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天依把自己整个人缩在锦被里面,顾不上才愈合的旧伤,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才好。
时间恍惚着过了几日。上午,她收到了莫府的仆人传来的书信。她打开一看,大约再过两日就是刑期了。她举着这支木牍,在房间里踟蹰,抬头一看,那个叫万安的小仆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天依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
“万安,你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么?”天依强作镇定,问他道。
“先生,我总感觉最近家里有什么情况发生,可自己又拿不准,所以来找先生打听打听,看先生知不知道。”那个小仆人道。
天依听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呆立在原地。
“看来先生不知道,那小奴再去向其他人打听打听去。”小仆人朝她拜道,准备步出房门。
“慢着——”天依叫住他。
“先生何事?”那个小仆人又回过头来。
“你……”
“先生今日看起来颇为踯躅……”万安也感到很困惑,“小奴还要去打扫二公子的庭庑,如果先生没什么事的话,可以让小奴先走一步么?”
“……阿安,过来。”天依叫他过来,坐到自己的榻上,又给他沏了一大碗茶。那个小仆人乖乖地照做,但仍然是一脸迷茫地看着天依。
“那个,你父亲在卖你之前,待你如何?”过了好一会,天依才憋出一句话。
那个小仆人似乎察觉到气氛有什么不对。他开口答道:
“我父亲是世上最好的父亲,他卖我实在是因为家庭所迫,不卖的话我们全家都活不下去。”
“这样……”天依又继续说,“假使说,你父亲有一天犯罪了,怎么办?”
“洛先生是说我父亲犯罪了?不可能,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连在盐里掺点细沙都不敢,绝对不可能犯罪的。”
“没有,我只是说假使。”
“哦……”
“假设说,你父亲有一天犯罪了,你会恨那个受害者吗?”
那个小仆人捏着手指犹豫了好久,抬头道:“不会。但是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我虽然不会去恨那个受害者,但我也不会去加害我父亲。”
“那你会去恨判决你父亲死刑的人吗?”
“……不会。犯罪的毕竟是我父亲,是他有错在先。那个判官只是秉公行事而已。”万安仍是乖乖地说。
“是这样的。”天依长吸了一口气,对他说,“前几天我在洛阳的巷子里被一个盗贼砍伤了,差点就被砍死。这个事情,你应该也知……”
还没说完,就听到木碗摔在地上的声音。天依连忙低头把木碗拾起来,放到桌上,对那个小仆人说没关系。那个小仆人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惊诧地看着她,良久,蹦出一句话:
“原来,在巷子里向先生行凶的那个人,就是我父亲?”
“我之前去指认犯人的时候,他说自开征了车船税以后,就一天不如一天。到今年春天为止,家里终于什么也吃不上了,所以把他的儿子卖给了邻人,又被邻人转卖到赵府上。而那个儿子的名字,正好叫‘万安’……”
小仆人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那个,还有两日就开决了。到时候我会带你去法场上见你父亲最后一面的……”
“我父亲为什么会犯罪……”那个仆人眼含泪花,站起身来问天依,“为什么他这么一个老实人,会提着刀去行凶?就算生意败了,到别处做点活计不行么?”
“这个……我实在也不清楚……”
“我父亲为什么会犯罪……为什么会这样……”他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喃喃着走出屋门。
时间又过了两天。洛阳的法场上。
天依瞒着莫公子和府上的其他人,一个人带着万安来到了法场。场边站着一排背上插着木标的人,高矮胖瘦都有,临刑的面貌则各不相同。万安一下子就在人群中认出了他父亲,马上冲过去和他抱成一团。
天依只是在远处遥遥地看着他们。这对父子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事情,还时不时地看向自己这边。不一会儿,刽子手和监斩官也就绪了,几个吏卒拉开万安和其他前来探视的家属,将犯人们带上杀场,准备开始行刑。
万安默默地走回天依身边,抹了抹脸上残余的泪迹。刽子手从第一个犯人开始斩,天依全程捂着眼睛,不敢看行刑的场面。她听斧头落到第五下的时候,站在一旁的万安突然用尽自己的嗓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向杀场仆去,跟围场的吏卒扭在一起。天依抬头一看,那个曾经在巷子里举刀砍自己的男人,这个小仆人的父亲,已经身首分离了。大股大股的颈血在泥土地上荡潏开来。
午后。行刑结束了,万安带着装着自己父亲尸首的麻袋,和天依走在洛阳郊外的树林里。万安紧紧地拖着那个血淋淋的麻包,低头不发一语。
天依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好,似乎不管说什么,都无法弭平这个少年的阴影。
“对不起……”想了好一会,天依只能对万安说这样的三个字。
对面似乎并没有作答,只是低着头继续走路。又走了一段距离,万安忽然抬起头对天依说:
“先生,您先走吧。我想和父亲单独待一会儿,可能会把袋子打开,我怕先生看到会……”
天依点点头,表示理解,自己走到前面不远处的地方,背对万安和他的麻袋,专心看眼前的风景。这里的竹林长得很高大,最矮的一株也有六七米高,而且可以看出,土地的肥力尚好,山上的竹叶青翠青翠的。天依想到了从前看过的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竹林中》,里面以不同人角度叙述的一件命案就是在这样的一片竹林里发生的。
秋风一吹,整个林子沙沙地作响,声音大极了。
天依的耳朵一时被风声吸引了去,没有注意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在这致命的一刹那,天依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眼前的竹林和天空都变成灰色,她低头一看,自己的胸口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匕尖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血。
“为什么……”天依的喉咙已经不太能发声了,她用最后的一口气吐出这三个字。万安并没有选择回答,而是慢慢地将匕首退出天依的体内。天依眼前一黑,整个人仰倒在了地上。在视力消失的一瞬间,她眼前最后的画面是无尽的布满乌云的天空,以及左下角万安那张凝重的脸。
视域消失了。天依感觉整个人的意识在逐渐地弱化。全身的感觉器官只有听觉和触觉尚在正常运作,似乎那个万安正在用匕首一刀一刀地扎自己,好像在解一头被置于死地的牝牛一般。
在那一刹那间,天依忽然有一股睁开眼睛的欲望。她奋力一睁,发现自己做到了。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但过了一会儿,视觉开始变得清晰,近处显出了床头几案的轮廓。身上的感官也恢复了,衾被的暖意不断地向她身上涌来,她第一次对被窝感到如此亲切。
原来自己做了一场噩梦。白天的思绪实在太重了,以至于到梦中都在想象可能会发生的情况。
这样看来,似乎确实如莫公子所说,不太应该告诉那个小仆人关于他父亲的事情。天依翻了个身,想道。
之后的好几天,自己都没有向那个小仆人诉说任何关于他父亲的事。过了几日,上午,她收到了莫府的仆人传来的书信。她打开一看,大约再过两日就是刑期了。
咚咚咚,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天依打开门一看,是万安。虽然之前在梦里已经遇到过相似的情形了,但天依还是吓了一跳。
“万安,你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么?”天依强作镇定,问他道。
“先生,我总感觉最近家里有什么情况发生,可自己又拿不准,所以来找先生打听打听,看先生知不知道。”
等一下,为什么跟前几日做的梦一模一样?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听说过关于你们家的任何消息。”天依摇摇头,“这样吧,以后如果有什么情况的话,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天依一边撒着谎,一边恨不得自己掌自己嘴巴。
“那多谢先生了!”万安向天依道谢,“其实小奴身若浮萍,先生本不用专门费心去关注小奴的家事的……”
万安说完,便转身往门外走。
“哎,慢着——”天依忽然叫住他。
“先生何事?”
“阿安,就算联系不到父母,也不要太悲伤。以后有什么事情,来找我便是,我就是你在府中的父母了。”
“先生说笑了,小奴不敢劳烦先生。”
“不,这不妨的。”天依说,“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我以后会尽量帮你摆平。”
转眼之间,文书上预告的刑期就过了。天依并没有带万安去法场,莫子成听闻了结果,接连赞赏天依做了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说起来也奇怪,自那天以后,万安似乎比之前表现得更加上进。再加上暗中颇受天依和莫子成的襄助,没过半个月,就从小奴转成了伍卒,去司马营下当兵了。这个勤劳的小兄弟也初步实现了自己人生的大翻身。
不管怎么说,这一场艰难的抉择终于做完了。天依擦了擦汗,感觉心有余悸。虽然万安并没有见上他父亲的最后一面,甚至他丝毫不知道这个消息,但是从结果上看,没有告知他这件事情反倒对他自己的发展和其他人的安全更有帮助。
时间很快就到了冬季。一日,天依正坐在桌边喝茶取暖,忽然有仆人来报门。
“洛先生,有人来访。”
“是谁?”
“是那个在赵司马军中任职的小仆人,就是万安。他说要来向您报恩。”
“喔……请他进来。”
那个仆人应声出门,不一会儿,一个哈着寒气的小士兵走进了屋门,面朝天依站定,躬身行了一个气派的军礼。虽然他年纪尚轻,但是披上一身札甲以后,整个人也变得精神了许多。
“哎,万安。好几天没见到你了。”天依笑着对他说,“看起来你在军中还挺不错的。”
“是啊,这都托了洛先生和莫先生的提举,小子才能由仆奴到步兵。”
“这都是我该做的。而且这也不全是赖我们提举,你自己之前是府上最刻苦的一个仆人,从资质来说,比大多混日子的仆人要优秀很多了。我们看出你是一个可造之材,所以才引荐你入军的。”
万安心情激动,一再向洛先生拜谢,拜到最后,竟然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哎,阿安,怎么了?”天依问他。
“我自己已经过得这么好了,然而我的父母却还不知道在哪里过着苦日子!我该怎么奉养二老呀?”万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
天依心里一咯噔。
“那个,我其实出去的时候一直在打听,只是一直没打听到而已。倘若有一天探听到消息的话,会第一时间报知你的。”
话音刚落,天依眼前闪过一条寒光。万安拔出插在腰带上的环刀,猛踹了天依一脚。
“阿安……你已经知道了?”
“自我入军以后,他们把什么事都告诉我了。你们老早知道了那个犯人是我父亲,可就是故意蒙着我。今日到这里来,本来还想给你留个活路,看看你是否还要继续蒙骗我下去。没想到你仍是……”
“阿安,我们做这些都是为的你好……”
“为我好?”他冷哼一声,“我全部的生命都是父亲给的,我就算死了,也得让我父亲活得好好的。你们却慑于自己的安危,让我一辈子再也见不上我父亲!我在府上打拼努力是为的什么?不就是为的有朝一日能够养活父亲么?你说我现在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阿安,不要自暴自弃……你父亲还要靠你来延续你们家的宗族血脉……”
“宗族血脉?”万安愣了一下。当他停下来迟疑的时候,府上的兵丁已经把这个房间团团包围。
“啊!”他看着外面满屋子的士兵,咬了咬牙,“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在一霎间选择劈下了手中的环刀。天依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血,她捂着脖颈,沿着墙皮慢慢地倒下来。她看到满院子的兵丁都冲将进来,万安挥刀与他们搏斗,没挡上一下就被人刺倒在地。众人连忙把自己抬出去抢救,最后浮现在天依面前的,是赵筠和晏柔焦急慌张的面容。
天依整个人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意识和感官再一次恢复,室内的寒气突入被窝。她感觉自己的后背湿了一片,都是做梦时出的虚汗。
太可怕了。竟然是个连环梦。天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一会,外面的冷风又滚了进来,她连忙又躺回榻上,把被子盖好。看起来明天得洗一下衾被了。
天依这次再也不敢模模糊糊地睡去,怕又进入另一场噩梦。她掐掐自己的手臂,一股痛感传来。掌握了痛感就掌握了现实,天依这才舒了一口气。
回忆一下,自己今夜做的两个梦,分别走了预设的两种路线,但是每一种路线都引向了最坏的结果。天依的心砰砰地跳,愈发地拿不准应该如何选择了。她开始细想之前那两个梦的细节,似乎自己走第一条路径时,所面临的危险属于那种具有比较大偶然性的事件,没有什么发生学的道理,就好像自己被捅时,曾经询问万安为什么向自己复仇的原因,他最后选择缄口不答一样。梦境在构筑这样一种情境时确实没有清晰地表述出它的合理性。这种结果实为一个极端事件,只要自己安抚好万安的心理,基本上还是可以把控住事态,说不定也还能让他留在府中继续工作。而相比起来,走第二条路径时,所面临的危险似乎尚有些逻辑上的发生可能。自己若是在行刑之前没有选择告诉万安实际的情况,那恐怕这会是一个持续一生的遗憾。至于当万安从不论什么渠道得知这个情况以后,这个遗憾会对他的内心造成多大的冲击,让他对自己产生何种程度的仇恨,自己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天依再三思量,初步决定还是在接下来的某个节点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万安。毕竟不考虑结果和影响,他作为一个当事人,有权知道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白了,自己无论做出何种选择,整件事当中最无辜和最可怜的都是他。至于他如何选择,就交给他去决断了。
然而翻了个身,天依又踟蹰了起来。她将剩余的夜晚都沉浸在了问题和焦虑当中,一直捱到拂晓,方才困倦地睡去。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