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边城。
二十多年来,中原与大漠相安无事,商贸往来日益频繁,边城一片繁荣景象。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各色商旅,不时有骆驼、马匹穿梭其间。街巷里商铺林立,南北货号,酒肆茶馆,一应俱全。
一行人都下了马,跟着端木铭心缓缓前行。相比江南小城,这里的店铺要简陋粗犷得多,大半都是皮毛药材铺子,伙计们也吆喝着各地口音,端木铭心颇觉新奇。
城南,小巷深处一座宅院,粉墙黑瓦分外显眼。端木铭心仔细打量几眼,冲叶正和武行远点头笑了笑,说道:“就是这里了。”说完走上前去,敲了敲院门。
不一会,门开了。一个伙计探出头来,问道:“客人,有何贵干?”
端木铭心答道:“福伯在么?”
伙计打量他一眼,只说道:“今日晚了,客人若谈生意,明早赶去柜上罢。”说完便要关门。
端木铭心拱了拱手,又说道:“我是徽州老家来的,劳烦去通报一声。”
伙计吃了一惊,拱手说道:“公子稍等,我这就去通报。”转身快步走了回去。
很快,伙计又赶了回来,拉开大门,侧身让到旁边。一个长袍老者快步走了出来,只看着端木铭心,笑道:“小公子,果然来了。”又往外面扫了一眼,问道:“怎么没把小姐也带来?”
端木铭心“嘿嘿”笑了笑,低声答道:“吴世叔说,小月是大姑娘了,不许成天出去乱跑。我是自己溜出来的。”
老者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说道:“你把小姐丢下,她又要闹脾气了,只怕十天半月也哄不好。”
吴世叔哄不好,自己却有把握哄得好。端木铭心摆了摆手,说道:“等忙完这件事,我就回去,给她多带些好吃的好玩的。”
老者愣了一下,问道:“你忙什么事情?”又朝端木铭心身后打量了几眼。
端木铭心颇有些意外,说道:“银子被劫的事,吴世叔没跟你说么?”又侧身看了看叶正和武行远,说道:“福伯,平城叶捕快,威远镖局武总镖头。他们一起来,帮我追查银子的下落。”
老者楞了一下,冲众人拱了拱手,说道:“丰利号陈永福,见过诸位。”
叶正和武行远一同拱手回礼。武行远上前一步,又拱手说道:“丢了镖银,耽误了陈掌柜的生意。武某赔罪了。”
陈永福摆了摆手,却似有些心不在焉,低声问道:“不是在路上丢的么,怎么查到边城来了?”
武行远神色微变,侧头与叶正对视一眼,也没答话。
端木铭心笑了笑,低声说道:“福伯,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陈永福回过神来,连忙招呼道:“快进来,诸位一路辛苦,先安顿下再说。今晚我摆酒席,给你们接风洗尘。”
端木铭心招呼一行人,走进院中。陈永福先吩咐几个伙计,安排一众镖师趟子手住进前院客房。
端木铭心扫视一眼,院子中央修了处湖石水池,养了几尾金鱼,两侧各种了一排细翠竹,底下铺着黄白色鹅卵石,不禁感慨福伯越来越会过日子,又想兴许是人老了,愈发想念老家罢。
陈永福亲自领着端木铭心三人进了后院,分开住进东侧的厢房。端木铭心刚进房间,便有仆人送来热汤水,洗漱一通,外面就有人敲门。
端木铭心走过去拉开房门,却是叶正和武行远,侧身说道:“进来罢。”
武行远摆了摆手,低声说道:“小公子,有几件事,我等想问一问陈掌柜。”
查案子,自然要找线索。端木铭心也没多想,说道:“好,我带你们去。”当即走出客房,领着两人走到正房前,伸手敲了敲门。
“什么人?”陈永福在屋里问道。
端木铭心在外面答道:“福伯,是我。”
“小公子稍等”,陈永福答道,过了片刻,才拉开房门,神色略有些慌张,又说道:“我让人买酒菜去了,一会替你接风。”
端木铭心笑了笑,说道:“多谢福伯。正事要紧,我们想问福伯几句话。”
陈永福怔了一下,侧身让开,说道:“好,进来说话。”
卧房却似兼做了账房,书桌和地上堆满了账册。几人只在小圆桌旁坐下。
陈永福看着端木铭心,问道:“小公子,想问什么?”
叶正插话问道:“陈掌柜,何时来边城的?”
陈永福瞥了一眼叶正,又看了看端木铭心,深吸了口气,慢慢说道:“边城贸易颇多,燕京分号在这里开了个柜间。我却是去年从太原过来的。”
叶正点了点头,又问道:“去年来的,为何今年才调拨银子?”
陈永福目光闪了闪,答道:“以往柜上只做票据,这两年银钱流动快,二爷提出来设个分号,这才从太原拨过来五万两银子。”
叶正问道:“哪个二爷?”
端木铭心答道:“吴二叔,吴大掌柜的胞弟,一直帮着打理银号的生意。”
叶正沉吟片刻,问道:“丰利号做官银生意的,小小边城,用得着开分号么?”
“你这是什么话”,陈永福面色不悦,又看了端木铭心一眼,答道:“官银生意不好做了,边城商贸往来多,二爷也是提前做布置。”
叶正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这次调拨银两,时间和路线,都有谁知道?”
陈永福面有怒色,登时站了起来,问道:“你什么意思,莫不是说丰利号有家贼?”
叶正也不接话,只盯着陈永福。
端木铭心吃了一惊,连忙对叶正说道:“福伯在吴家三十几年,看着我长大的,绝不会走漏消息的。”
叶正点了点头,拱手说道:“陈掌柜,得罪了。”
武行远接话说道:“镖局里人多口杂,更容易走漏消息。等我回了太原,定要好好查一查。”
陈永福面色好看了一些,冷哼一声,又坐了下来。
武行远“哈哈”笑了笑,拱手说道:“我等此次前来,还须陈掌柜相助。边城里,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陈永福松了口气,拱手回礼,说道:“对不住了。上了年纪,性子却越来越急。”想了一会,又说道:“黑虎堂堂主过大寿,来了许多江湖人物。听说连兴隆魁的生意,也跟着火了起来。”
武行远点了点头,只说道:“原来如此,马万里过大寿。”又与叶正对视一眼。
端木铭心“嘿嘿”一笑,问道:“兴隆魁,可是卖酒的?”
陈永福点了点头,又笑了出来,说道:“兴隆魁的焖熊掌,可是一绝。还有关外的烧刀子,比老家的米酒厉害多了。”
端木铭心不觉咽了咽口水,说道:“福伯,你可要带我去尝尝。”
武行远也跟着扯起了烧刀子的喝法。三个人闲谈一阵,陈永福脸上笑容渐渐多了起来。端木铭心只听武行远说,黑虎堂是边塞一带有名的帮派,关东产的大半药材,都要经他们的手,才能从边城发往中原各地。
约莫坐了小半时辰,有仆人敲门进来,通报酒菜都备齐了。陈永福当即起身,招呼众人入席。
几人进了前院饭厅,相继坐下。端木铭心扫了一眼。桌上摆了八道菜,中间一盘熊掌,边上摆了四坛酒。另一只小酒坛摆在主位旁,坛身上满是灰尘。
陈永福捧起小酒坛,轻轻拍开酒封,登时香气四溢,给端木铭心先倒上一碗。酒色碧翠,晶莹剔透。端木铭心低头闻了闻,点头赞道:“好酒,好酒。”
陈永福大笑几声,说道:“汾阳摘星楼窖藏的竹叶青,二爷可是讲究的人,喝了它也赞不绝口。”
端木铭心愣了一下,随口问道:“吴二叔常来么?”
陈永福也没答话,又给武行远到了一碗,说道:“武总镖头,也尝一尝。”
武行远看了端木铭心一眼,拱手谢道:“多谢。跟着小公子,武某有口福了。”
陈永福“哈哈”一笑,又要给叶正倒一碗。
叶正抬了抬手,说道:“我查案,不喝酒。”
陈永福怔了一下,面色不悦。
端木铭心拉着陈永福坐下,笑道:“福伯,等追回了银子,再跟他喝就是。”
武行远端起碗,说道:“陈掌柜,千错万错,都是威远镖局的错。武某先干为敬,给掌柜的赔罪了。”仰头一饮而尽。
陈永福又笑了出来,放下酒坛,端起酒碗,说道:“武总镖头,见外了。”也喝了一碗。
端木铭心拎起酒坛,给两人添上酒,先敬了陈永福一碗。三人你来我往,相互劝酒。不到一个时辰,已然喝光了一小坛和两大坛酒。
武行远不甚酒力。叶正扶着他先离席。
陈永福脸色红润,目光飘忽,已然有七八分醉意了。端木铭心不再倒酒,只陪着他说些小时候的趣事。
端木铭心说起十一岁那年,带着小月躲到酒窖里玩,却打碎了七八坛珍藏的老酒,多亏了福伯遮掩,吴世叔到现在还以为是进了野猫。两人不由得都大笑出来。
陈永福目光一闪,忽然拉住端木铭心的手,低声说道:“老爷早就埋了十坛女儿红,专门给你和小月准备的。”
端木铭心脸上微微发热,摇头说道:“福伯莫说笑了,我只拿小月当亲妹妹。”
陈永福笑了出来,说道:“妹妹好哇。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你们往后才能长久。”
端木铭心眼前浮现小月精致可人的面容,想着跟她从青梅竹马,再到天长地久,心里也甜丝丝的。
陈永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说道:“你自己溜出来,小月肯定要发脾气。听福伯的,明日就赶回去。如今不同往日,莫再四处闲逛了。”
端木铭心登时不高兴了,摇头说道:“我这次真跟以前不一样,定要帮吴世叔把银子追回来。”
陈永福连连点头,笑道:“我知道,小公子长大了,也该跟小月成亲了。快回去罢,银号不差这点银子。”
端木铭心皱了皱眉头,说道:“这次不单丢了银子,还害了两位镖头的性命。我总要替他们讨回公道的。”
陈永福收起笑容,沉默一阵,慢慢说道:“小公子兴许还不知道,当年老爷为了创办银号,倾尽了吴家家财。二爷却是落得身无分文,连说好的亲事也黄了,直到现在,也没成个家。”
端木铭心愣住了,这些事以前从未听说过,吴二叔整天笑哈哈的,却不想受了这么大委屈。
陈永福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这些年,丰利号每年替朝廷省下银耗数十万两,红利也有五六十万两。可六七成都送进了京城,再除去银号日常开销,吴家什么也没落下。这次丢了五万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端木铭心也不懂银号的经营,眨了眨眼睛,说道:“吴家开办丰利号,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总不能只算计着赚了多少银子罢?”
陈永福冷笑几声,松开端木铭心的手,说道:“侯爷和公子真对你好,才不让你插手银号的事,以后你会明白的。听他们的话,好好读书,考个功名,成家立业,跟小月过舒心的日子。”
端木铭心不以为然,更不喜欢这样的日子,摇头说道:“不自在,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陈永福叹了口气,劝说道:“别再孩子气了,哪里又有真自在,安安稳稳才是真的。”
端木铭心心中不快,说道:“福伯。你醉了,回去歇息罢。”
陈永福笑了笑,点头说道:“我老了,尽说些醉话。小公子莫生气。”
端木铭心扶他起来,说道:“福伯也是为我着想,我怎么会生气。”也不再多说了,将陈永福送回后院卧房。
等再出来时,端木铭心仰头舒了口气,才发现屋脊上升起一轮圆月。月下一人独坐,腰间还插着一把长剑。
端木铭心来了兴致,提气跃上屋顶。月光如练,晚风习习,庭中竹影交错,婆娑起舞。端木铭心深吸了口,只觉得恍惚间,又回到了江南。
叶正坐在屋脊上,抬头看着月亮,一动也不动。
端木铭心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也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忍不住问道:“你也喜欢看月亮?”
叶正答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端木铭心“噗哧”笑了出来,说道:“看不出来,你还喜欢吟诗。”
叶正摇了摇头,只说道:“小的时候,祖父教过几首。”
端木铭心侧头看着叶正,犹豫一阵,低声问道:“你家里人,到底怎么了?”
叶正没答话,沉默一会,忽然转头看了端木铭心一眼,说道:“你有家,多好。”
端木铭心苦笑了笑,心念一动,又问道:“你怎么不找个喜欢的姑娘,也成家立业?”
叶正摇了摇头,答道:“我有事要做,顾不上。”
端木铭心猛地想起,这句话跟他说的很像,“嘿嘿”笑了笑,说道:“有个人也这么说,害得婉嫂子苦等了十几年。我劝你,可千万别顾不上。”
叶正不说话了。
端木铭心渐渐觉得心中烦闷,随口说道:“我总觉得,福伯好像变了。”
叶正只看着月亮,还是没接话。
端木铭心叹了口气,又问道:“是不是人长大了,这个世界也跟着变了?”
叶正摇了摇头。
端木铭心不是很明白,也懒得想太明白,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过了一会,叶正说道:“早些去睡,明天有事要做。”
端木铭心长舒了口气,侧头问道:“你怎么不睡?”
叶正答道:“我没喝酒。”
端木铭心笑了出来,又觉得头是有些晕,也不再多说,纵身跳了下来,回房倒头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