古隶正处在中国文字字形的分水岭上。
“对了,洛姐姐是怎么知道商代人和周代人是怎么写字的呢?”赵筠忽然想起来这个问题。
“因为我们海国那边有好多商代人和周代人带过去的器物和简牍啊。”天依这样解释考古工作,“国中的儒士把它们都封存起来,好好琢磨,委以时日,自然就辨认出来了。”
“哦……”赵筠似懂非懂。
“好了,”天依把先前写的帛纸收起来,拿出一根竹简,“小姐试试写个日字吧。”
赵筠举起濡上墨汁的毛笔,在木简上画了一个方框,最后在中间横了一横。
“看起来歪歪扭扭的。”赵筠皱眉说,“没有洛姐姐画得好看。”
“因为啊,人们把字给拉成方块以后,有一种新的画画或者说书写方式就出现了。”
“什么?”
“笔画。”天依说,“比如我要写一个‘日’字的话,我得先在左边起一竖。”天依用毛笔拉了一条竖线。
“然后呢?”
“然后再这样,”天依又勾了一个横折,最后一画一画的把日字写出来,“画画需要用笔的技巧,写字也是一样。”
“那我从下往上、从右往左呢?”
“小姐可以试试。”
赵筠故意按相反的方向写了一遍,结果效果很不好。
“太难看了,而且总感觉写的时候很别扭。”赵筠说,“怪不得都说造字的人沟通神明,他们想必是把事物的道理都悟透了。”
赵筠又按天依的笔画画了一个日字。
“小姐这回画得正了。”天依赞许道,“只要常练,肯定有一天写得比我还好看。”
赵筠听了很开心,嚷着要天依教她更多的字。天依先从最简易的一些字开始教起,一上午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小姐也不要太痴迷,”天依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乏的肩背,“注意休息一下呀。”
“我恨不得今天把所有字都认会呢。”赵筠提着笔说。
“常用的字有三千多个,小姐一天要全学完,那一个时辰就要学两百五十个字。”天依说,“就算全写给你看了,小姐记两天也忘了呀。这偌大的洛阳城,也不是一天就建起来的。”
“好吧。”赵筠也停下了手中的笔,欲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小腿已经坐麻了。
“呀,站不起来。”赵筠感到很吃力,“之前在河阳的时候就没坐过这么长时间。”
“我也是。”天依也觉得自己的腿很酸麻。
“洛姑娘从前久坐过么?”赵筠问道。
“嗯,而且一坐就是一天。”天依回想起了自己高中时被题海支配的恐怖,“不过我们海国有另一套坐法,坐着稍微不累一点。”
“怎么样的?”赵筠感到很好奇。
“我们有凳子/t?? ts?/和椅子/?i ts?/。”天依说。
“值/d?s/,还有曀/?is/?”身为汉代人的赵筠把刚才现代汉语普通话中的轻音词缀“子”一概听成了西汉的次入声韵尾-s。
“至少我们海国是这样读的。”天依挠挠头。
“长什么样?”
“有一个到四个支架,把一块木板支起来。”天依一边说一边比划,“我们坐的时候,就坐在那块木板上,脚可以放在地上,也可以离地。就像这样。”
天依给赵筠展示了一下现代的坐姿。
“哦,就是跟坐在榻沿那样嘛。”赵筠也学着天依的动作在榻边坐下,“这个我刚来府上的时候经常这样坐,确实挺舒服,但是后来被府上的执事制止了。”
“为何?”
“他说女孩子家这样坐不雅观。我小哥也是这么说的。”
“好吧……”天依一时对此也没什么主意。
两人在房间里吃过午饭以后,天依又请赵筠到府上转了一番,说是为了劳逸结合,方才开始下午的教学。临近黄昏的时候,外面又淅淅沥沥地滴起了小雨。
“好了,小姐把今天学的字都写一遍吧。”天依托着腮说。
赵筠在一根竹简上把从早上开始教的字都默写了一遍。
“嗯,都写对了。晚上记得温习,孔子说过,‘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明天早上我会考你这些字的。”天依说着像一个中学老师一样扶了扶自己并不存在的空气眼镜。光顾着看字的赵筠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现代极了的行为。
“洛姐姐,”赵筠说,“我还想学六个字。”
“哪六个字?”天依问。
“头三个字是洛姐姐的名字。”赵筠看着她。
天依闻罢执起笔,在纸上写下“洛天依”三个字。
“中间那个‘天’字,我今天是学到了的。”赵筠说,“原来‘洛’和‘依’是这样写的呀。”
“是啊。‘洛’是左边一个水偏旁代表它是一条河,右边一个各自的‘各’,表示这个字跟‘各’字音近或者音同。”
“嗯,这个字是个……形……来着……形声字!姐姐白天就教我过。”赵筠点点头。
天依感觉在汉代教语文是一件特别简单的事,她不需要花时间向学生专门解释声符这个概念,也不会有钻牛角尖的现代学生问,既然“洛”字的声符是“各”,那“洛”字为什么读/luo/而不是读/k?/。西汉人仍然操一口晚期上古汉语,而汉代距离这些字被造出来的时代也尚且不远,洛/ɡraak/字和各/klaak/字还是音近的,除了复声母有细微的差异。
“那后三个字呢?”天依问赵筠。
“我想请洛姐姐教姐姐那位夫婿的名字。”
突如其来的一击。霎时间,关于阿绫的各种记忆又从四面八方向她的脑海围了过来。
赵筠看老师的表情不对,马上收回自己刚才的话:“洛姐姐,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向你提起这事的……”
“没事。”天依理了理自己的发梢,整理了一下情绪,“我给小姐写就是了。”
天依强提起笔,在简上写下了“乐正绫”这三个字。
“哎,第一个字和第三个字我都不认得,光识得一个‘正’。”赵筠托着腮说。
“第一个字是‘乐’,音乐的乐,也是欢乐的乐。”天依说。
“好难写,笔画这么多。”赵筠感觉这个字很麻烦,“我身边倒是没有姓乐的,不过从前听河阳乡下说故事的人说,燕国有个名将叫乐毅。”
“小姐,她是一个复姓,姓乐正。是前周司管音乐的官名,以此为姓。”
“原来是这样啊。”赵筠说,“那那位夫婿应该也像洛姐姐这样精通乐律吧?”
天依点点头。
“那第三个字呢?”赵筠指着绫字说。
“绫罗绸缎的绫。”天依回答道。
“啊,原来是‘绫’/r??/,不是‘真’/?ljin/和‘寅’/lin/啊!”赵筠拍掌道。
“嗯,这个字在我们海国话里读/li?/,但是在汉地读/r??/。”天依说。
“乐正绫,真是一个好名字。”
天依听了这句话,眼眶还是有点泛湿。世路茫茫,这么些时日的艰难苦恨,仍然没有换来重新见她一面的机会。
“小姐、洛先生,用飧了。”晏柔正好端着两个人的晚餐过来。
“晏姐姐,你一直呼错了。”赵筠冲着晏柔说,“洛姐姐的夫君不是阿寅,也不是阿真,是阿绫啊。绫罗绸缎的绫呢!”
“啊……”晏柔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是婢子呼错了,请小姐和洛先生不要责怪。”
晏柔将食盒放在几上,就匆匆地退出去了。
“晏姐姐最近几天都怪怪的。”赵筠对天依说。
“小姐,我去找她,小姐先用羹。”
天依一个人追出门去。晏柔抱着空空的食案,正走到庭院的门口。
“晏柔姐!”天依叫住她。
“啊……”晏柔转过头来,“……洛先生。”
“晏柔姐为何这几天都总避着我呢?”
“……那天的事,都是婢子一时冲动犯下的错。婢子自知无颜见洛先生,日后更没脸见洛先生的夫婿,所以一直……”
还未等晏柔说完,天依直接穿过下着细雨的庭院,抱住了晏柔。
“洛……”晏柔没有反应过来。
“我理解,晏姐姐这个情况,在这个时世上太艰难了,”天依轻轻地在她耳边说,“虽然我心有所属,但我今后也会尽我的力量来照顾你的,就跟一直以来承蒙晏柔姐的关照一样。”
晏柔听到这句话,怔了一怔。
“阿洛,你对我……”晏柔的双眸黯淡下来,“……我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做让你背叛夫婿的事,以后也不会冒冒失失地硬闯进你的房间了。阿洛,请你原谅……”
天依不再说话,而是轻吻了一下她的脸。晏柔把头埋在天依的肩上,轻声地啜泣起来。天依安慰地拍着晏柔的纤背,在恍惚之间,她感到自己身上好像同时负担了两个人的羁绊,沉重如斯。在刚才拥抱住晏柔的一瞬间,似乎二人的性格天秤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转换——以往都是晏柔摆出一副姐姐的样子,将自己护在身后;而现在,自己却俨然成了唯一接受这个被当代的主流性取向遗弃的孤独女子的人。
两人就这么互相拥抱着,伫在原地许久。赵筠并没有进餐,而是站在窗后悄悄地看着她们二人,院中的雨线一点点地变得密集。
庭院里低洼处的清水悄然积起来。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