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天依基本上都在房间里度过。背上的疮疤一天天地好起来,窗外的枫树却越来越衰飒。天依每天早起,都发现地上堆积了更多的树叶。自己穿越之前,曾听说伊丽莎白女王在她的生日演说上提到过,她常从平凡人身上汲取能量。恍惚之间,她仿佛觉得自己这几天的愈伤过程,也是在从这棵枫树身上汲取生命力。
晏柔抱了一把比她人还高的大扫帚,来到院子里,准备把落到地上的枫叶都清扫到一边,就跟赵定北之前每年都吩咐她做的那样。
“哎——”在晏柔扫下第一帚之前,天依忽然叫住她。
“怎么了,阿洛?”
“先不要扫。”
晏柔有点困惑地停住扫把,似乎没有太明白天依的用意。
“来。”天依走下廊阶,从晏柔手上接过扫把,走到阶下的地方,开始小心地清理地面。天依只扫她身侧两到三尺左右的地方,而且并不将所有的落叶都清到旁边,而是有意地留下两到三张叶子在原地。未几,两棵枫树下面的红叶海洋中隐约出现了一条蜿蜒静谧的米黄色小径。而且这一个月来天依时不时就从外面抱几盆花进院子,秋兰和秋菊也把不大的院子装点得很精致。
“还可以这样么?”晏柔看得入迷。
“这属于地面的小景致。若地上全是枫叶,未免陷于单调;但是如果把它们全扫去的话,则又不太有秋意。”
“原来扫个地也可以这么讲究。”晏柔仍然有些不解,“但是为什么要留些树叶在原地呢?”
“也是刚才我说的那个道理。”
晏柔思考了一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天依记得她从前读过一本跟日本茶道相关的书,里面为了解释日本的侘寂美学,专门引用了一个小故事:16世纪的茶道大师千利休还在绍鸥门下做弟子时,某日,老师忽然呼他去打扫秋天的茶庭。实际上这是绍鸥出给弟子的一道题,老师自己早已将茶庭打扫得一干二净了,专看弟子如何表现。只见千利休走进茶庭,步到一棵树下,摇晃了一些树枝,让几片树叶掉落到了地面上。
不过自己从前只是零碎地看过一些介绍这个的文章。她当下给晏柔做的这个小景观,或许还算不上是正宗的侘寂美学指导下的作品。不过,也算是在枯燥的庭院生活中点缀了一些生趣了。
忽然,有一个仆人来报。
“什么事?”天依转身去问那个人。
“莫先生来见。”
天依将扫把靠在树上,拍拍手,走到院子门口,向莫子成问安。
“洛姑娘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
“嗯。”天依点点头。
“那……洛姑娘有时间进官狱一趟么?”莫子成问。
“官狱?”
“对。我们可能已经抓到了袭击姑娘的那个人,请姑娘前去和他对质一下,法吏才好将他定罪。”莫子成说,“不过姑娘不去也不要紧,这些小事我们就可以做。”
天依对他的后半句话感到有点奇怪。
“难道受害人不在场还可以指认犯徒么?”
“这么说的话,姑娘是要去了?”
“……嗯,还是跟你们去一趟吧。”
天依遂跟晏柔道了别,跟着莫子成登上他的那辆马车,这回的情况有点不同,是莫子成亲自驾车。
“对了,莫先生,你们是怎么抓到那个歹徒的呢?”天依从来没想过这案子还有告破的一天,“我连他的身材、面貌都不记得。”
“姑娘想了解吗?”
“打听打听。”
“洛姑娘,我之前一直跟你说我在郡府帮我父亲做事,但是一直没告诉你具体做的是什么。”
“难道先生从事刑狱相关的事情?”
“差不多,管管那些执法的小吏。”莫子成一边御车,一边说,“姑娘出事的当天下午,我在回府上的时候,稍微动了些关系,调动了公家的一些军吏,先打听了一些路人,问到了姑娘是从哪根巷子逃出来的。然后沿着那根巷子往里走,慢慢摸索,最后发现了地上有几滴干血。”
“那估计就是歹人砍到我脖颈时溅出来的血。”天依道。
“那段时间我一直陪在姑娘身边,大约差不多傍晚的时候得知的这个消息。然后我又把人分成六曲,从那个地点出发,去挨个问当地的闾民,问他们下午有没有看见一个穿黑色短衣带刀的游侠和一只小箱子。最后简单地得出了路线,歹徒发现箱子是空的以后,大致是往东南城角那一块走的。”
“然后呢?”
“而且在摸查的时候,还有人记得那个游侠的相貌和体态,我们又按这条消息重查了一遍,最后有附近的居民认出了他。”
“然后你们就顺藤摸瓜,找到了他的住址?”
“并没有。虽然知道了他的身份,但是他这些天作为一个亡命徒并没有固定的住所。而且这些住户当中难免有暗通他的人,所以我们明面在搜索,其实他暗地里就在躲藏。我们断定他短时间内不会再在我们搜索过的区域出现。”
“那最后怎么找到的他呢?”
“他向东南城角走,说明他有可能走水路出城了。所以我们每天白天安排大量的人沿河岸盯梢,专门严查来去的大小船只。”
“有效果么?”
“当然没有,”莫子成仍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我从来不期待这个他们会起什么作用。它们的存在主要是为了掩护我布置的暗哨,虚晃一枪。昨天晚上,他坐了一艘船摇摇晃晃地往河岸过来,上了岸就被逮住了。”
“原来是这样擒住他的。”天依叹了口气,“真是要费好多心思。但是动用这么多人力,就是抓一个人,也太……”
“追捕他不止关洛姑娘的事——府上的大小官吏这几个月早已经人心惶惶了。他这回若是跑脱,以后还说不定会找上谁的麻烦呢。我这虽然动了我父亲的关系,但是是在行公事。”莫子成又催了一下马,“更何况,于私来说,受害者可是洛姑娘,就凭这个,我也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看来这回莫先生是一石二鸟咯。”天依随口说了句。
“哈哈——姑娘真会开玩笑……”
又驶了一会儿,两个人来到了洛阳监狱的门口。莫子成跳下车来,请天依进入监狱。
洛阳的监狱和现代监狱有很大的不同。首先一点就是主体空间被厚达一两米的夯土墙围着,在这个厚度下,开窗通风和增加采光几乎都是不可能的,只能在斗拱层上略开孔隙。在这样的情况下,大部分光源主要依靠室内的蜡烛,因而阴森得很。莫子成并没有带天依进入囚室,而是带了她前往刀笔吏的办公场所——一个两柱之间仅能摆放一张几案的狭**仄的正方形空间。
“那人还活着吗?”在一片阴暗的空间中,被乌影笼罩着的莫子成问公吏道。天依发现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常,就像在家里问菜烧好没有一样。当然了,没有锅具的西汉尚不存在烧这种烹饪方式。
“还活着。”
“带上来,指认指认。”莫子成对他说。那个公吏又吩咐其他的役卒出了屋门,未几,外面传来枷锁移动的声音。
“让他说句话。”莫子成对门外的人说。
“说‘今上万年’。”门外的法吏喊囚犯道。
一阵沉默。那个囚犯似乎并没有执行训令,随后外面传来了竹鞭撕裂皮肉的声音。天依浑身的毛孔都出于条件反射竖了起来,旧伤口似乎又开始作痛,好像这一鞭不是打在犯人身上,而是打在她的身上一样。
“说,‘今上万年’!”执法人的声音尖厉了三分。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接替沉默的又是一道鞭子。这些刺噪的声响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天依的记忆神经。
“快说,‘今上万’——”
“今上万年。”
从那条黑暗的深渊中沉沉地传来一个声音。天依一下子就辨认了出来,这就是那个几天前差点把自己斩于僻巷的强人的喉嗓,听起来狞厉重浊。
“洛姑娘认出来了?”莫子成问她,见她点了点头,遂又命令法吏道,“把他带进来。”
版门洞开。那个囚犯被两个法吏押着,一步一步地走到天依跟前。那是一个瘦得皮包骨的人,上身赤条条的,浑身都是鞭痕和刀疤,双眉很浓。他戴着木枷,木枷下面还吊着一只看起来极重的铁砣砣。虽然他被这重物压弯了脊背,但是仍然能看出他原本属于那种高壮的男人。犯人虽然被这些枷锁桎梏着,但刑具并没有降伏他的杀意。他一边往天依这边走,一边直瞪着天依和在场的官吏。天依看着他,自己也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直到自己咚地一声撞上后面的木柱。
两个小吏连忙架住犯人,不让他再往前走。
“洛姑娘,你觉得他是不是?”莫子成问天依。
天依不敢直视犯人的脸,尤其不敢认他的眼睛,站在原地支吾了很久。那个犯人看着她,未几,嘶哑地大笑起来。
“你们这些权贵的女儿,打小娇生惯养的,没吃过一点苦,连我一个死囚都惮成这样!”那人说,“可惜你太滑头,竟然用空箱子诈我。要不是我一时贪图这一箱子的财,你跑不脱两步,我早已将你这万人骑的家伙碎尸万段了。”
“事到临头,你还不悔改,出是狂言!”公吏一拍桌板,站将起来。两个吏役一踹他的膝盖,按着他的头让他跪在地上。
“悔改又如何?落到你们这些人手上,总有一死!”那个囚犯的语气丝毫没有减弱。
“说,‘我有罪’!”
“我有罪!”囚犯呼道,“你们也有罪!都有罪!”
“你敢骂我们,就是非议朝廷。”公吏揽袖子说。
“对,我就是骂朝廷。什么税租都是朝廷发的,不骂他骂谁呢?儿子也卖了,妇人也赁了,你们还在加税!加输!我这不来搞你们,还来搞谁呢……”
两个法吏拿来一块脏布,踩了几脚,捂住他的嘴巴。他仍然唔唔地咒个不停。
天依看着他挣扎的动作,忽然想起了自己学的一首汉乐府诗,《东门行》。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
上用沧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
‘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眼前的这个差点害死自己的行凶的罪犯,就是活脱脱的《东门行》里面那个仗剑离家铤而走险的穷汉啊。
“等一下,把布拿开。”天依举起手。两个法吏又试图把脏布从他嘴里拿出来,可是他偏又开始死死咬着那块布,不肯松口。
“这位叔,我问你个话。”天依蹲下来,“你刚才说你卖了儿子,他是被卖到哪了?”
那个囚犯停了一下,将布吐出来,道:
“赁到邻家去了。但是邻人没过几天,又说把他卖给城里的一家府上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们难不成还要去捕了我的儿子来?休想——”
天依突然觉得这个故事有些耳熟,似乎先前在府上的时候听人说过。
“你原先是不是在水上做生意的?七年前因为开征了车船税,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这我不用说你也知道。不独我一家,你看来往的小商贾,谁不是一天不如一天?”
“但是到彻底开始断炊的程度,是在今年春天么?”
“……没错。”
“然后在今年四月你把你儿子卖给了邻人,随后他们又把他转卖到了赵府为奴?”
“好像是。怎么,你认得我儿子?”
天依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语言:“我在府上见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仆人,我刚才问你的都是他对我说的他的家境。”
“没错,我儿子也十六岁!叫万安。”
“那就是他了。”天依点了点头,“他正在我身边做活呢。”
原先脸上颇有杀意的犯人,听到此话,突然愣了一愣,整个人随即瘫软了下来。
“我有罪!”他朝地上疯狂地磕头,“犯法是我一个人犯法,要杀要剐任你们,可不要株连到他呀!我已经把他卖了,他现在跟我没关系了!不要株连他!他还小……”
莫子成和在场的官吏们看到他这副样子,都笑出声来。
“来啊,说‘我是河阳一只犬’,我们就不株连你儿子。”公吏说。
“我是河阳一只犬!……汪汪汪!”
公吏提起笔来,在供词的文牍上写下这几个字。
“来,叫‘大父’。”押他的法吏也开始逗弄他。他就像一只乖巧的鹦鹉一样,重复他们提出的任何话。
天依突然感觉一阵恶寒。莫子成见状,连忙叫人把天依送了出去,让她在车边等候。过了一会儿,莫子成从狱门口徐步走出来。
“洛姑娘,上车吧。”莫子成仍然是那个平淡的语气,“事情做完了,我送你回府。”
天依怔在车边,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又一时无法开口。
“你难道还心疼那个囚犯不成?”莫子成笑了笑,“不错,他是有家室,也生计艰难,可这是他行凶的理由吗?别忘了,几天前他一刀就差点断了你的命。他拔刀砍人的那会儿,想过你有父兄吗?没有。那些法吏,你就随他们玩去吧。他们每日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除了这些,能找点什么乐子?再说了,能被送到这里关起来的人,不玩他们几天,也对不起受害的人。洛姑娘,孔夫子做鲁国司寇的时候,可没有妇人之仁过。”
莫子成将天依扶上车,自己坐在前面开驾。
“那个囚犯怎么判?”
“就按他自己说的那样,总有一死。”
“我明白了。”
“律书上既已写明了,当然要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莫子成说,“当然了,他之前还有个案底,就算让家人来赎也是赎不动的。”
“……那时间定在几日?”
“快了,得赶在立冬之前,估计就这么几天。你若要临刑场去看杀头的话,等长安开决的文书到了,我就派人去告知你。”莫子成说完又笑了笑,“当然,我看你也不是那种喜欢看杀头的没教养的白妇人。——咄!驾!”
莫子成驾车的本事相当高,而且每次抖缰呼马都十分有力度,虽然他平时只是一个文职,埋头于各类案宗之间。这是秦汉时期儒生的独特魅力之一。
“我在想的,主要是到时候要不要让他们父子见个最后一面?”天依问,“可以那样做么?”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把这个消息报给他。”莫子成说,“一个是,他若见完他父亲,基本上在你们府里也做不下去了。毕竟他父亲主要就是因为你这个案子死的,就算为姑娘的安全起见,也不应该留他。赵家可能把他转卖到别的地方,也可能直接踹走,不过他以后到哪都会是一个危险的家伙。再一个嘛,那个歹人砍你的时候,可有想过让你跟人见上最后一面,然后再下刀吗?”
“也就是不告诉万安?那他以后就永远见不到自己的父亲……”
“这个情况,见不到要比见到好。见了以后,不管他自己怎么想,在旁人看来,他永远都是个死囚的儿子,而且随时可能为父报仇,这样子不会有任何人信任他。如果不告诉他的话,光凭他自己,或许也能打拼起来,给他父亲延续宗族。反正是他自己先被他父卖掉的,那个恶人临死不能见到他儿子,也算他活该了。”
天依陷入了沉默。她在进入洛阳的官狱之前,从来没预料到自己将面临这个艰难的抉择。与它比起来,刀笔吏的狰狞面孔、笨重锋利的刑具、时时勾起她痛苦记忆的鞭影都显得不那么怖人了。
当下自己面前摆着两条岔路,一条是告诉那个小仆人他父亲的消息,换来的代价是他可能会延续父辈的仇恨,或者因为被怀疑会为父报仇而被逐出赵府,未来不知如何。他还年轻,还是府里最勤奋的仆人,每天见到她时还会笑着向她问好。天依实在不想就这么断送掉他的命运。但如果选了另一条,始终瞒着他,代价便是他今后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父亲一面。自己就站在这条岔路的路口,不管往哪一个路口转,都会导致无尽的悔恨和遗憾。就算此时突然从这个世界上脱身出去,身边的人们也会自动替她选一条路走。
煎熬,极度地煎熬。或许她确实如莫公子所说,内心过于圣母,连自己被砍了都还要替嫌犯的儿子担心。一想到这,天依自己都觉得自己命贱。但是一闭上眼,那个小仆人每日辛勤劳作的剪影又纷纷映入脑海。两种观点互相纠缠在一块,在脑内参差交攻,天依觉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般。
——第五节完——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