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依早早地来到了赵府的正门口。据昨天那个小仆人第二次送回来的信笺称,就如何给赵小姐选择读物来说,那位莫公子打算等第二天闲的时候和天依面商。天依对此感到愈发奇怪,但是单纯从一个功利的角度来说,能和这样一位地位显赫的公子会上几次面至少不会带来什么坏处,只要自己不失言。经过之前两个月的生活,天依觉得目前自己已经找到了与时代磨合得很好的方法。认同儒家价值,谨缄自己的口,不再拉起什么话题,好好把赵筠教成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合格妇人,大致就不会有事情。
莫子成在牍中写下的约见时间是卯时二刻。他并没有让天依多等,待太阳刚从地面上升起,还没来得及变得温暖的时候,天依就看见莫子成的两套马车准时地出现在洛阳的街道上。前几天自己也曾经去见过许多身份不小的人物,还没有一个人能如此守时的。这一点让天依对这个郡守的儿子产生了一丝正面印象。
莫子成仍然自己驾着马车,轻轻地停到赵府的门前,自己翻身跳下马车,但是腰间悬挂的玉佩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在任何时候不要让玉件发出碰撞声,这也属于汉代君子们的礼节之一。在掌握了莫子成的身份信息以后,天依觉得这个微小的动作细节也似乎成了他们显赫身份的标志。
莫子成几步就来到了天依身边,一揽袖子,向天依揖拜。天依也不敢怠慢,赶紧向莫公子回礼。
“我昨天在帮父亲做一些事情,所以没有时间下午过来。”莫子成先是给自己的到来作了解释,“希望姑娘原谅。”
“其实公子本没有必要亲自过来的,这种小事,其实是我劳烦公子了……”
“哪里哪里,”莫子成摆摆手,“给赵司马的小姐选可读的书,当然是大事。小子以为,就一两根笺来回寄是不能交代完这个事的,所以还是请姑娘到敝舍一叙。我那边的存书比较多。”
“原来是这样……”
“姑娘上车吧。”
天依还是像前天那样,登上莫子成的车。在拉上帷帘的那一刹那,她似乎看到门口的几个侍卫正一边指着自己一边笑着耳语。
看来这两天关于自己和莫子成的流言可能将广泛地在赵府里面流传了。一想到这个,天依的心头就一紧。不过也没有办法,自己当前身为一介处于中等以上阶层的女子,在这样一个历史环境下,能够控制这类流言产生的唯一途径,就是终日把自己关在一个闺阁里面,大部分时间连自己院子的门都不出去,就跟终日待在府中除了练字就是对着庭树和父兄发呆的赵筠一样。
天依不想自己流落到这个境地,甚至她从前还想过帮助赵筠也出去见世面。当然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旦落实为实际行动,最终的结果就是二公子的那顿毒打,和被卖到狭斜之后那个嫖客的拥抱。既然兼济天下实在不行,那就只能暂且独善其身着了。
天依将那两个侍卫的耳语场面从脑海中抛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即将参观的河南郡守府的浓厚兴趣。
确实如那个小仆人所说,两个府邸之间的距离并不算太远。莫子成驱着马车在前边开路,整个路程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不过取而代之的是路程相当颠簸。当时的马车还没有安装上弹簧作为减震器,待车子在郡守府门前停下时,天依感觉自己的头饰都快掉了。她站起来,先是理了理自己的发髻和着装,而后方才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走到地面上。
不得不说,莫公子所居住的河南郡守府,作为洛阳这一带最高行政长官的官邸,其主要部分的气派程度一点都不比赵司马府要差,而且要多一些权力的氛围。莫子成并没有把车子停在正门门前,而是选了东侧的一个偏门停驻。天依看到正门所在的那条轴线基本被作为了公共空间,可以看到有一些比较华贵的车舆停在那附近,估计是当地市政官员的车辆,此刻应该正是他们的办公时间。看着这些用流苏和锦缎包裹装饰的华盖马车,还有正门上面纷繁鲜艳的早期彩画,天依第一次见识到了“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的感觉。很难想象,一个从小生长在乡下或者贫家的汉代庶民能够不在这样的视觉冲击面前向庞大的政治体系低下他在法律文书上并不高贵的头颅。
天依自己在短时地观赏完这些景物以后,也自觉地把头低了下来。这些东西到目前为止尚不是她有足够的权利可以去直视的。莫子成见到此状,对她赞赏地点了点头,领她走进外观更私人化一些的侧门。
就同在赵府里做的那样,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他们得首先穿过长长的廊庑,最后来到一扇属于自己的院门面前,走进去。天依被莫子成带着,走进他所居院子的院门,来到他的书房里。
院子里正有几个仆人和侍婢在干活,见他领着一个陌生的女子归家,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二人。天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解释。
“你们不用干活了,去休息吧。等之后有人通知你们,你们再来。”莫子成直接对他们说道。那些仆侍向莫子成答唯,乖乖地退出了院子。
“这样是不是会有误会……其实我们可以当着他们面商量事情的,也没关系……”天依对莫子成说。
“无妨——”莫子成笑了笑,“他们不会乱传的。”
似乎莫子成相当信任他的这些仆人。天依还是有点担心,不过看他的态度,似乎也不像会出什么事的样子。二人走进房间,莫子成并没有直接开始讨论,而是先给天依倒了一觞茶。看到这只觞,天依忽然觉得自己在自己房间的桌上摆茶碗还是显得太不雅观了。
“洛姑娘这一路比较颠簸,先喝点茶休息休息。”莫子成双手举起茶奉给天依,“自洛姑娘跟我说了这茶的功用以后,小子便每日在这房间里备着,目前是自己喝,当然也欢迎姑娘以后多来喝茶……”
“我们还是先聊聊正题吧。”天依呷完一口茶,感觉话风有点歪。
“嗯……好。”莫子成急忙收住话题,“是这样的。赵小姐目前的识字量多少?”
就赵筠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大约目前汉语的核心词和一般词相关的文字她是没什么问题了。天依根据这个程度,估算了一下她识字的数量。
“大约五百个有了,熟练掌握的也有接近三百。”天依报出了两个数目字。
莫子成听罢,叉着手思考了一会儿。天依趁着这个当儿,对他说:
“我的意见是,可能这个阶段还是读一些适合童蒙的、当代的书比较好,最好不要早接触五经这些。”
“为何?”莫子成问。
“小姐能熟识字尚不到五百个,而且还需要日后多练习方能巩固。五经是先秦的古典,其用语多不与今朝同,如《尚书》中‘格汝众’、‘无尽刘’,这类文本如果没有儒士在文后加以疏导,那就算一般的读书人几乎也看不懂,更何况初识百字的小姐了。若是不能通读全文、疏导文意,就算里面写的句句圣谟、篇篇鸿裁,小姐也看不懂,并且可能还会使她感到烦厌,到时候就更难读下去了。”
“所以不如先挑一些时下的、容易看懂的书读。”莫子成一边说,一边点点头,“你说得不错,跟我的想法一样。”
“莫先生也是这么觉得的么?”
“是。”
“没有什么意见么?”
“是。”
天依忽然觉得有点感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和自己持这种近似观点的儒生。
“不过……”莫子成忽然把话锋一转,“做是可以这么做的,只不过不能喧宾夺主。”
“喧宾夺主?”
“姑娘一定要明白,我们最终的目的,还是要把小姐引到读圣贤书这个路子上,而不是把她引到读其他一些书上。”莫子成捻着手指说。
“啊……这个,我是明白的。”天依连忙正坐起来。
“说白了,那些其他的书只是一个途径,是小姐脚下的一块块垫脚石,而不是小姐要到达、进入的地方。当然,这个嘛,每个人的学习过程都是这样的。不管学过啥,都是要回到圣人之学上面。”
“嗯,我也是这样的。”天依一边附和,一边问,“不过先生不是也时常看老庄的书吗?”
“是经常看,而且从小就看。这个那日已经与姑娘说过了。”莫子成说,“不过老庄的书,我只是闲时聊以自娱或者**用的。现在天子改了正朔,真正济事的实学,还是非五经莫属。姑娘,你要教赵小姐,得先须弄明白一件事情——”
“洗耳恭听。”天依躬着腰很尊敬地说。
“这话,可能姑娘作为一个风俗和我们不同的海夷,之前是没听过,可能也有些难听,但是终究要说出来。”
“我能理解,公子尽管说吧。”
“在汉地,贫家的女子是不需要识字看书的。她们只需要帮夫婿织布养蚕就好了。”莫子成靠着案说,“赵小姐在被司马大人接回府上之前,在河阳过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
“莫先生也知道赵小姐的事么?”天依问道。
莫子成只是点点头,然后开始继续自己的话题:“但是现在不同。赵小姐被接到府上了,成了一个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小姐。那么她经过这一层身份的转化,她要做的和面临的也就变了个样。”
“她要学许多字,还要看书。”
“对。姑娘知道这是为的啥么?”
天依摇摇头。
“男童学诗书,是为了举士做官,见大世面,像鲁地所谓的‘不如遗子一经’,但是女童学诗书不是为的这个。在乡下,一个农民的女儿在出嫁之后,虽然也要事奉夫婿和公姥,但是她是比贵家的小姐要随意很多的。唔……就算闹到最后被休了,但她还是可以投奔另一户人家。当然,至于具体的可能和可行的程度,我们暂且不去论它。像赵小姐则不同,赵小姐要嫁人的话,一般就是嫁给跟自己门当户对的官僚或者士人。她夫婿的家庭往往和她的家庭一样显赫,小姐在这样的情况下就要讲究纲常,讲究温良恭俭让,做一个好妻子,不要忤逆丈夫,不要给丈夫增加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给家里带来什么祸患。如果学了圣人之学的话,那妇德就很容易建立起来,而且这样夫妻之间也有很多话题可以谈,免得一日在家里无聊。”
“也就是说,我教赵小姐读书,其实就是为的她的出嫁?她的一身学识,就是她的嫁妆?”天依的面容有些沉重。
“虽然姑娘似乎不想承认,但是……就是这样。”莫子成耸耸肩膀,“可能在你们海国不是这样的,但是赵小姐身在汉地,也没办法。姑娘总不会以为小姐识字是需要入仕吧?”
天依一句话都不说。
“反正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姑娘刚才说的那个方案确实好,但是就是得控制一个度,不要让流俗的书把小姐没引到圣人之学、人伦纲常上去,反倒把小姐的心放野了。”莫子成说着说着,发现天依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劲,又说,“姑娘,你要知道,我们现在商量的这些,都是为的小姐好。小姐将来在他们夫家,一般的事情都有底下婢子管着,她不用亲自动手。她唯一要处理的,可就是和夫婿的关系,以及生儿育女了。要是心野了,不讨夫婿的喜欢,又被休回府里,那到时候父兄都觉得她丢赵府的人,她那时候怎么办?难道不是姑娘害了她么?反之,若小姐讨得夫婿喜欢了,他们俩恩恩爱爱合欢百年,她自己齐家教子,男人之间的事也不需要她去操心,你说她这一生过得多舒坦。”
天依听着这话,更加感到心塞了。再过几十年,整个赵家都要在巫蛊之祸中被汉武帝满门抄了,若是按着正常的历史轨迹走下去,赵筠哪里有什么好的结局?
“赵小姐就一定只能嫁人么?”天依问了个很傻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把莫子成也一时给问住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对天依说:
“姑娘,不嫁人的话,女孩子这一生该怎么过?难道自己一个人,孤独到老么?小姐是要嫁人的,而且姑娘……以后也是要嫁人的。”
“……我明白。”天依一边点头,一边别过头去擦眼角。
“姑娘还是太年稚了,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接受,不过没关系,这个东西,想通了以后就好了。”莫子成见状对她说,“看姑娘似乎不太舒服,就先送姑娘回府歇息吧。小子今天在这里说的话,还是请姑娘再好好思索思索。至于时下世面上有什么适合小姐读的好书,我会筛选筛选,挑几本专门送过来的。”
天依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的马车,因为到了车上,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视野已经完全被眼眶中打转的液体模糊了。归程似乎并不急,马车徐徐地在街路上走,马蹄咯噔咯噔地在泥土路上踩下深深浅浅的蹄印。封闭的车厢给天依创造了一个纯个人化的空间,天依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想起莫子成刚才说的话,一边想到赵筠现在活泼可爱的样子,想到自己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她未来嫁给一个自己不熟识的男人做准备,想到她和自己作为汉代的女子注定逃不开的最终命运,自己的眼泪就一点也收不住。待到她的意识再次恢复清醒时,她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上到处都是胭脂的颜色,想必脸上的妆容也已经被抹花了。
天依请御者停在侧门的门口,自己小心地下了车,两手捂着花面,直奔向晏柔的院子洗妆去。一路上经过仆役杂居的大院,引起许多下人的侧目。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