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距离小雪这个节气还有五天时,平日里不常出现的赵定北忽然也来到了赵筠的院子里,看起来是给妹妹送衣服来的。
“公子,好久不见。”天依向他作揖。
“看起来你在我府上过得很好嘛,”赵定北仍然是那副轻佻的语气,“不错。——对了,那件事晏柔后来告诉你了么?”
“公子说的是哪件事?”天依问道。
赵定北不说话。
“——好吧,她已经跟我说过了。”
“我也不知道你对这有什么看法,不过你要相信,主人嘛,总是要给仆人着想。”赵定北似乎对这类事情持一种稀松平常的态度。
“我想知道的是,公子当初将我买进来时,是不是也事先跟人合计过。”天依咬了咬唇,继续问他。
“这个倒没有。”赵定北摇了摇头,“这是一个偶然,当时我只是应父命想给妹妹挑选婢子,在市上行走的时候,从行路那里听说从海国新来一个女子,方才注意到姑娘。后来我见你与赵筠相处得不错,自己也有点禀赋,便有升你为我妹的老师的想法,可是还没来得及跟父亲说,你就坐咎被我二哥卖出去了。后来的事情,你我都知道。”
“那个莫公子呢?”
“哦,对,还有他。他是最早向父亲主张把姑娘迎回来的,这个我可以证明。他真的待你不薄,你当报之。”
赵筠站在旁边,本来无意听他们交谈,听到“莫公子”这三个字,忽然竖起了耳朵。待赵定北说完剩下的那半句话,有点不快地喊了一声:
“哥!”
天依和赵定北都转过头来。
“怎么了,阿筠?”
赵定北笑着走到赵筠的身前,赵筠却反倒将嘴巴抿起来,不发一言了。赵定北愣了一会,这才恍然大悟似地仰头道:
“噢,我明白了。”
“哥哥明白什么了?”
“你有小心思了?”赵定北询问道。
“……没有。”
“我会向父上进言的。如果合适的话,一切都按妹妹的意思来。”赵定北笑道,“我们家的掌上明珠,若是看中了谁,谁又敢不从呢?洛先生我们之前不是也一样帮你找回来了么?”
赵筠只是低下头,不说话。
天依趁这个间当,用咨询的眼神看了一眼赵定北,问他是不是也知道了莫子成的这桩事,属于这个周密计划当中的一员。赵定北报以确认的表情。两个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了,衣裳也送完了,那我就回营去啦。”赵定北拍拍赵筠的肩膀,“近日可能会下雪,不要冻着自己,不然莫公子可没法教一个染风寒的病人读书啊。”
“什么时候跟咱父亲说?”赵筠问她的哥哥。
“大约小雪之前吧。”赵定北道。
听到这番话,赵筠的脸上才稍稍有点显出放松的面容。似乎她对拥有自己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感到十分愉悦——虽然事实并不是如此。
赵定北向赵筠和天依告别,和几个仆人走回巷廊去。
“筠儿。”天依呼赵筠道。
“啊?”
“……是不是最近总是有些仆人喜欢在你耳旁吹风,说我和莫先生的事情?”
赵筠听了这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天依看着她这副样子,忽然摇摇头,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和莫先生每日出去都聊些什么吗,小小姐?”天依问赵筠。
赵筠仍是低头不说话。
“不是聊别的,纯是关于小姐的话题。小姐今天又读了什么书,明天应该教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学句读……别忘了,我们两个人是小姐的先生,又不是别的什么关系。”天依直接对赵筠说。
“……那些仆人都跟我说,莫先生先前为洛姐姐包下一整座酒垆,一晌午就接待姐姐一个客人;还约姐姐一道去他家里,待姐姐回来时,脸上的妆都哭花了……”
“没错,那些都属实。”天依并没有打算否认,“不过这前一件事,乃是他请我去吟赏秋景,是他自己的主意;后一件事,其实我那次哭也跟操心小姐的事有关。”
“关于我有什么好哭的呢?”赵筠感觉很迷。
“不能告诉你,但总是为的小姐就是了。”天依叹了口气,“那些仆人,向来看到一件事能想出三件事。我也理解小姐,但是小姐完全不必为这个而担心。我是一个有夫之妇,身家早已约给了人的,不能擅自改嫁;况且我也对莫先生没有什么私心,小姐若是再不相信,我这几天就避开莫先生躲起来吧。”
“不不不不!”赵筠连忙摆手,向天依告歉道:“姐姐,是我听信仆人的流言,错怪姐姐了。不过那些人都传着说,我也难免不受他们的影响。”
“那我这几天还是先避避风头吧。”天依无奈地笑了笑,“毕竟我之前教过你的,‘三人成虎’,纵然小姐再明察,身边的人都这么说,也难免要生疑虑。就算为了小姐好,我这几天也暂不和莫子成见面了。”
自那之后,每到上午,天依便像给自己放了假一样,早晨呼起晏柔,待她梳洗完后,什么也不做,领着她向执事告了一天假,便把她带上自己的马车,到处周游去。
天依带晏柔走到赵府的大门口,车夫第一次见她带一个小婢子出来,遂问她今天要做什么。
“当然是带她出去玩啊。”天依直接说了出来。
“她是一个仆人,不整日伺候赵小姐,和先生出去玩么?”
“仆人也需要休息的。”天依揽着晏柔的臂膀说,“当然,缪叔,你若自己想去什么好玩的地方,直接催车去那儿就是了,反正我们不在意今天去哪里的。”
“先生倒是有几分好闲情。”车夫听了这个也有点悦色,“我还从来没遇见过像先生这样的主儿,不过既然先生这么说了,我最近其实想去城东溜一圈。”
“那就出发吧。”
天依遂挽着晏柔的手,扶她上车厢安坐。待天依也坐上车子,车夫准备催马的时候,晏柔忽然发现自己的座位上摆置着一张锦裘。
“这副是我提前放在座上,专给你准备的。”天依拾起那件锦裘,披在晏柔的身上,“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赵府的奴婢了。”
晏柔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和自己的心上人这样风风光光地出去玩,而且是同在一厢封闭的车驾里面,满脸写着的都是激动和羞涩。
天依并不忌在街上抛头露面,直接掀起帷车的帘子,请晏柔看两边的路景。晏柔一开始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两个人迅速就沉浸在了兜风的乐趣当中。
马车驶过街面,和无数的路人们擦肩而过。他们纷纷转过头来,和身边的人开始议论坐在车里的是哪一家的女眷,但是没一个说中的。
“先生,你们两位真有玩兴。”车夫在前面扬鞭笑说。
车子一直驶出洛阳的东门,沿着大道,经过许多富庶或贫瘠的村集,一片片光秃秃的冬季的农田在车轩外摇过。
沿途经过一座里亭。亭卒要求马车停下来,接受道检。
车夫熟练地向他们展出赵府的牌子。横长戟的兵卒收了那牌牍以后,肃然起敬地朝着车窗里行揖道:
“打扰两位小姐的雅兴了!两位小姐真是花颜绝世,不愧是赵司马使君的千金也!”
天依和晏柔都笑了出来。晏柔先是感觉很不好意思,但是又觉得十分有趣,最后也管不到那么多了,只是笑,脸上烫烫的。
车夫收回了文牍,重新坐回车上驾起马。
“你看,晏柔姐,在这个地界,人们把我们看成什么人儿,全看文书上写的什么。”天依搭着晏柔的肩膀,“多么可笑。”
“我们这些婢子,原本一辈子都享不到这种待遇的。这十年来,都是给人当牛做马的份儿。”晏柔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是啊,我虽然驾了这么多年车,但是能随自己意去想去的地方,今天这还是第一次。我们都要感谢先生罢。”车夫在前面道。
“你们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谁都不用再向谁身下卖命,谁也用不着是谁的奴仆,大家都自己活自己的,想去什么地方就去,想学书,想认字,都没有什么人拦着?”
“那是公子和小姐们的生活,我们是期许不到了。”晏柔摇摇头。
“岂止!那些公子王孙,也不过是受上面的人更多掣肘罢了。到头来,没有一个人是自专自在的。”车夫说着用劲催了一下马。
“缪叔说得是。”晏柔同意道,“不过阿洛,你觉得难道有这样一天么?”
“或许会有,不过现在还没有。”天依说着,“在我们海国,也是一样,不过这不妨碍我们期冀有那样一天。”
“一直听身边的人说先生是从海国来的。海国那边的景况是如何的呢?”车夫的副手问道,“比如说那边的物直如何?我们这种黎庶能吃上饭不?或者说他们吃的是不是跟汉地一样的饭?”
“我们那边,按米价来算的话,前些天‘府曹’给人们公示的最低月给,大约合汉铢的两千到四五千铢左右。要说具体挣的话,在小邑和乡下的人,基本上是四千到一万铢;在一般的通邑,可能是一两万钱,而在地值斗金的几个大都里,中人得月资两万多都不太够花。”
天依似乎感觉到车夫握鞭子的手在抖。
“这是按米价折算的?”
“嗯。”
“先生刚才说的是,在大都市里,月得资两万的都还是中人,不是公卿巨富?”
“不是。”
“阿洛已经不是第一次跟我讲这些事情了。”晏柔朝车夫说,“不知道为什么,她们海国看起来似乎就是特别大,什么东西都多,好像用不完一般。她们还修百里多长的通海桥,还从大海的底下打洞到岛上,全都是拿铁铸成的。我每次都觉得在夸口,但是阿洛倒是很认真。”
“人都以为我在海国时是养尊处优的小姐,其实不是,我在那边也勉强算个中人而已,算是普通庶民吧。”
“百里多长的铁桥,牛驴马拉的粪怎么每日扫呢?万一有人在上面走乏了又怎么办?在上面设驿么?”车夫的副手并不能太理解。
“那不是牛车马车,一般用的是‘汽车’。”天依解释道,“燃烧一种黑膏,产生动力来驱使车子前进,一个时辰可以走两三百里。或者还有在专门的铁道上行驶的车,一厢一厢地连起来,可以纳千百人坐卧,若是烧黑膏的,也可以拉着一个时辰走两三百里,若是用雷电的蕴力驱动的,那半个时辰就能从长安到洛阳。”
“你们还用雷电的蕴力,真是闻所未闻。”
“海国是管它叫电/ti?n/的。”天依说着,用早已生疏的普通话的读音发了一下“电”这个字,“每年都会耗巨兆资材兴建生电所,我们海国人几乎离不开电。一到晚上,室内亮如白昼,就赖以这电作灯。而到仲夏的时候,室内凉如秋季,也靠电来调风。”
“曩者神农氏教先民稼穑,燧人氏教打火,这用雷电是谁教的呢?”晏柔问道。
“好像最先是一个叫‘班天’/pra:n q?l'i?n/(‘富兰克林’)的学士发现的。”
“‘班天氏’,果然是引天神之助的伟人呀。”车夫道。
“没有什么神力,都是人的才智罢了。”
“按你们海国这个状况来看,确实是接近先生方才说的状态了。”
“不,并没有。”天依摇了摇头,“只能说,比起汉地的这个情况,是要好了很多的。但是距离这个大道来看,只不过走了很小的一步罢了。当然,卖身为奴这种东西是不存在了的。”
“但若是没有这主仆了,像我这样的人该到何处去立身呢?”晏柔颇有些担心地问。
说话间,车子已经停了下来。车夫接了天依下车,天依又将晏柔扶出车外。
“先生,您看这个地方,如何?”车夫指着外面的景色说。天依定睛看了一下,自己这几个人正站在一片山下面,山脉的高深处似乎已经有了一些积雪。而这块地又处在高过平原三十几米的地方,放眼望去,莽莽苍苍,全在眼下。
“这是北邙山下边?”天依问那个车夫道。
“没错。从前随公子出游到过这里,感觉风景还蛮好的,所以想着有机会再来一趟。”车夫说,“这里不低不高,仰可以看寒山,俯能够看那些个原野,不知道先生觉得如何。”
“确实不错。”
“可惜,之前来的时候还是春时,下面有一大片邓林,开得可红了,山上还有许多野桃树。现在都不见之了。”
“那没事,四时都有它的风景。到冬时的时候,草木毕死,天地山川好像将毛肤褪尽,要露出它的本相一般。虽然狰狞险阻,但是也蔚为大观。”
天依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它内中有什么意味。晏柔倒是先打了个哆嗦。
“听阿洛这席话,我总感觉这个冬天还会发生什么。”晏柔看着山下的广川说。
“……不管发生什么,都没有什么退路的。”天依走到平台的边缘去,“这衰飒之气盈溢于天地之间,倒是让人看清了川原的纹理。”
天依深吸一口冷空气,整个人仿佛冰冻了起来,但是身子倒感觉更加清净了。她将自己沉浸在了这一派疏朗简单的景致当中,一时忘了这些天府上互相牵缠的所有事情。什么太守和司马的联姻,万安父亲的流役,莫子成控制自己人生的努力,赵筠身旁关于自己的谣言,都暂且随风去吧。
“阿洛,边上太危险了,还是回来吧!”晏柔有点担心,上前抱住天依,怕她跌下去。天依又站在崖旁流眄了好久,才徐步退回平台上。
中午,车夫拾来柴火,四人在平台上生灶煮粟。
“今天没有准备大米,实在是辱没了先生。”车夫和他的副役摩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这粟米也挺好吃。”天依摆摆手,表示自己很随意。
石灶里的火越生越旺。晏柔把手贴近火堆,开始烤起火来。
“虽然现在比在府上差了一点,但至少没有人催我生饭调羹。”晏柔笑着说,“也蛮自在的。”
天依坐在席上,感觉非常闲适。好久没有这么无拘无束地放一天假过了,带着晏柔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除了告假以外,你们难道就没有休息么?”天依问那个仆夫。
“先生说笑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每天都在休息啊。睡觉就是我们每天的休息。”
“不是,我是说今天这种。”
“这是体面人才有的,我们只不过是陪着先生玩玩而已。”
“那叔叔今天可以好好玩一会。如果可以的话,下午我带你们回城里,找个酒垆坐一坐。”
“执事那边……”
“我同他打过招呼。”
“那就多谢先生的美意了!”
那个车夫的副手原来只是坐在堆旁烤火,突然他似乎像发现了什么似的,伸出手掌对三人道:
“哎,先生,下雪了。”
话音刚落,一片雪花也落到了天依的鼻尖上。
天依抬头望去,疏小的雪花正纷纷扬扬地从白色的天宇中落下。离小雪这个节气还有几日,天中便已经飘扬起了落雪。这个颇预兆了早寒的天象,之于她和这片土地上的众人来说,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