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失落地走在从市集回赵府的路上,后面跟着几个仆人。前几天下的小雪已经融尽了,元狩元年的初雪化成了无数涓汩汩的清水,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没有方向地流着。
当他们快要走到积尸最多的地方时,天依抬头一看,忽然发现有几驾大车停在通衢当中。小吏们正在将道边僵直的尸体抬上牛车,准备运往什么地方,还有人在现场维持组织。
天依走上前去,发现那个站在路中间工作指挥的人正是莫子成。恍惚之间,有一股敬意从她的心里生出,似乎这个先生的身影在冰天雪地当中也高大了一些。
“哦,洛姑娘。”莫子成向她拜揖。
“这些尸体要送去哪?”天依问他。
“现在还横在路上的都是无主的冻尸,无家属来认的,需要处理。”莫子成指着那些空麻袋说道,“每年雪后我们都要做这事,我代父亲出府巡察收敛的情况,正好到这。”
“究竟有多少人被冻死?”
“不多,现在城内清点出来的簿目是一百二十四口。还不算大灾。”莫子成将数目字顺口背出,“雪后会有增加,不过之后每夜过后,城上应该都会有冻死的人,一直到明年春至为止。今年的冬天确实来得长。”
“郡府会一直救助他们到明年春天么?”天依用求助的语气问他,“会不会给郡府造成太大负担?”
“……主要还是得靠他们自己努力,郡上也没有什么办法。”
听到这个结果,天依默默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对了,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说话?”莫子成突然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请求。
天依不明就里,只是点点头。莫子成遂带了天依离开忙碌的吏卒,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处。
“其实……”莫子成的语气忽然吞吞吐吐了起来,“这半年来,洛姑娘算是我在洛阳城里见过的女子中一位相当的奇人了。……或许是跟海国有关吧,不论从神形情貌还是言行止息来看,都和寻常的女子不一样……确实,我就是这么想的……从一开始我们迎赵筠的那场宴会起,姑娘给我的一种感觉就是这样……就连姑娘前几天同我对雠,本来应该算是一件非常无礼的行为了,可我竟然也觉得……”
天依听了这席话,想起先前吕陈两兄弟对自己说过的话,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先生为何突然说这些?”
“洛姑娘之前不是总是说,我被困在自己营造的人生里,做的都是‘落马首、穿牛鼻’的人事么……”莫子成干笑了一声,“没错,我承认,我到当前为止,所任的职官,所订的婚事,都是父亲和我预先安排好的。但是天就是这样,总会在什么时候降下一些不能被人预知的事情。——还是要谢谢赵府的那位小公子,把姑娘带进了这个府。那天在欢迎小姐回府的宴会上,我放下酒觞,突然地就发现,我的人生中突然闯入了一个事先并没有被父亲或者我安排出现,或者有任何预兆的因素……”
天依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的心在疯狂地跳。
“姑娘,你能理解么?一个人,从生到死,连他娶什么妻子、做什么事都是父辈一句话就论定的,他的生活该多绝望?但是就在本来按这条预定好的车辙走的时候,前面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从前从来没在我的世界里出现过,也没人指着她说她要和我发生什么联系,但是正因如此,她在我眼中才比其他任何人更有一种别样的意味……况且,你和其他的人最大的不同之处还有,姑娘总是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就像姑娘前些天和匠人合计的枋柎下边,那两根能拉起几丈空间的细柱一般,还有姑娘唱的幽隐纤丽的海国歌声,姑娘小小的身上好像承载着整个海国的奇异……”
“公子是想让我也被仆人们抬着,迎进你画着隹兽的屋楣?”天依仍是向后退,“不错,但是先生有没有想过,我并没有打算成为先生的一件附属品,我也有自己的人生,也有自己命定的忠侣呢?我是决计不能背叛她的。”
“洛姑娘,我知道你是有夫之妇!但是那个海国的丈夫,其实姑娘在没向我说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暗地差人找。找了快两个月了,说实话,没有任何动静,就好像石头投进大海一样。除了姑娘以外,我们再找不到任何海国人了。”
“那公子让赵筠怎么想呢?看着自己的结发丈夫和自己的老师每天在自己眼前起居?之前我向她辟过的仆人的流言最终竟变成真话?那我是个什么人呢?”
听了这话,莫子成将手垂到腰间,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欲言又止。过了一会,他还是颇为歉疚地开了口:
“这件事,其实早好几天我已经和赵筠谈过了。……她前几天同我上课的时候,问了我这个问题。我只能如实回答。她起初也总是哭,但是后来父兄一直劝,最后也想开了。只是她确实是个比较乖的女孩,一直坚持向你隐忍着而已。”
“所以,真正被牵进你的长线的人,不是赵筠小姐,到头来是我?”天依听完此言,只是闭眼自笑一声。
“我本来还想再压个一段时间,再向姑娘说付的,到那会儿可能更有把握一些……”莫子成深吸一口气,说道,“这是我原本筹划的想法,但是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每天晚上,我一躺到榻上,就感觉心里像猫爪子在挠一样。我知道姑娘喜欢庄子,雅好天然、嫌恶作伪,我也不忍再以这种人伪之事继续诓骗姑娘下去,所以今天见着姑娘,一口气就全抖了出来。”
“先生有这份心意,已经是奴最大的恩幸了。但不管先生怎么说,我是不会背叛我的夫君和赵筠小姐的。”天依摇摇头,“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先生,我也感觉很难受,但是……”
莫子成听到这话,颇为自嘲地笑了一声:
“是啊,我本来就应该想到这点的。从小到大,人们都说我能端得住很多事,实际上我只能把玩一些可以压在自己股掌上的东西罢了。姑娘终究是天人,就算我这种伪人再怎么绸缪,也是徒劳的。只是,姑娘,这半年来,你思忖思忖,是谁帮你从一个海国的黑户升成贱户,又升为小姐的老师,帮你在卢老面前解围,又帮你料理伤口,处置凶犯……一直到这两天赈济贫民,只要姑娘想的,我都帮着姑娘去做了……”
“莫先生这几个月间对小女子太关照了,还救过我一命,小女子自知恩重压身,无以为谢。”天依欠身向他道谢,“以后不管如何,我会找机会酬谢莫先生的人情的。只是,委身报君这种事,我实在做不出来……”
“这本来也是我相当欣赏洛姑娘的一点。”莫子成叹了口气,“不过洛姑娘,我还要把之后会发生的事情跟你一交代。”
“先生说便是。”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或许会有各种人在姑娘身边吹耳旁风,劝姑娘接受我的请愿。”
“……这些是先生吩咐他们做的?”
“不。家父也希望我的卧侧能再添一位佳人,这样宗族的枝叶也可以滋生得更繁荣一些……而且姑娘这种拥有海国诸般知巧的,遍举域内尚找不到第二位,家父和司马都不希望把你就这么放出去……就算我这会儿让父亲收手,他也不会同意的了……”
天依听到这时,已经是昏天黑地了。距离这里几十尺远的街上还有冻死的僵尸被人收敛,但莫子成却选择在此时此地向她袒露一切。在那一霎间,她感到这个场景仿佛是世界酝酿了数月之久,向她展示出的极点的荒诞,爱欲和死亡在数丈之间交叠复见。她满脸苍白,仓皇地拜别了莫子成,抛下自己的仆从,一路奔跑回府里。回到院中,看到赵筠的面孔,想起她已经向家人作出极为残酷的牺牲,做好了以后和自己的老师共事一夫的准备,就没有勇气再面对她。她将自己反锁在了房间内,靠在版门上喘气。她感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仿佛在这一间局促的斗室以外,所有的人都已经提前拿到了剧本,准备马上赶来把自己软硬兼济地拉进莫府。天依从来没有一刻感觉过自己被包围成这样。
她想起了放在莫子成房间里的茶。她应该早就想到,那甑茶根本就不是为他自己的饮用,也不是为酬待友人,而完全是为那间房间里未来的常客——公子的小妾筹备的。敏感的晏柔早就提醒过自己,可是自己还是“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了。她狠狠地锤了自己的额头几拳。
“洛姐姐,怎么了?”赵筠敲着门问道,“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她反复地问了几次,最后,她忽然说了一句:
“……姐姐已经知道了。”
“筠儿,你还记得姐姐从前给你教的东西吗?”听到赵筠的声线,眼泪就止不住地从天依的眼眶里溢出来,“筠儿怎就受了那个人的威逼蛊惑,连和别人共同分享一个夫婿这种事情都能答应?”
“可是姐姐,若是不答应,我们又能怎样呢?”赵筠并没有流泪,而是很淡地说,“这世上,哪有不娶妾的男人?在河阳的时候,我叔叔在远亲门下雇耕,那位乡绅家里就有两个侍妾。打我记事起,他的结发妻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每天还和两个小妾一块织布做饭,相互扶持。乡里的人都夸这一家人和睦呢。洛姐姐,我们以后也可以这样。谁叫莫先生同时相中了我们两个人呢?”
“哪有这种道理!”赵筠听到天依在门里带着哭腔说,“小姐,难道我之前教你的书都白教了么?”
“姐姐与其授我那些海国的道理,还不如不教也!”赵筠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若是不教,我便跟外面的世人一样,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姐姐既然要和我一并嫁给莫公子,偏偏又教我那些道理,我现在每天晚上心里好像有两个自己在掐架一般,可难受了!”
隔着一张门板,两个人都很惨然。忽然间赵筠感到门被拉开了,自己失去平衡,往房内的地上跌去,然而又没有跌倒,投入的正是房间里天依的怀抱。二人相拥而哭。
过了许久,赵筠收拾起情绪,抬头问天依:
“姐姐没答应莫哥哥么?”
“就算为我远在天边的夫婿,为赵筠,我也断不会同意他这种请求的。”
“可是莫哥哥已经跟我说了,他之前同父亲说的时候,郡守也来了兴趣,恐怕姐姐今后还是不能在府上安生,最后还是要同我一道去他的府上去……我是汉国的人,我知道我们这边的方俗,一个女子出嫁,她的侄女或者侍婢,有时也要随归过去,这样既有个照应,于夫家也是件好事。父亲前些日子也一直在思忖这个,还好有莫哥哥向他分忧……其实我已经想开了,日后在莫家,我绝对不会同姐姐争风的。以后有了孩子,我们一块抚养它,就当是我们共同的孩子,不分什么嫡庶。”赵筠颇为郑重地说。
“我的傻小姐,你才十四岁,谈什么这个。”天依叹道。一想到赵筠过了十五岁就要嫁人,她心中就更憎恨起人类文明早期的婚姻制度来。“我这一辈子,只能跟定我的夫君。若是她终究和我相隔不见,那我也就认了。若是人们非要我进那莫家的话,我就跳入那洛水去罢。”
“姐姐不要寻短见!”赵筠害怕地抱紧了天依。
“不怕,现在应该还远未到那时候。我的夫婿也是希望我身体完好回到她身边的,只是若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也只能那样做了。”
“姐姐就这么相信夫君么?他是比莫公子还要好么?”
天依不说任何话,只是不停地点头。
“要是有这样一个人的话,我还挺想见见他的,看他到底是什么样一个男子,能把姐姐给迷成这样。”
“你肯定有一天会见到她的。”与其说是回答赵筠,倒不如说天依在自我安慰。她此刻别无选择,只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阿绫的出现上,希望她带着龙牙、清弦、言和,还有公司的众人,今天中午就出现在这个府的门口,带自己、晏柔和赵筠等人回到现代世界,好好地做一个人。然而所有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两个时空之间存在有什么往来的途径,并且现实世界的人们能够知道自己被传送到了这个时空的这一隅。
——不,肯定会的。自己和阿绫心心相印,她肯定会知道的。她现在想必已经和龙牙哥动身,来到公元前122年的西汉时空了吧?她现在或许正在五陵的酒肆里,又或许在未央宫上,或许在山东,或许在会稽,向各种各样的人们打听着一个头上缠着八字发髻的少女的消息?阿绫啊,为什么外面迟迟传不来你的音讯呢?要是再不出现的话,你那机敏贪吃、活泼爱玩的天依,可就要被别人家认认真真地抢走了……
这个在现实中并不能找到什么希望的少女,她的幻想似乎有进一步加重的可能。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