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依躺在床上,开始回忆白天的这段经历时,忽然觉得有些蹊跷。
按莫子成的计划,他原本可以不必将他的打算一五一十地告诉自己,仅让这个计划这么自然地发展下去,也一样能够达到原先的目的。按莫子成的说法,他将这件事情告诉自己是因为出于真诚和对她的信任,但是天依总觉得这些说法也是他落在方格棋盘上的一颗子。
天依本来并不善于逻辑分析,但是自穿越以来,时事却偏偏要驱使着她去从各种可能性上去考虑问题。这段睡前思考持续了一刻钟左右,其唯一的结果是,天依对莫子成动机的怀疑并没有由他白天的一番坦白而消去,而是进一步增长了。
第二天。
这天的情况并没有随昨天的那场谈话而改变,莫子成依然披着他那件洁净的披风,信步走进庭院里来朝赵筠和天依打招呼,就跟昨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一样。
莫子成继续在温暖的火炉旁教赵筠读书,毫无顾忌地培养着赵筠对她的好感。天依坐在一边,看着赵筠一点一点沉湎进这个被人一手营造起来的奇妙环境。
赵筠也发现了她的老师今天的状况有些不对,遂询问天依怎么回事。
天依只是强笑着称自己没事,只是有点受凉。
“洛姐姐也坐到炉边来吧,这样暖和一些。”赵筠这样说道。
本来没有什么冷意的天依为了圆上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只得拥着锦裘坐到暖炉旁边,不一会儿,夏天的那股热乎劲又回来了。贼难熬。
待到莫子成给赵筠教完今天的课,照例要回府时,他突然呼了天依一声,请她跟自己出去一趟。天依并不知道他葫芦里还要卖什么药,只能乖乖从命。
“感觉如何?”莫子成颇为直截地问出了这句话,“我刚才看姑娘的面色,很不好过。应该不是生什么病了吧?”
并未等天依回答,莫子成便说道:
“我想也不是的。——姑娘其实还是为小姐操心。”
“是。”天依低着头说,“我还没来得及接受这一点。”
“姑娘难道不觉得,我昨天在姑娘面前把什么话都说了,这件事情很蹊跷么?”莫子成仍是轻松地笑笑。
“什么事都瞒不过先生。”天依只能这样说。
“不是我力智多,实在是姑娘的脸色也瞒不住。”莫子成指了指自己的眼睑,“姑娘还是要注意休息,要不然花颜看起来会失色的。赵小姐——赵筠这边的事情有我们在统摄,一切都在预定的计划中,不会出什么事的。”
“……我需要这样多久?”天依问道。
“不会有多久的。”莫子成说,“我再给你坦白一下现在的阶段吧,我近日会安排一些小姐的身边人给她吹风,我想让她先是主动向司马使君提出结姻的请求,然后两家的家长再会面,最后正式订婚。”
“我也在那些身边人的范畴里咯?”
“不,没有。”莫子成笑着说,“我知道姑娘一片纯心,也一直为小姐好,无论如何不能也不合适再进一步当我们的帮凶。这种事情,姑娘肯定是不愿做,也在小姐面前下不去手的。所以我不会烦扰姑娘。这些事情一般都是那种拿钱办事的下人干,他们拉得下脸皮,也对小姐没有什么感情的。不过若是小姐问起你这件事来,你且点头称是就可以了。”
“还挺照顾我。”天依叹了口气,“不过我很想知道,你说的那些下人里面包不包括晏柔姐?”
“不包括。”莫子成斩截地说,“我知道哪些人适合做什么样的活,哪些人不适合。那个晏柔也是我比较赏识的一个婢子,心性也比较纯良,我以后也会好好提携她的。”
“那我就代晏柔姐谢谢先生了。”天依向他作揖。
“我只期望你不怪我。”莫子成只是摇摇头,“洛姑娘,我还想跟你谈谈这件事之外的一些东西。”
“先生还有什么要吩咐么?”
莫子成先是看了看天中的云,眼神犹豫了一会儿,随后看向天依:
“洛姑娘,人生天地间,有许多事是做不了主的。姑娘或许觉得我是策划让赵筠落入自己彀中的罪魁祸首,然而我也不过是尊父之命,为宗族行事罢了。姑娘昨天说得没错,‘牛马四足是谓天,穿牛鼻是谓人’,我自知姑娘可能会觉得我是一个伪人,或者说是个骗诱女儿家的拐子,这些我都认了。”
天依一时语塞,想开口,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莫子成摇头笑了笑:
“就不必说什么了。我自己都饶不过我自己。总之,我会把接下来要做的一切都跟姑娘说的,不会刻意隐瞒。还望姑娘和小姐原谅我。”
说罢,莫子成向天依作了一个深揖,拜别了她,走向赵府的大门。
天依忽然觉得莫子成的人生其实也很惨然。他思虑和筹划的所有方案,最终都只是为他和当事人提供了外在上的稳妥安适,而对他自己的精神幸福毫无作用,而且归根结底全都是给家长和长吏做嫁衣裳罢了。他这一生似乎注定要陪自己创造的环境孤独地走下去,直到踏进自己精心设计的棺材里,被人埋入坟墓。
不过时事向来只是一道比烂的选择题。这算是在众多结局中比较好的一个了。若是莫子成并不努力去忙这些事情的话,他最终也还是要迎来这样一桩类似的枯燥的政治联姻;或者自己计算筹划了一辈子,最终还是免不了由于一着不慎,翻覆在时代的阴沟里面。
自那之后,在赵筠和天依的院子里工作的仆侍,确实如莫子成向天依交待的那般,开始了一些动作。
“小姐,我看你与那个公子交往甚密,有一席话不知婢子当说可否。”在庭院中扫洒的年长侍婢忽然对赵筠说。
“阿姑,你说吧。”
“小姐明年就要及笈了,那会儿就得考虑嫁人的事由。”
“啊,我碰巧最近也在思虑这个问题。”赵筠愣了一会儿,说。
“小姐是赵司马的千金,嫁人这种事情,恐怕不是小姐一个人能够权变的。司马或许会出于各种缘由把你许给各路豪贵家的子弟,来巩固两家之间的关系。”老妪撑着扫把说,“而以我几年来在府上的经验来看,那些公子的秉性有好有差,就怕小姐被许给一个不太好的人家。”
“我也很怕这个事。”赵筠点点头,“早在我回府的第一场宴席上,就有人喝醉了说要聘我为妻的。我父亲当时是一笑置之,但是谁也不知道明年会怎么样。”
“我看,与其等明年的父母之命,不如自己先与父上论一个自己中意的人,再与他定夺,如果最终成了,那就再好不过了。”
“阿姑的意思是,让我向父亲说自己对莫先生的意思?”
“或许是一个好办法。”对方不紧不慢地说,“莫公子是我见过的公子中最温文尔雅的一个,小姐应该也察觉出来了。而他又是河南太守的儿子,以后前途无限,父亲应该也会同意小姐两家缔结婚姻的。再者了,洛阳城里的士庶家庭可有不少人巴不得把女儿送到他帐里去。而他谁也不睬,偏偏时常来找小姐。这要说莫先生对你没点意思,我四十多岁的人了,这还看不出来么?”
“也就是说,可以跟家父说这些么?”赵筠一时愣在了原地。
“对,而且要抓紧。我看那个莫公子也老大不小了,他父亲肯定也急着张罗他的婚事,到时候要是让其他人捷足先登了,那小姐以后的日子就难过喽。”老妪忽然把嘴贴近赵筠的耳朵,“而且,请让我说点不太中听的。”
“阿姑请讲就是。”
“你那位先生,在莫先生没当你的老师的时候,就几次三番地和莫先生走在一块,就前几天他们还一道乘车出去,恐怕要比小姐先登喔。”
“阿姑,你是说……”
天依靠在自己房间的内壁上,默默地听着受了莫子成好处的仆人贴在赵筠耳边吹风,一边听,一边哭笑不得。
也罢,也罢,反正再熬一段时间,等仆人们劝进完毕,赵筠正式向早有准备的赵司马袒露了她的意愿,这事也就基本上有了一个了结。自己只消在之后向赵筠澄清自己对莫公子并没有什么想法便是。
那个仆人在庭院里干完了活,走了很远以后,天依从房间里悄悄地走了出来,装作刚才没有听见任何声音的样子。赵筠也仍是向自己打招呼,但是看自己的眼神,似乎确实有些不像之前那样单纯了。
夜晚。
“上个月的疤痕总算快消了。”晏柔看着天依的双肩说道,“真是不容易。”
“还要多亏你父亲的药。”天依笑着说,“自我入府以来,第一次被打,就有赖你父亲帮忙上药。效果还挺灵的。”
“毕竟我父亲一手丹方,在府上暂时也没有人能够替他。这也是我们能在府上留了十年的原因。”
说着说着,晏柔的口气突然沉了下来:
“说到这儿,阿洛在府上第一天受到的打……”
“怎么了,晏柔姐?”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不敢跟你说。”
“姐姐说便是了。”
“阿洛应该……一直有个问题悬在心里,”晏柔吞吞吐吐地说,“我当时为什么要冒被找出来的危险,从库上多偷了点米给你作饷食,还害得姑娘一并……”
天依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等晏柔说下去。
“那个,其实有三个原因。一是因为我给阿洛洗第一次浴的时候,看你当时身体很脏,而且从面色看已经几日不进肉食了,觉得应该好好调理调理。”晏柔说,“二是比较私人的原因,我自见阿洛的第一面起就有种特别的感觉,这个阿洛之前也已经知道了……”
“嗯。”
“这第三个,就是我一直瞒着阿洛的。虽然小公子前些天说我可以告诉阿洛了,但是我也迟迟没有敢说。”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怪到晏柔姐的。”天依伸出左臂,抚住了搭在自己右肩上的晏柔的右手。
“……我还是说吧。”晏柔深吸一口气,吞吞吐吐地开口道,“第三个原因……这件事其实是小公子和我商量着做的。”
天依整个人愣了一下,晏柔感到前面人的双肩紧锁了几分,随后又慢慢地松弛下来。
“没错,我是从中拿了一日的日给,作为那顿鞭笞的酬劳。”晏柔充满歉意地说,“小公子的意思是,阿洛看起来像是一个落魄的体面人家的女儿,新到府上,需要明白一些规矩,免得阿洛以后万一在府上犯了其他家法。而且我因这个事同阿洛一道受苦的话,也能够系着我们两个婢子之间的关系,小公子觉得这样以后于我们两个也不错。”
“是这样啊……”天依将头往后仰,靠在晏柔的肘间。
“阿洛,这些主意都是小公子一手想的,我感觉很对不起……”晏柔一时间不知所措。
“我怎么会把这些事情怪到晏柔姐头上呢?”天依转头对她说,“一个婢子,当时本来就只有忠实履行上头吩咐的命,无力去左右什么。其实我到现在说白了也还是在做和晏柔姐那天一样的事情,总不能五十步笑百步。”
“阿洛现在也同样地在帮人筹划什么吗?”晏柔问道。
天依遂将她这些天的事向晏柔说了出来。晏柔听着,脸上渐渐结起了愁云。
“我原本以为自己受小公子命做的这件事已经够大了,想不到阿洛身上还担了更大的一件。”
“晏柔姐既然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了我,那我自然也应该把什么事情都跟晏柔姐坦白。不过晏柔姐,我惟希望你不要把这些都说出去。”
“我懂。”晏柔轻轻地点点头,“我们给人干这种事情可以说是家常便饭,都是守口如瓶。只是,赵筠小姐什么都不知道,实在太可怜了……”
“她若是从什么途径知道了这些的话,不是也很可怜么。”天依将头枕在晏柔的肩上,“我这几天一直忧疚的都是这件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按莫公子吩咐的这些来。”
“哎,”晏柔叹了口气,“……至少不是什么坏事,嫁给莫公子总比嫁给像二公子那样的人要好。况且,通过这件事,基本上可以证明莫公子所希求的人并不是阿洛,我是可以暂且放心了。”
“听晏柔姐这么一说,好像也不差。”天依这方才露出一点笑意。
“哎,光顾着跟阿洛谈事了,水都快凉了。”晏柔忽然把手指伸进水里试了一试,“赶紧地,然后快溜进被窝里去吧!不要着凉了,到时候又要麻烦父亲来!”
“……嗯!”
两个人迅速地洗完澡,天依把身子擦净,换上睡觉时穿的深衣,钻进被窝,把厚厚的被衾盖好。
“一想到阿洛这一副好身样,到最后还是要落到一个男人的手上,我就感觉挺心疼的。”晏柔秉着烛灯,站在床前幽幽地说。
“至少现在还没有呢。”天依笑着对晏柔说,她始终还是没有把阿绫的性别道给晏柔。
“哎,好了,不想这个。”晏柔舒了口气,准备退出门外,“晚安咯!”
在天依这两个月来持续的教唆下,晏柔总算是在自己面前把主仆之间必要的礼节丢光了。或许这是让她在精神上重新剥离的第一步吧。天依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情形对她的个人前程是好是坏,但是既然自己一直隐隐感觉阿绫要来,那或许也有可能把晏柔带到自己所处的那个世界去,到那个时候也就无所谓什么主仆关系了。当然,一个汉代人要适应现代社会的生活可以说是非常难的,比如她得先学会如何分辨红灯、黄灯和绿灯,如何使用不同面额的纸币,以及如何艰难地习得现代汉语的语音、词汇、语法,等等。
天依在考虑事情的时候,似乎总是在预设阿绫会过来接自己的这样一个前提,而且往往以此前提来规划自己所有的行动。因而她这几个月所做的任何打算在吕聿征等人看来几乎都是中短期性的。虽然并没有什么事实上的证据能够证明阿绫会来,但是她总感觉这个日子就快近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个漫长的梦。天依这样期冀着,进入了又一场属于元狩元年的梦境。
——第五节完——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