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载着天依和晏柔的车驾从北邙山下回转过来时,雪已经下得颇不小了。
“早知道应该多穿一点出来的。”车夫老缪在前边冻得瑟瑟发抖。
“过冬的衣物够用么?”天依问他和另外一个副手。
“够的,这几年都是那三件。”老缪搓着马缰说,“只不过我一年年老了,不像从前那么抗冻喽。”
“待回去我给您老买件,或者差裁缝做点。”
“我可不能再欠先生的人情啦。这一件一件的,叠在自己身上,到时候还不起,恐怕会把我压垮哟。”老缪半开玩笑地说。
天依听到这个,忽然像想到什么似得,倒吸了一口气。那个副手遂坐在一旁责老缪说话不经脑子。
“……老缪说得挺对的。”半晌,天依方才憋出这么一句。
天依携着晏柔回到赵筠的小院子里。赵筠似乎很享受和莫子成独处的这一上午时间,面色颇为红润,但是看到天依二人回转回来,颊边的红晕又不自觉地增了几分羞涩和疑虑在里面。天依知道她心里还是放不下自己之前跟莫公子的交游。
“姐姐今天去什么地方了?”赵筠问她们。
“和晏柔姐去邙山下面玩了玩。”天依颇为轻松地说,“今天那边的雪景可好了,不大不小的,又可以站在丘上俯瞰整条洛阳川。”
听到这个,赵筠忽然有些羡慕。
“我也想去……”
“可以去的,小姐日后肯定有的是机会赏景。莫先生是个雅致的人,知道这附近哪些地方都可以赏景。小姐跟了他算是有福了。”
听天依谈到莫子成,赵筠又有点不知所措了起来。
“……我自己这几天就且和晏柔到处玩去,之后便静候夫至,安安心心守几年活寡了。反正有莫先生在,小姐的学业我是不操心的。”天依见到她这副情状,仍是笑吟吟地说,“等莫家派人来传雁,明年要喝喜酒的时候,可不要忘了呼上我和晏柔姐哦!”
“莫先生他会答应么?”赵筠仍是有些犹豫,她轻咬唇瓣,最终将一直以来困扰的问题交代了出来,“万一莫先生中意的不是我,中意的是姐姐,那怎么办……”
“不可能的!”天依直截地抬手说,“我一介海国的蛮夷,没有什么辞采,莫先生之前也跟我说过了,他只当我是小姐的老师,同我筹划小姐学业而已。莫先生跟我会面的时候,所谈的全是小姐如何如何,确是对小姐很上心的。包括我在内,这洛阳城里有谁不觉得你们二人是金玉良缘,天成一对的呢?”
赵筠听了这话,稍微感觉安慰了些——虽然天依觉得她这说法是夸张了一点,这件事怎么可能闹得洛阳城路人尽知呢?
“是啊。再说了,我的阿洛还有我和她的夫婿呢。”晏柔也笑着挽紧了天依的手臂,“就算阿洛跟莫先生有意,我也会代我俩和小姐把她拖住的。”
“我有空的时候也会在莫先生面前多多进言的,何况你哥也答应帮你撮合这件事。有那么多人帮忙,小姐就不要每日为到手的鸭子飞掉犯愁了。”
“姐姐怎么能说莫先生是鸭子呢……”赵筠嘟着嘴埋怨道,但心里却愉悦了许多。
接下来的几天,天依仍是每日早晨带着晏柔,坐着马车,被老缪带去游览洛阳附近的好风景。
小雪这个节气很快就到了。天依梳理完发髻,懒懒地走到庭院里,突然发现赵筠正在庭树下面踱步,显得十分不安的样子。
“小姐早安。”天依向她作礼。
赵筠也向天依回礼,但面色仍是很忧虑。她似乎有意没披外套,任寒风吹她的肩膀。
“小姐今天怎么穿得这么少?会冻着的。”天依遂将她的披肩脱下来套在赵筠身上,劝她进屋和暖炉躲在一起。
“不,我如果回屋候着的话,就出汗了。”
“候着?”天依问她,“小姐已经跟父兄提过了么?现在是在等他们的回音?”
赵筠向她的老师点点头。
“肯定会是佳音的。”天依笑着对赵筠说。
“若莫先生嫌弃我怎么办?我才识千把字,很多书都还没读过,之前又住在乡下……”
“不会的。哪儿会呢?”天依笑着摸摸她的头,“小姐是家里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哪个公子不该艳羡呢?”
“可是我总感觉我配不上莫先生。他经纶满腹,按理说应该不喜欢一个字认不到一斗的白女子才是。”
“咳,莫先生的一肚子笔墨,难道是打生下来就具全的么?”天依对她说,“还不是小时候请老师一个一个字教起来的?小姐跟莫先生成了以后,以后不也能天天读到书了么?人家是太守的良子,说不定太守府上的书还比家里要全一些。”
“可是我还是担心。”
“这都不是事,等父兄来了以后,小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不想睡太高的枕头,现在就挺好的。”
正说着,忽听得外头一阵嘈杂,天依和赵筠二人一抬首,见赵司马和三个公子都步进院子里来。
“父上!哥哥!”赵筠迎了上去。赵司马笑着把赵筠拥入怀中,同她说:
“已经跟莫家那边联系过了,太守说可以答应,等明年开春,你行完了及笈礼,他们就送书雁过来订亲。”
听到这个消息,赵筠感觉自己的身体轻轻的,仿佛要飘起来一般。她感到不可思议地幸运,先是狂喜,然后晕头转向,最后抱在了天依身上。
“姐姐,莫家答应了!”
“从明年开始,莫公子就是小姐的人喽。”天依开玩笑道,但心里却不像赵筠那般开心。毕竟这些情形都发生在莫子成的预定计划内,在场的除了赵筠以外,包括她在内的在场者都是事先瞧过了剧本的人——虽然这会儿还没有剧本这个概念,连唱本都没有。
“她这海夷,说话都跟汉地反着来。什么叫莫公子成了小姐的人呢?”赵家的二公子仍然眯着眼睛说。
赵筠只是趴在天依肩头笑。笑着笑着,有几滴眼泪流了出来。
“我终于把他抓住了,”赵筠说,“终于还是自己选择了夫婿,没让他被其他人抢走。”
傻孩子,其实哪里是你自己选择了夫婿呢?天依抚着赵筠的背,心里默默地想着。她一边安慰着赵筠,一边仰头看着飘落星点小雪的灰白的天宇,暗自咬紧了牙关,祈祷莫子成一定要好好待这位被他和她们联手忽悠了小半年的小姐。
过了几日,待天依和莫子成二人又会面的时候,她直截了当地将这件事与莫子成说了。
“洛姑娘确实素来对身边人的事情很热心。这也是我赏识姑娘的一点。”
“如果你们婚后,小姐过得不称她心意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责罚自己好。”天依仍是蹙着眉。
“不过姑娘放心,就算我是个自私的大混蛋,纯为了我自己着想,我也不会亏待了赵筠的。”莫子成笑道。
“奴颇有一些话想同先生说,不知道先生爱不爱听。”
“姑娘随便。”
“……先生已经做了一个骗子,还连带司马大人、三位公子、府上的主仆和小女子我做了你的从犯。”天依似乎到这时才敢向他宣泄素来积压的怨气,“先生自己乐得逍遥,每天过来给她教点诗骚,调调情,回府睡大觉就行了。先生知道我这些天每每见到小姐,我的心里是怎样的堵吗?先生还遣那些仆侍在小姐面前说闲话,说我想攀附你,捷足先登,你倘是一个女子,被人这样暗地中伤,你感觉如何?”
“哎。他们说的这些话,都不是我教着说的呀!我只道他们给小姐说好话,没成想他们是这样……姑娘这几天真是辛苦了。”莫子成最后还是向她躬身道歉。
“好了,反正先生的事情也了了,你们两家也结盟共济了,在洛下可以说是所向披靡了吧。”天依拂拂衣袖,“我这种为这个计划而生的工具人,用完也可以弃置掉了。从今以后你自己教小姐吧,我也不适合插在你们中间,我回去就向使君请辞,回吕兄的书店里去。”
“哎,姑娘是忘了之前我与姑娘交代过的么?”莫子成伸手止住她,脸上泛起笑意,“我说过,这桩事成了以后,姑娘还可以在府上进取得更远的。”
“我对这种事情没兴趣。”天依只是哂笑,“都是蝇头蜗角,有什么进取不进取的?”
这句话一下子让莫子成显得难堪了起来。他局促地搓了搓手,最终叹了口气:
“姑娘这句话,一下就显得我好像一个汲汲求进的人一般。想不到在世人中间,许由的情操倒是由姑娘一个女辈宣称着了。”
“我本就不是汉地的人,早晚要回去的,也不希得你们这儿的诰命颁赏就是了。”
“这边风土物宝,还不如海国么?”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嘛。”天依轻笑着说,还不待莫子成赞赏这诗写得好,她便开口对他澄清道:“不是我写的。”
“不过无论如何,在姑娘回海国之前,待在赵府才是最好的。”莫子成将话题转了回来,“说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姑娘习惯了这府上的羮饭,再回到市上,和你两位恩兄待在一起,恐怕也不适应;何况小姐和你的那位晏姑娘也是每日离不开你的。你若回了那个书店,还要麻烦两位恩兄添一张榻位,麻烦到人家。”
“好吧,我待在哪儿都可以。”天依只能顺势答应,“不过小女能否托莫先生再帮忙做两件事?”
“姑娘说便是,有什么能够帮到的,我一定戮力去做。”莫子成的神态似乎颇为殷勤。
“倒不需要戮力,”天依说,“我这些天一直梦到我的夫婿,我总觉得她现在就在汉地,今年年关之前就可以来接我了。”
“哦,还有这样的事?”莫子成脸上的神情微变,“不过女子的事情是这样的,说不定确实是心心相通。”
“那还是谢先生的美言了。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莫先生既然能把同父兄失去音讯接近十年的赵筠小姐找到,那或许也能帮我找一找她。”
“姑娘的那位夫婿是什么相貌?特征如何?姑娘只要报来,如果他真在汉地的话,那不出一个月肯定能寻得了。”
天依咬咬牙,将阿绫的面貌特征一五一十地跟莫子成说了。
“奇怪,怎么听姑娘这么说,似个女子?”
“本朝国初的布衣卿相,那位张良,不是长相也如妇人好女么?”
“也对……姑娘还知道张良。或许海国的男儿就是生得这样的。”莫子成道,“其实他们也时常说我长得像女子。”
“先生面色如玉,确实是一副君子样貌。”
听天依这句话,莫子成有点腼腆地笑了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听姑娘夸我面相。这洛阳城里不知道多少人夸过我,可是我总觉得只有姑娘的最真切,其他人都是奉承一般。”
“其实我这句也是奉承。”天依笑起来。
“啊?这样啊……”莫子成忽然好像感觉自己碰了一鼻子墙灰一般,肩膀怂了下去。
“当然了,尚有一个人是真的觉得公子生得俊秀的。所谓的‘面色如玉’,其实是筠儿跟我说的。”
“不过小姐对我的好意是经人一手培养起来的,总感觉还是不如姑娘的这一番奉承来得爽心。”
“先生果然是被自己的计画迷了心窍的,”天依听了这话,皱起眉来,轻扶了一下案面,“到现在先生竟然真的觉得真话还没有假话好了?”
“姑娘这么说,小子以后一定时刻注意改正。”莫子成欠身道,“当然,姑娘托给小子的事,我这几天就差人去做。”
“不要忘了抽时间来陪筠儿。”天依提醒道,“虽然两家同意订婚了,看起来事情有了个了结,其实这只是刚开始而已。我想你总也不至于拿到了赵筠,就这么把她抛掷到一边。”
“我还会去赵府上的。如果关于姑娘的夫婿有什么线索的话,我也会第一时间捎过来。”
“如此,我便代赵筠和我自己拜谢莫先生了。”
“嗯,那姑娘刚才说的第二件事呢?”莫子成抱住双袖,询问道。
“第二件事,涉及到这些天冬时的事情。”
“嗯,是姑娘的柴火衾帛不够用么?”
“不。我、小姐,和司马府上的匠人,前些天把那个架子加盖了一下,”天依向莫子成说,“我们海国那边,前朝时,京城的人家,夏时请匠人在院子里铺凉棚,冬时常设暖棚,把院子包起来,这样院子就从户外成了户内。我们按这个法子设了几个临时的棚子,这样一来,下人们至少住着舒爽一点,这个冬天没那么难过;再一个是……希望过几天逢着时令了,能派上用场。”
“什么用场呢?”莫子成问罢,沉思了一会,“哦,我明白了。毕竟是要过冬的。这点我可以给你一个数目字,这两年流民增多,这城里,逢冬过不过去的,大概有个千把人吧。姑娘对他们有这份心,我很感动。可这事虽善,是得交给专门的人来做,不能私自做。你们在司马府里做这个,这个不行,有影响。”
天依想了一会,默默点头: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的话,那我们就不做……”
“哎,那倒不必——”莫子成忽然举手制止,随后神秘地说了一句,“我有办法。”
“先生对这项事业也有兴趣?”
“岂止有!”莫子成笑了,“姑娘且去做罢。”
“不用担心先生说的情况?”
“有我在焉。”
“那真是多麻烦公子了。”天依向他拜谢,虽然她仍是不知道对面的公子这次想着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天依除了和匠人梁、刘九他们检查屋盖以外,便和晏柔,有时还带着赵筠一块出去,看城里外寒冻的状况。赵筠似乎对出府的机会十分珍重,毕竟对一个在乡下长大、早已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的农家女孩来说,在府上一关关几个月的生活还是很让人压抑的。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初雪消融,天地间的空气变得更为栗寒了。
“我打小就很奇怪,明明已没有雪了,怎么还比下雪之前更冷了呢?”赵筠问天依道,“我问过叔叔,还问过父亲和小哥,他们都单说是天道如此。”
“其实雪的消融是一个吸热的过程。”天依引用从前学过的入门物理知识,“雪其实是云中的湿漉漉的云气,那云气当中含有水气,凝起来,落到了地上,就成的是雪。而因为地上比云气里暖和,再加上大小的风儿要吹,它得重新回到水和水气的样子,这个过程就需要从周边吸取暖意。这样它化回气了,天地间的暖意被它们一吸,自然就更冷了。”
晏柔和赵筠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也是你们海国的儒生格出来的么?”赵筠问道,“感觉海国的儒生可厉害了,不光会背书,其他什么事情都琢磨。”
“哎,我只知道,每到了这个日子,就有很多人捱不过去了。”车夫老缪瑟缩着袖子,在一边说。
确实这会是贫民衣牛马之衣过冬的汉代。天依的心头陡然一紧,随后马上想起来自己前几日同莫公子述说的计划。
“洛先生、小姐,你们也是常出去见世面的,自然知道这世态怎么样。你们看到很多人夏天穿一件单的,到了秋天快凉下来的时候仍是穿单。其实不是耐寒,实在是没得衣服。我估计,今晚这寒风再一过,明天就不适合带先生和小姐出来了。”
“……没事,我是在河阳长大的,不怕见僵死的人。”赵筠咬咬唇说道,“不过洛姐姐可能没见识过,而且也确实煞风景,我们明天就好好待在府里吧。”
“既然叔这么说了,那就选在今天,我们做吧。”天依突然向在场的人道。
“可能有点仓卒,我还没来得及问父兄的意见……”赵筠说,“二哥不同意,说他不喜欢穷鬼,所以是不让外头的人进府里来的,哪怕平时在门口歇歇脚都不许。”
“那就同小公子,实在不行和使君说。”天依咬咬牙,“谁知道这些人里面会不会有未来的卫将军。”
“洛先生确定要为么?”老缪问道,“这样做风险不小,不过洛先生应该心里也自知道这个。其实先生,放着他们不管也没什么事的。他们是自己倒灶,落到今日这个境地,除了怪自己当初不争气以外,难道还能怪谁不成?”
“老缪,你这会儿倒把自己端得像个使君了。真希望你从前挨冻的时候也这么想。”车夫的年轻副手在旁边嘲哂道,“洛先生前几日都同我们说了,而且她说莫公子也应允,那我们就做,只要先生和小姐可以在司马大人面前赦我们一句无咎,这种好事我一天做一百件还来不及呢。”
“……时间不早,我们得回府上赶快绸缪。”天依环顾了一下众人,“这件事,我去找阿安报与莫公子去。”
“阿洛说得是,我们这就回吧。”赵筠站起身来说。
五人遂匆忙熄灭坑火,解了马缰绳,攀上车,在一片雪花当中,往洛阳城里驰去,车驾在路上碾出两道雪痕。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