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的府库门口。
“这是你这个月的月给,算算有没有错。”执事打点好一小箱铜币,推到天依面前。天依打开箱子,数了数里面泉币的吊数,一共有九百铢,折合成每日的收入,大约一天有三十铢左右。
这个数目字,大约是一个汉代普通平民收入的两倍多。看起来并没有多多少,但和他们不同的是,普通平民每日还需要分出大部分的收入用在盐谷布衣这些事务上,而自己的食宿都被府上包了,故而无需要再花钱来供日用。这是一项让寻常人看了眼红的隐藏收入,但是除了生活需要外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消费需求的天依倒是对自己如何支配这些泉币开始感到发愁。
“说来也奇怪,”那个执事停下手中的计算活,跟天依聊了起来,“在你之前,我从来没有给女人发过正儿八经的月给,除了那些侍婢丫鬟。”
天依只是耸了耸肩:“以后或许您还会接触到这样的人。”
“从来读书认字的功夫都是男子做的,也就姑娘你这种还没找到夫婿的女子有这闲工夫来在这府上做事。等你有了室家,到时候生养孩子,坐月子,带儿女,自然就做不了了。”
“那种事情对我来说暂时还远着。”
“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一。”
“我侄女今年也跟你同岁,她现在膝下有两个女儿,每天基本上就不出门了。夫家现在很着急,公姥都指望着她再生个大胖小子来延嗣呢。”
“女儿也可以延嗣呀。”
“傻姑娘,女儿长大以后都是要嫁出去的,到时候父母没有人养,孩子也要跟别人家姓,这能叫延嗣吗?”
“……您说得对。”
“刚好,我侄儿也跟你差不多大,他今年正准备去举个孝廉当当,如果能当上的话,那出息肯定比我大。不知姑娘有没有兴趣?”
“没有。”天依摇摇头,捧起那只小箱子,“我已经有夫君了,她到时候会来接我的。”
“那真遗憾……”执事轻叹一声,便继续沉浸进他无限的计算的事业里面。
天依捧着那只有点沉甸甸的箱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赵筠远远地听到了钱币响动的声音,马上跑出来迎接。
“呀,洛姐姐又有好大一堆钱了!”赵筠扑到天依的跟前,看着那只小箱子说,“我从前在河阳的时候,可爱钱了。”
天依听到她说这话,笑着抚了抚她的小脑袋:“以后见了人可不能这么说你爱钱,不然小公子又要来责怪我教得不好了。”
“为啥?钱可稀罕了。我们一天都不一定见得到一两枚钱子。”赵筠说,“我姑姑每次到市上卖麻,回来换得几个钱子,趁大人不在,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就在那敲钱子玩。钱子碰起来的时候叮叮当当的,可脆了。”
“那姐姐把这箱钱子都给小姐,让小姐每天敲钱子玩,直到玩不动了再交给姐姐。”
“不了。我是从前爱钱,现在不爱钱了。”赵筠说,“上次我小哥来看我,说我玩钱不好,不让我玩了。他说我们府上现在钱那么多,你以后有用不完的钱,不必像那些穷鬼一样见到它就馋。何况玩了以后,手上都是铜味。”
“你小哥怎么能管外面的人叫穷鬼呢?”天依揉了揉赵筠的脸蛋,“这个世界上哪里有活着的鬼,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不一定穷就是鬼,富就是人,也不一定穷就是人,富就是鬼。”
“嗯。”赵筠说,“我当时就跟他说了,我说‘照你这么说,那我在河阳的叔姑姊弟都是穷鬼咯?’他一时没什么话,搔搔头就走掉了。”
两个人笑了起来。
“那姐姐,你这次要把这些钱拿去哪里呢?”赵筠问道。
“还是带给我的两位兄弟,吕兄和陈兄。”
“又是他们的抄书店么?”
“嗯。”
“姐姐经常提起他们的书店,弄得我也好想去看看。”
“不行啊,司马大人和公子们都说了,你只能待在府上,不能出去抛头露面。这个我也帮不到小姐。”
赵筠点点头:“我知道。就算看在姐姐的份上,我以后也不出去了,就待在家里。”
天依听了这句话,忽然有些动容。
“那姐姐就先去吧,我在家里练练字,读读书就好了。”赵筠说,“有什么不懂的字我会写出来,等姐姐回来再问。”
“嗯。不要忘了告诉晏柔姐中午只要做两人份的羮就行哦。”
“姐姐中午不回来了吗?”赵筠问道。
“可能不回来了。我跟那两位兄台好久没见过面了。”
“好吧……”
天依抱着那个小箱子,向赵筠告了别,叫上阿朴,一并走出府门。
“先生去莫公子的家么?”阿朴提着那只小箱子,问天依。
“什么莫公子,我还是去找两位兄台。”
“想不到先生是广撒网那一类的,小奴佩服。”
“别耍嘴。”天依并不想理会他,“这一点儿也不好笑。”
“先生好歹要有点情趣,这样板着脸,以后的夫婿可不欢喜哦。”
“你再这样说,我下次可就换人了。”天依瞪了他一眼,“陪人走一趟路都能拿到十铢的活计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我跟不跟着先生,可不是先生能说了算的。”阿朴只是对天依报以意味深长的一眼,随后便什么都不说了。
二人一路沉默。
许久,宽阔的洛河又出现在他们面前。走过洛阳桥,穿进繁忙的市场,来到熟悉的店面门前。
“啊,洛姑娘又来了!”
仍然是陈季出来接风。和上一次见面比起来,他的营养条件又有所改善,天依也是,不过比起穿越之前,自己算是孱弱很多了。
阿朴把箱子搭给陈季,自己迫不及待地跑向隔间去喝水休息。陈季引了天依进门,呼吕聿征出来招待。
“洛姑娘,这箱子里是什么物什?沉甸甸的,还响。”吕聿征看着陈季手上的箱子说。
“你猜。”
“钱?”
“没错。”天依笑着对他们说。
“姑娘发薪了?”
“这还用问么?肯定是了。”陈季拍了拍吕聿征的脑袋,“不过发薪归发薪,姑娘为什么把钱拿来这里呢?”
“因为我在府上基本不需要用到泉。”天依说,“吃、穿、住、用,基本上都由府上来提供,所以……”
“所以姑娘想送给我们?”陈季摆摆手,“不行,绝对不行。”
“我们欠姑娘的人情债已经够重了,不能再让姑娘白贴给我们钱了。”吕聿征说,“何况我们这日子也过得下去。姑娘还是筹备一些资材,留着日后备用吧。”
“我需要留什么资材呢?”天依问二人,“我本来就不是汉国的人,早晚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就算要回去,也得先在这儿长住一段时间呀。”陈季说,“两个多月了,我们一直都没打听到洛阳有没有什么海国来的人,姑娘就这么笃定他们会来救你么?”
天依沉默了一会,点点头。
“姑娘还是把这些留着吧。”吕聿征对天依说,“我们实在用不到这些。”
“以后说不定会用到呢?”天依也不打算受这些钱,“我在府上是蛮稳定的,有赵小姐和莫先生护着,但是你们行商的就未必了。实在不行,你们还可以把钱投到其他生意上。反正这些钱我既拿来了,就没打算带回去。”
吕聿征和陈季面面相觑。忽然,吕聿征想到了什么,问天依道:
“等一下,姑娘刚才说,在府中有莫先生?”
“是。他的字好像叫子成。”
“呀,”吕聿征抚掌站起来说,“他可是河南太守的公子!姑娘怎么和他结识起来了?”
“我不知道。”天依说,“似乎他早就认识我了,一直在暗中帮助。他还说我被赵府重新聘回去当赵小姐的老师,也是他从中一手援助的。上次论辩之会,也是多亏了他和赵司马为我说情,我才没有输得很惨。”
吕聿征和陈季想了一会儿,吕聿征忽然神色轻松地笑了起来:
“那看起来,姑娘和那位莫子成之间可能是有一段缘分了。”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天依问。
“直觉,直觉。”吕聿征连忙道。
“不过究竟有没有缘分,还要另说,毕竟姑娘自己之前也有身家。”陈季靠着桌子说,“不过嘛,我觉得姑娘倒是可以从这当中榨出一些油水。”
“嗯?”
“我们刚开书铺那会,李先生告诫我们说,行商的人,一般都讲本钱。可能这个话难听了点,但是姑娘你好好想想,身为一个姑娘家,最大的本钱是什么?”
“陈兄,你为贾几个月,好像滑头了好多。”天依笑笑对他说。陈季还是沿着刚才的思路继续往下说:
“这两个月来,姑娘最大的本钱基本上就是这一身学识了。姑娘是一个会读书的女辈,他们又刚好想给赵小姐请老师,所以姑娘才有可能由婢子翻身成一个先生,现在过得比文平弟还富贵得多。就看这丝滑光彩的衣服,就不像是我们能穿得起的。”
“嗯……”
“不过,姑娘尚还有另外一个最大的本钱没有利用起来。”陈季说,“那就是你自己。”
“陈兄的意思我好像明白。陈兄是说,用一些办法,吸引莫公子或者其他人来献殷勤,至于最后选择跟不跟他们好,就另说?”
“这话是难听了点,不过嘛……基本上对头。”陈季说。
“不行。”天依直接摆手拒绝,“这样我跟狭斜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
“洛姑娘看着也是那种洁身自好的人,她是不会出卖自己的色相的。”吕聿征对陈季说。
“我有说洛姑娘不洁身自好么?”陈季问,“又不需要真的出卖色相,只消在那些公子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学,或者使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都有可能把他们迷住。到时候再把自己的身家一说,他们总不至于厚着脸皮来继续追求一个有夫之妇吧?”
天依想起了自己从前读的唐传奇。当时的那些头牌名妓,就是通过魅惑京城的许多子弟来挣得盆满钵满,最后把他们诈得一干二净,自己搬家跑路了事。虽然过程你情我愿,但终究的性质也不过是个骗局罢了。
“洛姑娘,你不要往心里去。陈兄就是跟你说着玩呢。”吕聿征举手对天依说。
“哎,我说的可都是认真的,你别误了姑娘的前程。”陈季正坐道,“谁叫那些公子心肠花呢?就算被骗,也是活该被骗。”
“不。算了。”天依仍是摇摇头。
“反正我就跟姑娘说这些吧,在我认识的人里面,这确实算是一个来钱快的活。姑娘如果想走点捷径的话,可以一试。”陈季说,“不过我也相信姑娘不会是那种人,所以就说一说,聊作谈资罢了。”
“我也知道陈兄是为我好,这份意我领了。不过我实在是没脸做这个。我也不希求什么上进,我就当自己来这汉地走一趟,走完了回去便可了,并不打算在汉地有更多的追求。”
“难道汉地不比四夷好么?”吕聿征问。
“汉地确实比四夷好,但是姑娘在的海国,可不是四夷。”陈季对他说。他也从廖涯那里听说了天依对现代社会的更多介绍。
“哦,对。”吕聿征也想起来天依初来时向自己说的一系列东西。
“姑娘今天可有其他事?”陈季问天依,“如果没什么事,比较闲的话,不妨就在我们这儿待一会儿,到市上或者河边去逛逛也是可以的,吃了午饭再回去。”
“那就待一会儿吧,顺便问问大家最近过得怎么样。”
天依遂在吕聿征的抄书店里又逗留了一上午。时至中午,陈季特意买了点熏鸡,喧哗说是洛姑娘的馈赠,分给书店里的众人吃。抄书工们都起身感谢天依。
看着眼前这些穿着比自己清苦得多的寒士像路边的乞丐一样向自己道谢,天依忽然觉得自己不配穿上这一袭丝绒曲裾。毕竟自己是开着一些金手指穿越过来的游客,他们才应该是这个时代真正的主人。天依总感觉自己的到来取代了他们当中的某个人在赵府中应有的职位。
“不如就把这些钱都分给他们吧。”天依对陈季说。
“不行,姑娘的好意我知道,但这几个人一分,每个人也最多得到十天的日资而已,根本不够自己用的。”陈季捻着胡须说,“我打算把这些钱投给书店,比如请附近的商家和客人宣传,只有店里有更多的利润,弟兄们才能每天拿到更多的薪酬。”
似乎在这段时间里面,陈季正在朝一个商人转型。
“商业上的事我不懂,就让兄台自由支配吧。不过,一定要念及这些人的生活,毕竟我们都是从他们这过来的……”
“这我自然知道。做生意归做生意,有些事情我是不去做的。”
“嗯,我相信你。”天依说。
“来吧,吃饭,吃完饭姑娘就要打道回府了。”吕聿征已经摆好了盘子,“对了,洛姑娘,尝尝这个。”
天依走到桌前一看,是桂花酒。天依本来并不喝酒,但是每次从赵府到吕陈兄弟的抄书店时,他们总会劝她饮一点。
“桂花是这些天文平弟在洛河旁边捡的,一年可就这么些时间能喝到。”
“店里的人都喝过了么?”
“姑娘放心,他们不缺这一口的,反倒是姑娘需要尝一尝。来,走一个。”陈季将天依的酒盅倒满,举起自己的酒杯,和吕生、阿朴一块请道。
天依遂同他们干杯,饮了一口。这次的酒渗入了桂花的香气,又佐以本身的甜味,变得相当可口。天依一喝,就忍不住想多喝一点。再加上近日的事情还算太平,所以大家便一边喝,一边愉快地聊了起来。到最后,大家都有些醉了。抬头一看,几个抄书工不知什么时候也加入了微醺的行列。
天依一时兴起,把着酒盏,开始用西汉音吟诵后世杜甫的诗句:
“tjo? t?j??ɡo?s menh n??a?n(主称会面难),
?it kla? roj?ɡjup hlja?(一举累十觞)。
ɡjup hlja? ja?k p? tsuh(十觞亦不醉),
k??m? ts?? ka?h ??s da?(感子故意长)。”
“嚯!”
吕陈两兄弟和几个抄书工都拍着手称赞起来,还有人吹口哨。看起来大家都进入了酒后的亢奋状态,天依看着眉开眼笑的众人,自己好像也融化在了这一片世界的欢颜当中。她挨个地向抄书工们敬酒,笑得前所未有地开心。
午后,酒席结束。天依和阿朴抱着空空的钱箱,歪歪斜斜地沿着洛阳桥走回府上。结果脑袋一热,七转八转,二人居然又折进了不知道哪里的小巷子。
当意识到自己迷路了以后,天依的头脑猛地清醒了一些,但是身体还是摇摇晃晃的。
“阿朴,这是哪儿?”
阿朴看起来也没有从酒力当中缓过来,一时没有答出。
“我们走到哪了?怎么附近没人?”
忽然,前面似乎冲出来一个黑影,对这边喝道:
“钱,交出来!”
阿朴见状,酒意醒了大半,连忙拔腿就跑,一个翻身就跃过了土墙,只留下天依一个人,抱着钱箱站在原地。
歹徒拔出了明晃晃的刀,似乎马上就要朝她的脖子砍下来。天依将钱箱往前一扔,自己连忙也向后跑去。从身后的声音来看,歹徒似乎在蹲下来检查箱子,不过一旦他意识到箱子里分文没有的话,自己就没时间溜了。
天依想到这个,使出了百米冲刺的力气,在狭窄多弯的巷子里狂奔,见到路口就往右转。最后,算是跑回了人多的大路上,精疲力竭。天依感觉自己这会如果参加体育测试,应该可以拿史上最好的八百米成绩。
忽然,她感觉脖颈后面有一股火辣辣的感觉。她伸手一摸,发现竟是满手污血。刹那之间,原本极度充血的大脑又变得混沌起来。她看着周旁形形色色围观的路人,沉沉地倒了下去。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