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赵府的东侧院子被火炬和柴篝照得通亮。
睡眼惺忪的赵破奴司马披着一件大氅,被亲兵簇拥着,走向这所原先是下人居住的院子,看着前边隐约蹿动的火苗,打了一个哈欠。还没等他进入院子,得知父亲来到的二公子就先从里面蹬了出来。
“这些都是那个蛮夷撺掇弟弟妹妹做的事情。父亲,你去看看!”二公子咬着牙向赵司马汇报道,“这些本该要死的人,现在又窝在这烧我们柴了。”
赵破奴思考了一会儿,问道:
“哦,是那个姓洛的?”
“对。父亲还记得她。”
赵破奴没有立即继续说下去,而是先深吸一口寒气,揉了揉太阳穴,未几,精神渐渐恢复了起来。
“前面这些人是哪儿来的来着?我年长了,记性不好。”
“他们是被阿筠叫进府来避寒的闾民啊。”二公子急道,“执事刚才跟我说,已经分了好些糙粟给他们熬粥喝了。木柴用得更多。阿筠一开始找他,他还算守责,并没有答应他们荒唐的请求。但是那个蛮夷子不知说什么话迷了小姐,阿筠又去迷了小弟,最后小弟亲自去找执事开的仓。”
“也就是说,这件事主要是定北、小筠和洛氏筹划的啰?”
“没错——当然了,这主咎在洛。等把这些闾民驱遣完,我就收拾她。”
“有什么咎?不就是库里少了些压仓底的么?”赵司马眯了眯眼,“分给这些庶众的,我们回头再采办就是。”
“若是不管管的话,恐怕再过两天,城里城外的人都要在我们府里过冬了哩。我们这也不用再叫司马府了。何况,这于太守那边,也没有个交代……”
赵破奴仍置之一笑。他在等一个人。
就在这个当儿,他看到另一簇火炬沿着院墙,往自己这边移了过来。火把来到近前,赵破奴睁睛一看,是自己的准女婿。
“公子,你到了。”
“是。”莫子成朝赵破奴深拜,“郡府也准备好开仓了。”
“公子之前同我们参预过,现在正好。我们先祝贺公子吧。”赵司马笑着对他说着,抖了抖身上的大氅,“这回要轮到老夫做恶人了。请吧。”
天依正在和赵定北巡看围坐在各处火堆旁的贫民,等待莫公子那边的消息,忽见院子的西门来了几个人。天依定睛细看,打首的是赵破奴司马,身后跟着的是他的二儿子。赵司马似乎神情很不悦,跟之前和蔼的面貌大相径庭。
“小姐呢?把她叫来!”赵破奴开口就朝院子里嚷道。原先休息着的几百个贫民都被吓了一跳。天依突然觉得今晚的赵破奴将军有些陌生。
赵筠和赵定北很快就来到了父亲的身前。赵破奴并不说话,抬眼扫了一下院子,将目光锁定在天依身上。
“叫这人也过来!”
天依遂趋步走到赵破奴身前,向他作礼问安。
“我都跟父亲说过了,今晚这事,全是你蛊惑小姐做的!”二公子站在赵司马的身后厉声说。
“父亲,你休要听我二哥说,全是我自己可怜那些闾民,才和小哥商量着开仓的。”赵筠一时被吓住了,向他求情道。
“不关你事!我已经全都知道了!”赵破奴朝她吼道,“定北,你扶妹妹回去休息。”
“父亲,你不会要再打洛姐姐吧?”
“不管打不打,这人决计不能再待在你身边了。”赵破奴冷哼一声,“反正你今后有夫婿教导,就不需要再专门延其他老师来扰乱你的学问了吧。”
“等等,使君,”天依突然开口,“愚今晚做的这件事难道错了么?”
“错了。”赵破奴颇为斩截地说。
“使君开眼看看院子里的这些人,”天依朝身后指道,“他们中的很多人,今晚如果再不得一盆火,再过一两夜他们就是路旁的僵尸了。柴火一簇才费钱几何,如果使君真的惜库的话,今晚的花费可以从我的给资里面扣,我欠几年都没问题。使君,您也是从饥饿边缘打拼上来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这不是关键。”赵破奴似乎并没有为她的话所动。
“父亲,洛姐姐原说的是她想效法冯谖故事。”赵筠在一旁说。
“赵筠,你倒是得了要领。”赵破奴颇为赞许地朝她点点头,“可惜,这就是我要责罚你那个先生的缘由。”
天依想了一想,小声地开口道:“愚明白了。”
“你原来还知道啊。”赵破奴捻捻胡须,“好一个‘冯谖故事’,你也不想一想,孟尝君后来是因为什么被逐出国门的?明知故犯,你是要害我们全家过几天都蒙受上恩,坐狱对吏么?”
“……是愚之前没有想到这一层。”天依紧咬牙关,“愿听司马使君惩处。只是今晚院子里这百来号人,无论如何不能把他们再逐出去了。”
“他们今晚本来就没资格在这里过夜!”赵破奴又大声地嚷了起来,有意让在场的人都听见。院子里的庶众都伏首怵惕,怕这位军司马一声令下,将他们都赶回死神身边。
天依记得前几天莫子成向自己说过自己可以放手去做。她下午才向郡府报过书,但是对方却一直没有出现。这让她一时慌了神。
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门后踏进了另一个人。天依一看,正是子成。天依向他报以求助的目光,好像一个溺河的人看到湍急的漩流中突然浮起一片木板。
“使君,使君为何越过太守,私自开仓赈民?”莫子成很严肃地问赵破奴司马。
“这本来不是我的主意,是这个人不懂规矩,教唆我儿女做的。”赵破奴指了指天依。
“是,这都是愚一个人的主意,与府上无关……”天依向他谢罪道。
莫子成看了天依一会儿,突然开口笑了起来。
“也是,来的路上我还纳闷,赵司马怎么会做出这种举动呢?”莫子成颇为轻松地说,“洛姑娘,你今后是得长点教训了。”
“现在她是把我搞得很难堪了,万一有人从中生事,上朝廷一表,说我们私购民心,你说牢狱够我们一家子坐的么?”赵破奴盛怒未息。
“无那么严重。”莫子成笑道,“其实就算是使君做的也不妨的。今日为防夜寒,太守专门开仓赈民,地点就在郡府。不过我看很多贫民都在司马府过夜,那就顺带在官榜上加上了司马府这处地方。”
“喔——好佳婿。”天依看到赵司马容色稍解的样子。
“其实这是家父想出来,吩咐我做的。”
“不枉我与他交那么多年!不过,若是真出了什么事,这个小海夷就是断送我们家前程的罪魁祸首。我不能放过她。”
“不能这么看。”莫子成摇摇头,“使君,今晚这件事,经我们郡府这一疏导,非但没有给使君带来风险,相反,既扶住了郡府的声望,又长了赵府的民望。家父这也算是顺水推了个舟。使君现在不妨可以问一问下面这些饥冻之人,就为的这一碗粟、一盆火,他们绝对愿意为使君和郡府效死。你别看这些人现在贫困潦倒,在将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还真能救你我一命。”
“公子的意思,这个人,我就放过她啦?”
“我看洛姑娘也实在没有要害使君的意思。——人家在府上生活得好好地,吃穿用度全仰仗使君支持,怎么会害使君呢?她不还是为的使君和下民着想么?我是觉得,一个人的仁心是好的,关键看怎么施展。如果没有什么准备地施展,那确实容易出危险;如果适当地施展,那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
天依看到赵破奴又捉起胡须,作思考状。趁这个当儿,莫子成振臂对院子里的众人呼道:
“都没事,诸位父老兄弟尽管取暖,尽管吃喝,把这个晚上熬过去再说。郡上知道天寒地冻的,大家都不易,今后几天还会出更多人力的。”
听闻这句话,院中的人们纷纷欢呼太守和司马万岁。
“面南而治,化育万民,本来就是天子的圣意。我们作为今上的犬马,百姓有难,本来就有出手扶救之责。今天诸位的待遇,都是今上吩咐我们做的。”
人们便又自觉地欢呼今上万年。
“那今上能不能再救我们一把,撤几项租呢?”有喝饱了的贫民打诨道。
“就你话多!”莫子成朝他喊一声,在场的人都在一片余幸中笑了起来。
“好吧,看在公子和小姐的面上,那老夫今天便就当这个小海夷好心做了件并不坏的事。看来以后在这洛阳城里,还要多靠你这将来的贤婿扶持协调了。”赵破奴摇摇头,松了口气,低头踱回卧室休息去。临走之前,朝莫子成一笑。
天依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表情,仍是很感激地看着莫子成。
“洛姑娘,以后在想着救人之前,还是长点心吧。”莫子成颇温柔地对她说。
“每次有这种事,都是先生在前面给我拦着。”天依惭愧得无地自容,“比起先生,我真的是个愚人。”
“这就是我前些天说的,姑娘尽管放心去做的缘由了。”
“对了,先生还在郡府开设了赈济处么?”
“是。本来这两天,也是要开济的时候。”
“感谢公府收济这么多寒民。他们很多人原本今晚就会死去的。小女子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先生好……”
“唉,”莫子成叹了口气,“今晚收纳的人又才多少呢?我们都是一番好意,但是就靠每年这么赈几次,范围也不广,说实在的,大部分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自生自灭。我们做的这些,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城里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姑娘明早起来就能体会到了。”
他一边哈着冷气,一边默默地望向外边的寒天。在那一瞬间,天依似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她之前没有观察到过的,仿佛真正从心底郁结起来的愁云。
第二天。天依睡醒起来,发现昨夜窝在东院取暖的众闾民已经领了衣服散去了。她请上两个仆人,出了赵府的正门,一路往南走,逐渐地,走得远了,她发现街边墙根下开始有了冻死的饿殍。她上去小心扶持那些人的身子,发现他们基本上已经僵直,而且可以看出在彻底死亡之前,他们已经很消瘦了。
忽然有一股呕吐感从天依喉中生起来——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直面尸体。她捂着嘴,跑到一个僻处,呕了一番。仆人们将她接济起来,又继续走。距离赵府和郡府越远的地方,这些死尸出现得越频繁,大约至少有两百具左右,远远超出了昨夜接纳的人数。走着走着,眼泪从天依的眼中溢了出来。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她看着眼前的哀景,想起杜甫的诗句,忽然觉得他写得再真切不过了。恍惚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从前在府上吃的饭羮稻粱,每一口都是奢侈并且罪恶的。
“先生莫要悲伤,这些都是命,是老天爷要他们死的。”仆人安慰天依道,“府上昨晚一夜已经救下了几百来个人,已经足够了。这种事情,每到冬天都会发生的。先生还是照顾自己的身体为好。”
几人跟着天依穿过半个洛阳城,恍惚之间,天依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吕聿征的书店门口。陈季的伤看起来好多了,仍是像先前那样,站在店门口,但似乎没什么生意,见到天依来了,又将她请进去坐,只是坐的地方从后院挪到了有火的室内。
“原来昨晚的事是洛姑娘先主张的么?”吕聿征抱着温水问道。
“嗯。”
“往年只有郡府办,”陈季说,“突然今年司马府也有了。”
“我们市上住北的一个小伙计昨晚也去了,领了一套旧衣服,虽然还有点破,不过至少不用担心被冻死。”吕聿征道,“看来又是他受了姑娘的恩了。”
“其实是莫公子应允了,我方敢去做的。昨天晚上差点就被赵司马惩处。”天依摇摇头,“最后还是莫公子帮我和司马圆了回来。”
听到莫公子这三个字,吕聿征和陈季忽然沉默了下来。
“二位恩兄,怎么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陈季先开的口:
“其实吧,我们两个这些日来都觉得,你若归于那个莫公子的话,是再好不过了。”
天依听了这话,一时语塞。
“洛姑娘,都半年了,”吕聿征苦笑着说,“你夫婿的事,实在没有什么头绪啊。廖涯和辛老兄打听遍洛阳内外了,连只从海国来的老鼠都见不着。洛姑娘要是再等,恐怕就真要守一辈子活寡了。况且,那位莫公子,难道对洛姑娘、对我们,对这城里的庶众,能说是不好么?”
“我们知道你素来不爱听我们唠叨这件事,但是我们想说的也只有这个了。”陈季低着头,“姑娘一个女子在汉地,又找不见亲故,要是再不委身于一个男人,迟早走不下去的。况且,我们也找不见有哪个男人比莫公子更好的了。他虽然跟赵小姐订了婚,但是姑娘实在不行,可以……”
天依抬手请求陈季不要再往下说了。她将脸埋入双臂,伏在矮几上,心里翻江倒海。半年了,脑海中阿绫的形象和自己穿越之前的往事都已经变得很模糊,仿佛自己从来没在二十一世纪活过一样,一切都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汉代女子关于从来不属于自己的现代生活的一场幻梦,或者说奢望而已。相对应地,自己这几个月来的记忆和各种人的脸倒是不停地在她面前浮现。天依知道孤身一人被抛掷在这个时空中的自己正在加速沉陷进这个时代,但是又不知道除了这样以外该怎么办才好。
吕聿征和陈季单是看着天依趴在桌几上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天依重新整理好了情绪,从桌前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窗外的灰天,朝吕陈二人徐徐地拜道:
“谢两位恩兄为我着想……”
“洛姑娘,你终于想开了!”原来眉头紧蹙着的两兄弟,脸上逐渐现出了欣慰的神色。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