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竹君含着笑,唤来杜鹃:“让小厨房将今日做的奶糕、豌豆黄收拾两碟子,给朱姨娘和范姨娘送过去。”
冯子康接话道:“你和善,素日待她们宽厚,她们那里何曾缺过吃食。天又黑又冷的,何必特特派人去送点心?”
李竹君款款地坐到冯子康对面的绣墩上,说道:“按理说,老爷给我买的玫瑰糕,我应当分成三份,让两位姨娘也尝个新鲜。但这是老爷对我一片心意,我很欢喜,根本就不想与他人分享。未免旁人嚼舌根,说我不贤惠、不公道,我就将小厨房的点心送过去,老爷说我做的对不对?”
李竹君脸颊绯红,双目亮晶晶的,好似有星光在闪耀。一席话,让冯子康心动神摇,男人的劣根性,既要求妻子贤惠大度,容忍下自己身边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又想要妻子以夫为天,对自己绝对的崇拜绝对的情深意长。
只是细听她的话里,似乎别有它意。冯子康手上的筷子顿住:“怎么,有人不安分,乱嚼舌根?”
“前几日我恍惚听见有人在抱怨,说我只顾着自己生下的孩儿,丝毫不怜惜庶女的死活。二小姐过年后就十七了,还未定下人家,都是我这个嫡母的过错。”说着李竹君的脸上带上了几分委屈。
一般的女孩儿,十二三岁便要相看人家,定下亲事,及笄之后,就可以成亲了。二小姐冯晓笙年将十七,亲事遥遥无期,确实不应该,但内里却是别有缘故。
冯晓笙十三岁时曾经定下一门亲事,对方是太仆寺中牧监何大人家的小公子。不料一年之后,何小公子一病不起,去世了。冯晓笙身上从此背上了克夫的名声,上门来提亲的不是娶做填房,就是家风不善,不说冯子康夫妇,就是老太爷、老太太也不能答应,所以亲事便就这样耽搁了。
冯子康皱眉:“笙儿的婚事的确让人头疼,家世好的子弟,哪怕是庶子,都是高攀不上了。我看,只要人品实在,肯上进,家里穷一些也无妨,不过是多贴补些嫁妆罢了。”想了想,又说:“就是嫁进去做填房,也行。”
冯子康已经发了话,李竹君心下松了口气。若是冯晓笙的婚事处理不好,马上就会有一顶不慈、苛待庶女的帽子压下来。为了个上不了台面的人坏了自己的名声,不值得。
“我明日就请老太太、大嫂、二嫂帮忙留意着,二小姐的婚事的确不能再耽搁了。”
“嗯。”冯子康应了声,筷子夹了一片酱萝卜,塞进嘴里。
到底是喝过酒的缘故,冯子康觉得身体有些疲乏,吃过宵夜,匆匆洗漱,便沉沉睡去。
沙漏中银色的细沙缓缓地流动着,点滴地记录着流逝的时光。
夜渐渐深了,李竹君却没有睡意,坐在灯下,拿起已经描好“五蝠捧寿”花样的绣花绷子,右手拈针,针线从绣花绷子下面穿出来,把针从起针的内侧绕过去,然后在紧挨着出针处入针,如此反复多次,一朵精致的团云便大功告成了。这是为冯子康缝制的荷包,自然得多花些心思。
看着绣面,李竹君的心思飞得很远:
感情是相互呼应的。你爱我有多深,我便以同样的情意来回报。
冯子康和李竹君的亲事,说起来算是有几分传奇的色彩。
先昌国公(李竹君祖父)是一品国公,冯府先老太爷(冯子康祖父)是正四品尚书省右丞。
两人虽然同朝为官,但品阶相距甚远。然而两人不约而同地,对酿酒最有心得,结识后不久,便成为莫逆之交。
为了庆贺长荣帝圣寿,先昌国公和冯府先老太爷决定,共同酿造一种新酒,进献给陛下。
在一次酿造的过程中,冯府先老太爷不慎,将雪花糖打翻落入蒸熟的大米里。歪打正着,竟酿出了淡雅幽醇的好酒。
两人兴高采烈之下,都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大肆庆祝的喜事,喝酒、摆宴太过普通,最后两人以各自的玉佩为信物交换,结亲,做儿女亲家,办一场大喜事以为庆贺。
既然两家族长做主结亲,当然是嫡子女之间的婚配。当时昌国公府只有四小姐李竹君年龄合适而未曾定亲,与冯府三少爷冯子康年岁相当,于是亲事便迅速地定了下来。
消息传出,几乎是一片哗然,就连先昌国公夫人全德郡主也极为不满,认为冯府门楣太低,不般配;冯子康籍籍无名,不合适。但在先昌国公坚持下,双方交换年庚,八字十分相合,婚事便不可更改了。
处于风暴中心的李竹君,自小接受的是贵族女子的教育——立德修身,贤孝敬慎,堪称大家闺秀。
她表面平静,八风不动,可内心也不是没有怨言,尤其是对比家中其他姐妹的夫婿,无一不是高门大户、世家权贵的子弟,再不济,也有进士功名在身。反观冯子康,四品官的三子,只是举人,还未出仕。未来如何不好说,当下绝对是相当普通没有丝毫闪光点的。
怨埋怨归埋怨,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在李竹君接受了现实,全心全意待嫁的时候,冯子康闯出了一个大祸——他的通房丫头竟然为他生下了庶长女。
京城再度一片哗然。昌国公府和冯府火速地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热烈话题。这样的情况下,连极力主张两家联姻的先昌国公也极为不满。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冯子康身着单衣素袍,足足在昌国公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据说冯子康被冯府小厮抬上马车的时候,浑身僵硬,手脚发青,连眼皮都冻住了。回府后,两个大夫轮流用雪为他擦身体,救了整整一天,才拉回一条命。
冯子康和李竹君的婚事终于如期举行。
经历了这许多,冯子康仿佛在一夜之间从少年郎蜕变成男人。由毛毛躁躁变得沉着稳重;由对婚姻一知半解到肩负起家庭的责任;由不懂世事到精于人情。
新婚第二天,冯子康便对李竹君推心置腹:从小母亲就偏爱大哥,连带着父亲对他也是淡淡的。虽然已经中了举人,家里对他的支持,是有限的,更别提将来分家,能得到的资源,包括财产,只怕很稀薄。
好在老祖母对他关爱有加。老祖母逝世前,将自己嫁妆里一部分的田地、铺子、金银体己给了冯子康。这些产业在老祖母留下的老仆人精心打理之下,每年都有不菲的收入。
冯子康将名下的私产,交由李竹君,并且院子里的事务,无论大小,全都由李竹君做主。
至于那个产下庶女的通房丫头,在李竹君进门之后,抬成了姨娘。冯子康对她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冷淡。
按照规矩,庶女必须养在嫡母身边,但李竹君没有主动提议,冯子康也没有主动要求,这事就这样被两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冯子康给予李竹君完全的信任和尊重。信任她行事能够遵循自我的本心,尊重她作为正妻的权力和职责。
李竹君怀有长子冯晓信时,婆婆以李竹君不方便伺候为理由,送来一个丫头,开了脸,成了姨娘。冯子康也只是面子上应付了事,除去工作,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陪伴在李竹君身边。
有时候为她按摩微微肿胀的双腿,缓解抽筋带来的痛苦,有时候为她读书,抚慰她因怀孕而多变不宁的心绪。
爱情,是春日枝头的那抹嫣红,是夏日清风里的那缕荷香。只有拥有过爱情的人才会懂得,光阴不再寂寞,流年不再冰凉。有一份深情,是洋溢在心底最热烈的温暖。
何其幸运,繁华三千,却独独钟情一人。有这份钟情,哪怕丈夫一辈子成不了高官,拿不到厚禄;哪怕婆婆刻意打压,大嫂故意挑衅……所有的不如意,都变得可以忍耐。
李竹君很满足,很幸福。多少次午夜梦回,凝视着身边人宁静的睡颜,她心里无限感激祖父当初的决定。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是多少女子一生的渴求。
院子里的两个姨娘更是不足为虑,只要丈夫的心在,她们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嫣然的笑意悄悄地绽放在李竹君的脸上,针线密密缝,似乎要将情意融汇进入这一针一线里。
庭院深深。
弯弯的月儿,从云层的裂隙中钻出,晕染着浅浅的华光,似乎在守护着人间的万家灯火。
第二章
清晨。
雪后初霁。
天空好似被清水浣洗过,澄亮,明净。空气好似被细纱过滤过,清新,醇和。
阳光,极淡极薄,柔柔的,像一抹胭脂,惊艳地扫过天际。
雪还未化尽,宛若一支白色的画笔,将大地勾勒出如同水墨画般的轮廓。
这一日,冯府门前车马如龙,人声鼎沸。
冯府老太太将带着府中的小姐们往东麟山普度庵上香。府里的大小管事,丫头、仆妇,早已经备好了一应物品,只等着一声令下,随即出发。
大太太郑秀涵,三太太李竹君虚扶着老太太的手臂步出府门。她朝每个向她问安的管事们微笑着,然后踩着脚踏,上了一辆翠羽华盖车。二太太跟在后头,提着一个食盒,交给老太太的贴身丫头兰香:“山路颠簸,可得仔细照顾好了。”
兰香脆生生地应道:“知道了。二太太放心罢。”
五小姐冯晓磬今日一身粉红地绣缠枝花立领棉绫褙子,水红色百褶裙,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十分娇俏。
她上前,小声地在大太太耳旁嘀咕着,只见大太太含着笑,微微地点了点头。冯晓磬高兴地提起裙摆,飞快地跳上了翠羽华盖车。
老太太正舒服地倚靠着软枕,冷不防被冯晓磬突然闪进的身影吓了一跳:“你这丫头,怎么忽地就跳上来了?别淘气,仔细撞头。”
冯晓磬刚一坐下,就亲热地挽着老太太的手臂:“祖母,就让磬儿跟您一辆车吧,一路上也好为您端茶倒水。”
老太太伸手,点了点她的俏鼻,嗔道:“伺候我的丫头婆子一大堆,哪里就用得着你来端茶倒水。你这猴儿,莫不是有什么小心思?”
冯晓磬歪着头,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哪里有什么小心思,磬儿就是想着好好伺候祖母。至于,祖母车上香喷喷的吃食,我只是顺便占个光。祖母,好祖母,您就应了磬儿吧。”
老太太笑着拍拍她的手:“好,好,祖母就喜欢磬儿活泼伶俐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