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再次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到周围一大圈人围着自己。
“阿洛,你醒了!”站在她左边的是赵筠和晏柔,晏柔的眼眶似乎很红。
天依想点头,一动脖子,忽然一阵痛感袭来。
“阿洛,先不要动。”晏柔马上止住她,“你躺着就好了。”
“你的背上受了点皮肉伤,还好未伤及筋骨。”旁边的晏公说,“已经上完药了,来,我们翻个身。不出两天,应该就能好,剩下的任务就是努力不要留下疤。”
“那为什么洛姐姐在床上昏睡了那么久?”赵筠问晏公,“不是皮肉伤么?”
“我也奇怪,按理说一个正常人受到这点伤,就算剧烈活动,也是不会昏倒的。不过我给她验伤的时候,发现她昨天中午可能喝高了。”
“所以洛先生其实是在床上睡了一夜,不是昏了一夜。”赵定北站在天依的右侧,略带笑意地说,“你之前为婢子的时候还劝我不要过量饮酒,现在反倒是你自己喝得最厉害,真正喝出了大事。”
“抄书店里的人太热情了,我才……”
“但凡喝醉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我那几个朋友,他们总有一万个请我喝酒的理由。”赵定北在这方面好像很有经验。
天依忽然瞥到赵定北身后还站着卢师成。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用一种嘲讽的眼神看着自己,似乎他对妇道人家饮酒这件事感到格外厌恶。
“对了,能给点水么?”天依忽然感到口干舌燥。晏柔马上跑去倒了一碗水,递给天依。
“洛先生昨天是怎么被救下的呢?”赵定北问在场的人,“按理说她一个弱女子,是斗不过强人的。”
“据莫先生说,他是昨天正驾着马车在洛阳街上赶路,看到前面一阵喧哗,遂过去看情况,没想到正好是洛姐姐摔倒在地上。他马上就命仆人把洛姐姐扛上车,带回了咱们府上。不过他不知道洛姐姐是在哪里遇险的。”赵筠对她哥哥说。
“我那天中午在书店里跟几位仁兄喝桂花酒,我跟阿朴都喝多了。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地,就钻到了小巷子里。那个歹人可能觊觎那只钱箱还有我身上的衣饰,眼看他的刀就要砍下来,我当时抛了钱箱,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大街上,这才捡回了一条命。之后的事情,我实在不知道了。”
天依这才觉得有些后怕。或许自己颈背上的伤就是自己转身逃跑时,那把向下挥砍的刀造成的。若是自己再迟个半秒,可能现在直接就成了刀下鬼了。那阿绫怎么办……
“也就是说,是莫公子救下的洛先生。”赵定北说,“那那个阿朴呢?不是让他随身跟着么?”
“他第一时间就翻墙跑了。”天依说。
“岂有此理!每个月给他三百铢,到了关键时刻竟是这种贪生怕死的人!”赵定北咬牙道,“我们府上难不成养了一群饭桶?”
“所以我才要你严加管教。”卢师成捋着胡子对他说,自己走出屋门去。
“莫公子昨天一直守在这里。”赵定北转向天依,“晏老伯说你没啥事,但是他不听,他就蹲在这个床边,对,就是这儿,从戌时一直守到今天的卯时。”
“他守了一夜?”天依对此有点惊异。
“一夜没睡,有时候实在困极了就趴在床边小憩了一会。今天早上我们爬起来再看他,眼眶都是乌漆漆的。后来是因为他实在要去忙他的事务了,才托我留在这里继续看你。”
“莫先生真的是一个好人。”赵筠说。
天依想起了前两天晏柔和陈季说过的话。按正常的情况来说,他是完全没有必要留在这守上一夜的。难道莫子成确实如他们两个所说……
不管怎么说,一个刚认识没几天的人能在自己受伤的时候守上一夜,天依还是对此非常感动。虽然他可能认识自己已经很久了。
“我现在基本上没事了,你们都忙你们的去吧。”天依对众人说道。室内只留下几个负责看护的侍婢。天依躺在床上,还是觉得阵阵后怕。廖涯之前虽然对自己说过白天在洛阳城里很安全,但是当时自己身上还穿的是布衣,而非锦缎。看来,今后再在城里行走,除了人多的大路以外,不能到其他地方去了。
下午。天依吃过了晏柔送来的午餐,靠在榻上休息。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洛先生,是莫公子来了。”仆侍道。
“请他进来。”
莫子成徐步进门,来到天依的床边。
“听他们说姑娘上午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莫子成在床侧坐下,问道。
“听晏老伯说是皮肉伤,已经好了很多。”
“姑娘醒的时候,我还在郡府帮父亲处理一些事情,所以没有……”
“我已经从小公子那里听说了。”天依笑着对他说,“谢谢你。这次要不是先生及时地把我送回府上,我可能已经凉在洛阳的车路上了。”
“啊,不管怎么说,姑娘醒了就好。”
“先生当时发现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个状况呢?”天依问莫子成。
“我当时完了府上的事,就在路上闲逛。结果前面有一群人围着喧哗,我就下了车过去看。姑娘当时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背上被血染红了,衣服也被刀划出一个口子。我当时探了探气,发现姑娘还有呼吸,就跟车仆一块把姑娘扶上车,一路往赵府赶,才把姑娘安顿下来。把姑娘送回府以后,我又遣人去问那附近的住民,他们都说姑娘原本就中了刀,是一路跑到这个街路上才倒下的。”
“嗯,没错。”天依说,“我中午和两位老兄喝了点酒,回来的时候迷路了,在一个小巷子里被劫的。”
“酒可真不是个好东西,姑娘以后得戒酒了。”莫子成说。
“我平时不饮酒的,只是那天和朋友们比较开心,所以喝得多了些。”
“以后那些狐朋狗友来劝酒,姑娘就不要受之。”
“莫先生,那些人不是狐朋狗友。”天依听了以后,皱眉说道,“我初流落到汉地的时候,也是晕倒在河岸上,差点被当地的人拖走。多亏了他们两个及时把我救下,我才能看到今天。”
“这么说,应该是姑娘的两位恩兄。改天我也去拜访拜访。”莫子成道,“那姑娘既喝了酒,就应该先在他们那休息一段时间,何以这么急着上路呢?”
“我当时是想借着走路顺带消一消酒意,而且我若在店里休息的话,估计就得躺一下午,那小姐的学业又要推延了。”
“结果现在的结果是姑娘不仅躺了一下午,还把晚上和今晨也躺过去了,背上还多了一道疤,那件特别漂亮的曲裾也没法再穿了。”莫子成笑着说。
“我当时怎么会料到这个呢?”天依听罢叹了口气,“我原以为洛阳白天是安全的……”
“安全也只是在有人的时候安全。要是姑娘走到没人的地方,那就要当心了。最近的治安越来越乱,那些游侠常常就盯着穿丝衣的人下手,而且一般都是下死手。上个月有个郡府的文吏,就是白天抄小道赶路,结果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让人捅死了。”
“游侠我也认识几个,他们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啊……”
莫子成摇摇头:“我劝你最好还是少跟他们打交道。毕竟他们可是拿刀的人,谁知道他们下一刻会不会选择把他们的刀落下来?”
“要是这样的话,我也早就不在这里了。”天依为他们辩白道,“比如那次我和赵小姐一同出去游郊,就是一个游侠全程护送的。包括那晚我被二公子卖到狭斜,也是他们暗中襄助,把我从里面救出来。”
“看起来姑娘跟他们混得很开?”莫子成对此很是惊诧,“连赵小姐都结识他们?”
天依点点头,表示这是常事。
“对了,姑娘还记得那个对姑娘下杀手的人的相貌么?”莫子成换了一个话题。
“不记得了。我当时酒醉得厉害,连背上的刀伤都是跑了好远才发现的。在这个情形下,根本没办法去记歹徒的相貌。”
“那他的身长呢?是胖是瘦?声音如何?”
对这些问题,天依都表示记不起来。莫子成叹了口气,对天依说:
“看来这个歹人又要逍遥法外了。不过也是神奇,姑娘一介女子,居然还能从歹徒的刀口走脱出来。”
“我从前在海国的时候,跑四百丈距离一般只需要四分之一刻钟时间。”天依开始向他介绍自己的体育成绩,八百米四分,“当然,现在是差点了。”
“和我们一般男子相差都不大。”莫子成算了一下,问道,“姑娘为何如此能跑?”
“从小锻炼呀。”天依说。
“去打铁?”莫子成关于“锻炼”这个词汇的记忆只有两个义项:打铁、使用法律手段陷害人。
“不,就是每日走步、弹跳、导引,做这些活动。这叫锻炼。”
“可以强身健体?”莫子成有些好奇。
“对。”
“小女孩也做?”
“嗯。”
“我最近每伏案理事,总是感觉脊背酸胀,喝了许多药剂也不管用。”
“这不是药剂能够调理的。”天依摇摇头,对他说,“先生伏案就需要躬背,人的脊梁原本是直的,若是长久地这么弯,那必然它就吃不消。要是再持续个十年,说不定先生就算平时不弓着腰,脊梁也会隐隐作痛。那感觉是很不好的。”
“对,我父亲就这样。”莫子成听了这话忽然有点害怕,“那应该怎么做?”
“先生既不用花钱买那些药,也不用劳神吃那些药。”天依说,“每伏案两刻,就得站起来休息休息,走动,伸展四体,挺挺胸,做些基本的运动,让脊背放松一下。就像这样,哎——”
天依试着抬起头来向莫子成简单示意,结果没注意动着了背上的伤口。莫子成连忙把天依扶回枕上。
“每二刻就这样做么?”莫子成问。
“嗯。当然,事毕闲暇的时候也可以做一些运动,把自己的体魄练起来,短时来说是百病不侵,长时来说是延年益寿。”
“这些就有劳姑娘以后教我了。”莫子成向天依作了一拜。
天依和莫子成又聊了很久。以至于到晏柔来送晚饭的时候,莫子成还坐在天依的榻边。
“已经吃晚饭了么?”莫子成见状,支着自己坐得有点酸胀的小腿站起来。
“莫先生用个饭再走吧?”晏柔问了一声。
“不了,我还是赶回自己家里吃。”莫子成说,“不然家里的那餐就要浪费掉了。”
莫子成朝天依道别,出了房门。晏柔将食案端到天依身旁,小心地扶她靠起来。
“刚才那个莫公子就这样在阿洛房间里待了这么久?”
“嗯。”
“阿洛一定要当心,像这样无事献殷勤的,可能确实另有所图。”
似乎在晏柔的心里,莫子成的形象一直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可他毕竟也是我的大恩人。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我每次出事,都有他在帮忙打点。这次也是。”
“如果说他不带自己一点私心在帮的话,那固然很好。单从他做的这些事情来讲,我也承认他在公子们中间确实是个性情温善的。就怕以后他拿这些东西要挟姑娘,让姑娘不得不跟着他走。”
“应该不至于吧……”
“难说。”晏柔打开食盒,夹了一筷子菜,喂向天依。天依很乖地张开嘴,开始咀嚼。
“前两天还是你喂我,今天就轮到我喂你了。”晏柔笑着说。
忽然一阵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天依瑟缩了一下,把衾被提到了脖颈这一块。
“冬天马上就要来了。”
“晏柔姐,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霜降了。”
“霜降……”天依想起来她从前录制过的二十四节气专辑,“再过半个月,就立冬了啊。”
“嗯。”
“立冬……草木毕死……”天依想到了《淮南子》中关于立冬这个节气的短语,虽然《淮南子》的作者今年已经完蛋了。
“是啊,树叶越掉越多,姑娘再从床上起来的时候,说不定就快落干净了。”
想不到冬天来得如此之快。虽然汉代的河洛一带当时仍然处于比较暖湿的亚热带气候,但终究也挡不住冬天的到来。蓦然回首,天依发现自己已经快要见证了元狩元年由夏入冬的整个过程。历史的车轮仍然在滚滚地运转,前两个月还在城里被广泛讨论的淮南王案,现在已经风波初平;而明年,元狩二年,又将会发生一连串大事件。如果历史的轨迹正常行走的话,霍去病将会在明年统领一万王师、几万马匹,长蹈千里,扩地河西,为汉王朝敲开西域的大门。历史不停地在自己眼前交叠出现,变换自己的面孔,然而天依左等右等,却始终等不来作为她一贯的精神支柱的那个倩丽的身影。
“阿洛,你又出神了。”
天依回过神来,发现晏柔正夹着一口米饭,盯着自己。天依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默默地将那口饭咽入自己的口中。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