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筠并不知道老师在莫子成的府上都和他商量了什么。但是那个下午老师好像失了魂一样,并没有教太多新东西。吃晚饭的时候,老师也心不在焉地夹着筷子,愁容满面。
“洛姐姐,莫公子没有好好招待你吗?”赵筠问道,“姐姐也和他吵上架了?”
天依只是摇头,机械地把一口一口饭塞进嘴里。
“阿洛,说出来会好受一些。到底是什么事?”晏柔看着天依的样子问道。
“我说不出来。跟莫公子没有关系。你们不要担心。”
“有什么不能跟亲姐妹说的?”晏柔问。可是不论她和赵筠怎么追问,天依都是缄口不言,只是说自己调整一晚上就好了。晚餐的气氛异常凝滞。
第二日。从天依口中得不到消息的晏柔,开始试着向府上的其他人套取信息。
“莫公子?”年长的仆役放下手中的扫帚,“你是说最近和那个洛先生走得特别近的小的公子么?”
“应该是吧。”
“你问他的事情干什么呢?”
“洛先生昨天自他府上回来以后,似乎心情不太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个,你问我,我问谁去啊?”那个仆役摇摇头,继续扫地。
“哎,对了。”忽然旁边有一个刷墙的下人说,“洛先生昨天自郡守府回来的时候,特意选了小门进,没有从正门过。”
“是么?”
“我当时有点奇怪,这个小门一向是我们下人出入的地方,她现在是赵小姐的老师,难道是想故地重游么?”
“您继续说。”
“不过我们发现也不是故地重游。洛先生下了车以后,就直奔回她的住处去,只是路过我们这边而已。但是她明明走正门回家路更短一些,缘何要抄远路呢?”那个仆人慢慢地叙述道,“我们几个定睛一看,发现她跑的时候用手遮着脸,手上和脸上全是胭脂,看起来特别凌乱。”
“啊?”
“你想,一个妇人刚从俊郎的家里回来,光天化日不走大道,专径小门,还捂着脸急速地跑过去,妆还花了。你觉得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刷墙人慢悠悠地说,“反正我们府上的弟兄,是觉得……嘿嘿……”
晏柔整个人好像受过雷击一般,呆怔在原地。
“不,洛先生的为人我知道,她是不会那样的。”晏柔对他们说。
“阿柔啊,”年长的仆人忽然开口道,“很多事情不是你一个人自己想着是这样的,它就是这样的。比如洛先生的为人,你才遇见她两个月,你怎么知道她是那种特别坚贞的妇人,还是——那种妇人呢?”
“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信。”
“莫子成是莫太守的儿子,洛下这一圈儿吏民都得听他的话。这个公子以后若继承了他父亲的伟业,那前途还要更无量呢。”老仆人笑着说,“你想一想,你是一个外方的小姐,因为家道中落,流落汉地,被卖到赵府过苦日子,这中间挨了多少事情,才从一个婢子拼成小姐的老师,能被人唤得一声‘先生’。一方面,家人还是音信全无;另一方面,那个前途无量的莫公子又对自己频频示好,你说她对他有没有什么意思?就单从名利的角度来说,那个公子也是一个极不错的攀附对象。说句不好听的,莫公子就算昨日在家中轻薄了她,也是她占了莫公子的便宜。”
“阿伯,你怎么能这么说!”晏柔一时不能接受这个事情。
“就目前我们看到的来说,只能这么解释了。”老仆人说,“你就拿前几天来说吧,前几天莫公子带洛先生去的哪?”
“去了哪?”
“洛阳城里上个月开的那一家酒垆,平时人满为患,我们下等人中也不乏有几个人凑一些钱去那拼一壶酒喝的。”老仆人说,“但是,三天前,那家酒垆突然贴出告示,说那日休息半天,暂时不开张了。有很多酒客是专门花了很长的时间从各个巷子赶过来,走到大门口,突然说不开了,大家都很气。后来慢慢地才有传闻,说是这家酒垆那天被莫公子强包了,据说是要请一个赵府的女先生喝酒。”
“这些体面人,光顾着他们自己厮混,为了掩人耳目,就不让我们这些平常人好好过日子。”年轻的刷墙人说。
“那些人怎么知道是请的赵府的女先生呢?”晏柔仍然不太相信。
“一个是我们府上的人都看到那天早上洛先生乘上莫公子的马车,一个是恰好阿朴他们那天也在大门外面等着开张,顺带就瞥到两辆车开进了门里。阿朴看到了,就同大家说的。”
老仆人说着,见晏柔的面色很惨淡,便又安慰她道:
“阿柔,你又伤心个什么劲呢?莫公子身边一向是美人如云,洛阳城里很多急着升迁的小吏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儿直接捆起来送到他那儿。但是他嫌她们诗书不佳,一概婉拒了。可这时日他唯独跟地位比自己差好几阶的洛先生走得这么近,可见他是对洛先生有点意味的,应该不至于玩玩。我知道你平日里与洛先生玩得开,但是人家也是要想男人的,总不可能跟你两姐妹过一辈子。她能寻到一个对自己真心的好郎君,也是自己的一桩佳事了,说不定他们两夫妻以后还可以提携你。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这个老仆人无意中在晏柔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是……应该高兴……”晏柔痴痴地退后几步,告别了两位仆人,自己跑回房间哭去。
同时。阿朴走到天依的门口,恭恭敬敬地报了一声,走进屋来。
“什么事?”天依问阿朴道。
“莫公子遣人送了几本书给先生。”
在读“莫公子”这三个字的时候,阿朴的发音似乎刻意地加重了一些。
天依没兴趣搭理他的这些把戏,直接让他把那几本书带进来。过了一会,阿朴背着一只书箧,走进了门庭。
“放案上吧,你可以走了。”
阿朴乖乖地退出房门。天依打开那只书箧的盖子,将里面的竹简一卷一卷地拎出来。在汉代,知识确实是有重量的。
天依一卷一卷地翻开这些书籍,第一本就是《孝经》。这着实让她愣了一下。再翻开几本看了看,尽是时人写的一些解读儒家经典和董仲舒学说的东西,还有一些故事集,大部分都没有流传到现代。赵筠看是看得懂,但是具体对她成长有没有帮助,天依越翻,心里越感到沉重。都说教师是灵魂工程师,可天依越感觉自己未来会变成绞杀赵筠天性的刽子手。
已经到最后几卷了。天依扶着额头,心情接近崩溃。她举起其中一卷,徐徐地翻开,突然看到简册的标题上赫然写着的“楚辞”几个字。
天依连忙往下翻,原本失望的双目突然焕发出一些光采。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洞庭波兮木叶下……矢交坠兮士争先……”
莫子成送给自己的《楚辞》是全本,从屈原到宋玉景差甚至贾谊这些汉代辞人都有。翻完楚辞之后,剩下还有两三卷书,全是《庄子》的篇目。
天依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看来莫子成代表的儒生群体,尚且还是比较认同楚国的文学和老庄思想并深以为解忧的良友的。天依把这些书一卷一卷地整理好,放回书箧里去,舒了一口气。只要能让自己给赵筠教授文学作品,赵筠就绝对不会被枯燥的社会规范和女德教条捆住。不过,究竟赵筠是喜欢这些文书中的哪一类内容,自己还真的拿不太准。或许她对那些宣传儒学的小故事也感兴趣,那自己也没法说什么。姑且就先教着看吧。
中午。
晏柔送来午饭,天依正在房间里帮赵筠整理她人生中要看的第一批书。
“小姐、阿洛,吃饭了。”
天依应了一声,回过头来,发现晏柔正用复杂的神情看着她。
“啊,晏柔姐。”
“阿洛,这些书是……”
“是莫先生送来的,小姐这个阶段可以看的书。”天依指着那些书说道。
“莫先生,又是莫先生……”
“怎么了?”天依走到晏柔的跟前,摸了摸她的头,“看你好像很委屈的样子。”
“阿洛,你究竟跟那个莫公子……”晏柔不知所措。
“没什么呀。”天依感觉很奇怪,刹那之间,忽然想起来了昨日赵府门口那两个侍卫的耳语场面,“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流言?”
晏柔点点头:“是。他们都说,阿洛这些天跟莫公子走得很近,可能你们要……”
“哪儿有!”天依听了哭笑不得,“我和他这两天单是在商量赵筠读书的事。这不,这些书都是他寄来的。等赵筠读得差不多了,你识会了千百多个字,也可以给你读一读。”
“但是商量归商量,为什么要跑到酒垆去商量呢?”
“那是莫先生邀我去赏秋色。”
“既然你们两个之间没什么的话,怎么还把酒垆包起来,不让人进呢?”
“啊,有么?”
天依这才记起来,她下车的时候,身后酒垆的大门似乎是紧锁着的。也就是说,自己去的那天,酒垆并没有开张。
“而且,就为的赵筠小姐的话,为啥阿洛昨天下午的神气那么低迷?他们还说昨天下午看到阿洛是捂着脸避着人跑回家的,手上和脸上还有胭脂的痕迹。商量会商量成这样么?”
“这……不是……”
“阿洛,你要给我说真心话。”晏柔紧紧把住她的手,情绪似乎要失控,“确实,就跟他们说的那样,我们两姐妹过一辈子只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阿洛,你追求男人不要紧,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一起。可是你还有远在老家的郎君啊!难道你已经觉得自己不能跟他见面了么?你就这样放弃了他,去寻另一个位高貌美的新欢了么?我不能接受……”
听到晏柔这么激动地提起阿绫,天依的泪腺一下子也被刺激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强压住自己的情感,对晏柔说:
“从来都没有这种事!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我相信她最后一定会来接我回去。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和那个莫公子在一起做什么事过。”
“可是……你昨天……”
“虽然不能跟你解释,但是,那些事情都跟莫先生无关。相信我。”天依握紧晏柔的双手,来回摩挲,“你看,你这几天干活都把手冻凉了。冬天快要来了,一定要注意护手啊。”
“那那个莫先生如果主动要缠住阿洛呢……”晏柔仍然很担心。
“这……”天依忽然一时没有想法,“应该不会的吧……”
“要是莫公子做这些所有事情,压根是要阿洛这个人呢?”晏柔说,“早上的那个老仆人说,他这一辈子遇见过太多这种事情了,可能这次也是。要是真的这样,你那个远在海国的可怜的郎君怎么办?你上次拒绝我,说是要等他回来,我懂,我全认了……可是这次你要是抛弃了他……”
“不,不会的。若真是那种情况,我也会想办法脱身出来的。我说过了,她是我的命定之人,这一辈子我是非她不嫁的。”
不管天依最后是选择远在后世的阿绫还是当前身在洛下的莫子成,毫无疑问地,每个选项都会在晏柔的心里划下深深的创痕。
“阿洛……你要向他发誓。”晏柔笑了笑,有点自虐地说。
天依遂以手指着天,发誓自己这一辈子的结发夫婿只有乐正绫一个人。晏柔听完她发的这誓,终于彻底地哭了出来。
“阿洛,我听到了。今后再有什么人传你跟莫公子的流言,我会尽全力帮你辩白。只是你一定要守身如玉,直到他来接你回你们的海国。你以后若是中道背叛了他,选择了那个莫公子或者其他人……我和他都不会原谅你的。”
“我若有一天成了这种人,你就取一丈红绫出来,把我吊死在你院子里那棵皂角树下面。”天依抱住晏柔,两个人的额头和鼻尖轻轻地碰在一起。二人相对流泪。
赵筠虽然仍然没有很理解她们之间的事,但是自己作为一旁的目击者,也觉得心疼。待两个人哭完,整理好情绪,准备开始进残羹冷炙的时候,却发现食盒紧紧被赵筠捂着。
“那个……我怕两位姐姐的饭凉了,所以捂了一会儿。”赵筠在一旁弱弱地说。
中夜。天依重新躺回自己的床上,由于晚上开始帮助晏柔识字,今天她的睡觉时间比平时推迟了一个时辰。不得不说,虽然年纪只差了三年,但是晏柔学习认字的初始能力却要远比赵筠差很多,今天晚上只教会了晏柔十个不到的字。天依不知道这个情况会不会在未来的一天得到改观,但是就目前来说,至少还需要大约半个月的时间来帮助晏柔习得最核心的三百字左右。
赵筠在下午已经开始试着读那些书籍。大约有一半的字她不识得,但是她对任何东西都很感兴趣,尤其是楚辞。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若是以后要进行五经教学的话,天依也会选择首先教她读诗经。小孩子似乎对这些简短上口的韵文都特别感兴趣。何况诗经和楚辞时代的诗歌,大部分在汉代都还是能押着韵的。
看起来所有的东西都安排妥当了,除了天依自己的事情。一躺到枕头上,白天被晏柔激起来的那股对阿绫的感情又涌了上来。天依现在就想找一条红布,把自己一口气勒死,但是又未可,只能自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