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梦境格外奇怪。天依感觉眼前四周全是幽邃的蓝色,除了这团深暗的雾以外,什么都没有。
耳边响起并不存在的风声。自己仿佛站在一片旷野上,在这无穷无尽的青雾背后,仿佛各种事物都正在掩藏着。一种梦境的直觉告诉她,自己的身后应该是门楣上面涂着土朱、石绿的赵府。
她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急切的欲望。她想让自己往前走,从这些低矮的房屋中逃开。她做到了。她小心地迈着,一步一步远离着后方,往前走去。她开始兴奋,好像自己再走一段路,前面无尽的雾中就会出现摆着电吉他的卧室墙,安着吊灯而非椽瓦的屋顶,港口,飞机,高速公路,等等等等。自己平日里不再想到的东西,此时都在她的幻想中浮现了。
甚至,她还隐约看到前面会到达一片自己久未再临的大广场。那个广场有数公里那么长,是在拆除了专制时代的城门以后重新规划的。自己所来的国度的所有大事件,从激动人心到耸人听闻的,大半在那个广场上发生和扩散。她原先对这个地方发生的事情颇有意见,然而无论如何,当她看到广场公共建筑前高达十数米的柱墙,以及平整屋顶上飘着的一排大红旗子的时候,终于有一种重见衣冠的情绪从她心里爆发了。她情不自胜,仆倒在广场的地面上,对着那个庄严模糊的大会堂哭号起来。
正当这时,忽然又有一股充满底噪的音波冲进了她的耳膜。她的听力很清楚,这是一首从四十年前就开始在广播节目开头出现的乐曲。和《伏尔塔瓦河》不一样,这首曲子的背景较为明朗,节奏也稍快一些,主旋律主要由铜号们吹奏。这首曲子在她们的社会里面,地位相当于第二国歌。
“……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
宽广美丽的土地,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听到歌曲的询召,她忽地从地上站起来,发现眼前的情状又不同了。自己此刻站在一座刚竣工的公路桥的桥头,这座桥长达数个公里,还承担着轨道交通的工作——天依听得到下边有蒸汽火车压过枕木的声音。桥本身虽然是由钢骨水泥假设起来的,但是两边的围栏又并未遵从现代主义的去装饰原则,而是在上面施加了各种各样繁复的浮雕:旗帜、工人、飞车、烟囱、齿轮……
她站在桥头堡下面极目眺望,在彼端引桥的尽头,工厂、火车站和起重机正密集地耸立在天际线上。滚滚的江水从百尺高的桥面下流过。
“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
天依想到“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的时候,脑海里就浮现出赵筠、晏柔、吕陈辛廖等人的面孔。恍惚之间,她想着,待到有朝一日,一定要把他们带到这里,好好地看一看。
她感觉整个人沉浸在朝世界狂飙突进的喜悦里边。但是正当她欲往桥对岸走的时候,倏地,这所有的一切——父辈的记忆,教科书插图,已经成为景点的地标,都化作了一团烟气。她大吃一惊,发现周遭的一切又恢复成了一团青色的雾气。阴森的冷风吹拂过她的身侧。
天依想抓住文明的余影,眨眼一看,发现前边不再是什么广场、大会堂、大武汉,而是赵府低矮封闭的侧门正在朝自己缓慢移动,在一团灵异的黑幕中。她惊叫了一声,转过身开始跑起来,然而就在是时,她发现由于自己穿的衣服较紧,她并不能把步子迈得很大。她拼尽全力,跑到耳边不再听到什么风声,身后也再没有什么东西追自己时,她突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狭窄的室内空间中。这个空间被几个夯土柱割裂,梁上结着彩布,似乎在张罗什么好事,但由于室内没有采光,只靠微弱的灯火照明,所以看起来仍旧阴暗。天依感到这个大厅似乎和监狱一样。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有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向她道喜恭贺,簇着她进到更深处。天依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似乎在喧哗的声音中,她能听到里面混杂着几个熟悉的音色。但是她辨认不出来。她低下头,发现自己也是一身华衣,旁边似乎有一个男子正和自己并肩走着。
身后传来鼓号的声音——歌队在庆祝,显然,自己正在参加一个在该时代对于自己这个性别的人群来说最为隆重的仪式。她往自己的身侧看去,和自己成立社会关系的那个人并没有面庞,她感到一阵心悸。他们被带到了同样无脸的一对家长前,向他们拜了,用酒漱口,又吃了顿饭,之后笑闹的人们便拉着她往更深的一个房间里进。
天依感觉大事不好,想要逃离,然而就在此时凉风又起来了,她回头一看,那扇被土墙挟着的封死的木门正在朝自己逼过来。她连忙往洞房的门里一扎,突然发现里边又不是洞房,自己一个人在卧室呆坐着,外边飘着白雪,怀中抱着一个孩子。
自己为什么会有孩子?天依迷糊了,她环顾四周,发现桌子上摆着一碗温茶,还有一扇铜镜。怀里的婴儿哭了,她连忙摇起身子,一边安抚那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孩子的宝宝,一边拾起铜镜来端详,发现自己早已化上了把素颜遮得严严实实的妆,但是额头上的斑纹已经渐渐地显出来。
显然地,自己已经成为一个母亲了,在这夯土、陶瓦和小米的世界。之前的一切发达和壮举似乎已经成了另一个绝域的东西,就像只存在于自己给孩子教的《山海经》中的神怪。自己同那个陌生男人的后代似乎对母亲的海国并无什么兴趣,她每向孩子提及时,他便撅嘴向自己道,父亲说这一切都是你失忆后臆想的。自己便在这百口莫辩中一天天看着他长大,而男人沾着酒气,带新的小妾回来,而自己则日渐地色衰。
再后来,终于连在老前能见到阿绫的念想也断了,孩子已经长大了,丈夫也不常到自己的院子里来。她便每日在室中寂坐,看外面的树叶掉了又长,花开了又败,像一桩不会动的木头一样。忽然有一天,事情又起了变化——自己忽然站了起来,离开院子,发现儿孙正围着一方木材哭号落泪。丈夫是站在庭下哭,儿子是扶着灵柩叫,儿媳则是一边号,一边像僵尸那样蹦着双腿跳着——就如礼法里边规定的一样。他们号了几天,待到宴席请尽了,哭声也渐失了,杠柩的工人站起来,她遂跟着自己的棺材走出去,走出府门,城门,来到四周全是深雾的旷野上。他们把自己送进一方低矮逼仄的墓室,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潮湿的土壤和一团黑色。她感觉不对,想出去的时候,发现人们已经把墓门封闭了。自己仿佛凝固了起来,永远地固定在了这由木材井干围成的静寂当中。
天依感觉自己呼吸困难。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从被窝里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凉气。
恐怖的浓雾终于消失了,周遭的一切恢复到她熟悉的样子。既没有吉他电脑,也没有桥梁大厦,更没有阿绫、墨姐、牙哥。但是她忽然悲惨地意识到,自己在梦境最后经历的事情,好像预言一般,正在一天天地朝自己逼近过来。
她环顾四周,厚实的夯土墙没了灯火,也好像墓室一般。她似乎闻到周围有一股棺材板的气息。在梦里自己什么都做不成,人们既不让自己出去,也不让自己钻研,只让自己合格地扮上他们推着自己扮的角色。好像自己素来为了改变世界所作的努力,一切都没有结果,就像这个人在世界上没有存在过一样。她感到极端地难受。
天依从榻上坐起来,自己摸着黑点上灯,在一团寒气中穿上衣服,打了两个喷嚏,走出门去,打算看看自己前些天和工匠们搭设的木桁架。
她来到院子里,发现今晚的星光格外灿烂。这片未经灯光污染的星河让她一时找回了亲切的感觉,她想起这些恒星,星系,光年的单位,又想到19世纪海王星的发现,哈勃望远镜和登月工程,《流浪地球》和《三体》,压抑窒息的氛围有所减轻。她感到自己轻松了一些,正当她继续在巷道里走的时候,忽然有一组火把朝自己移了过来。
所幸,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还有一群人和自己一样醒着,虽然他们是在辛苦地工作。
打首巡逻的仆役显然很困了,但是看到有异光,他和几个兄弟还是很警觉地过来查看。见到是小姐的老师以后,他们向天依行礼。
“先生为何深夜起来走动?”他哈着一口寒气,问道。
“我想去看看我和匠人梁搭的架子。”天依向他说。他们遂陪着天依跨过几个院子,来到木桁架模型所在的地方。她接过一只火把,蹲下来察看这些天来的受力情况,发现除了正常的受弯形变以外,总体的结构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先生,您这插满斜柱的法子,可真是奇妙,老梁他们暗地里都说姑娘是小鲁班,他们平日里只是做活,算不到这些样式。”
天依只是笑着摇摇头。
“另外先生教晏柔的那套琐屑的字,我们下人都在用了,确实传书传语便宜许多。匠人和执事用上了先生的数字和算符,诸事做起来也顺当。”仆役向她请道,“不知先生能否让我们把这套字儿带到府外头去?大家向家里通信的时候,家人不识得,总有许多麻烦。”
天依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前两个月无心的举动能带来这么大的影响,问他:
“你会写你的名字么?”
“会。”那名仆役用手指画出了“r-u-k-u”这些图形。
“刘九?”
他喜悦地点点头,又在手掌上画了“l-j-a-a-h-e-e-h-n”(谢恩)。其他人也兴奋地想上来给造字的先生看他们写自己的姓名。
“不用谢,本来大家都应该识字。”天依对他说,“你们若觉得好用,完全可以把这些传出去,让更多的人会这套字,甚至可以用它写自己想写的话,写成书册,完全是可以的。”
“感谢先生!先生对我们来说,就是往古的仓颉啊!”
听了这番话,天依忽然感觉有些感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汉语还未摆脱复杂音节,同音词极少的汉代,拉丁化几乎是可行的。
“这样看来,我以后得逐渐地把一些汉籍也转成这种文字,这样你们就可以像小姐一样学习了。”天依笑起来。
“不敢不敢!我们做下人的……”
天依遂和他们开心地聊了一会儿。她忽然感觉,还是很有地方可为的。
“对了,”刘九向天依问道,“洛先生对自己的人生大事……”
一听及此,噩梦的记忆突然又悚现在了天依的面前。
刘九发现她脸色骤变,连忙向她道歉。天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和他们谈了会儿,他们寻送她走回卧室去。
天依坐回床上,将所有的烛灯都点起,开始沉思这个众人都已催过她一遍的问题。来到汉地几近半年了,自己早已成为赵府的一个成员,没人把她当作外人。于此待遇并生的,便是自己的生活,也纳入了府中人们的议题。年岁正在悄然流逝,自己还能等待阿绫到何时?她几乎无法直面永远这个词了。或许,在大家的压力下,等明年这个时候,自己就会被迫委身屈服,承认自己在现世的缘分尽了,只能在自己年华未老之前,接了大家的好话,先将自己安排出去,在悄然改变周遭世界的同时,把自己融化进去。
此时此刻,她忽然想起了曹植的一首诗: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叶落何翩翩。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
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
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
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
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
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第十章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