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一只可怕的野兽在马路上嗅来嗅去。安古斯·奥格和仙族人很少会把动物们变混的,但这回变出的动物可真是四不像啊。即使仙族们偶尔失手变错了动物,也会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世人对此却念念不忘,愚蠢地一遍遍讲述那些美人鱼、鹰头狮身怪兽、半人马和牛头人的故事。
“你刚才对那个人做了什么?”女人问道。
安古斯也不确定自己变出了什么。那头刚被他变出来的野兽极其丑陋,他强忍着恶心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怪兽:有点像羊,又有点像猪,还有点像别的动物;有鸡的喙和山羊的角,当然还有狗的神态。
“我把他变成了羊猪狗怪。”安古斯说。
“羊猪狗怪?”女人问道。
“是的,”安古斯说,“你们谁要是还想耍花招,我照样把他变成这样。”
在场的人都严肃地点了点头。之前带枪的男人离枪远远地站着,像要躲开马路上的臭粪便似的,迫不及待地跟他脱离干系。
“我只想要点烟草,”安古斯继续说道,“拿到了,我就会离开,你们继续忙你们的。”他看了看前面的两个摊位,没寻到烟草的影子。一个摊位上摆了些小萝卜和蔫蔫的土豆,另一个摊位上放了些难以辨认的动物肉团,旁边破旧的招牌上写着“让你满意的肉”几个字。
“烟草?”卖萝卜的男人问道。
“烟草?”屠夫也同样问道。
“过去的二十年你去哪里啦?”女人问道。然后,她又赶快补了一句,“恕我冒昧先生,恕我冒昧。”
“自从旧世界的土壤养分被雨水冲走,我们就已经很久没看到烟草了。”
“可惜了摩尔烟。”卖萝卜的男人说道。
正如安古斯所担心的,人类的世界仿佛倒退到了中世纪。望着眼前的一张张脸,安古斯沮丧地低下头,却看见羊猪狗怪正舔他的鞋子。
“滚开。”安古斯叫道。这只丑陋的怪兽摆动起它的秃尾巴,举起无用的掌。哦,可以叫爪子吧,毕竟像狗的成分要多点。他抬起腿,一脚把羊猪狗怪踢开,然后弯腰捡起猎枪,起身时感觉晕晕乎乎的,很不舒服。看来之前脑袋被击中紧急落地时留下了后遗症。
“在这个凄凉世界的某个地方总能找到一些烟草吧?”他问。
“我表示怀疑,”卖萝卜的男人说道,“他们多年前就不种烟草了,因为适合烟草生长的地方持续发生旱灾和洪灾。当然,有些地方烟草还能勉强生长,但粮食都不够了,谁还愿意浪费土地种烟草呢?”
“而且怎么把烟草运进来呀?”屠夫插话道,“自从进口贸易中断后,船没了,飞机也没了,运输工具统统都没有了。”
“好了,好了,”安古斯不想再听下去了,不耐烦地说道,“总有剩的吧,总有人可能还留了点吧。”
大家都沉默了,没人接他的话,安古斯预感到在场的人对他有所隐瞒。于是,他试探性地举起枪想吓唬一下大家,却没有得到想要的效果。
“枪没子弹。”屠夫说。
“你们为什么要带这种没子弹的枪呢?”安古斯说。
“你有所不知,现在满大街都是饿着肚子的危险分子,我们必须带枪保护自己。幸运的是,大部分危险分子并不知道枪没上子弹。”
安古斯愤怒地扔掉手里的猎枪,枪“咣啷”一下砸在破败不堪的路面上。羊猪狗怪喜滋滋地追了过去。
“你们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他说,“一定有人在某个地方藏了些烟草,没错吧?”
回答他的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此时,羊猪狗怪叼着粘满哈喇子的猎枪跑了回来,放在安古斯的脚边。果真狗性难移,安古斯尽力不去看那奇丑无比的怪物。
“赶快告诉我,”他说,“难道你们也想变成一头怪物?”
他确信没有人愿意。当然,他清楚自己无力再施展一次魔法。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羊猪狗怪。就在安古斯焦急的等待答案时,有人清了清喉咙,迫不及待地说话了。
“只有他有。”
“你应该想得到的。”
“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
“谁?”安古斯问道。
“他或许有—不过也很难说。”
“烟草可是他舍不得的心头宝。”
“他或许会换,如果你有好东西能和他交换。”
“什么?”安古斯叫道。
“打死我我也不会去那儿,不管是要什么。”
“我也不会。那个地方方圆一英里我都不会靠近。”
“别说了!”安古斯说,“你们在讲什么?”
“那个人,”屠夫说,“货柜人。”
“货柜人?”安古斯说,“什么货柜人?”
羊猪狗怪叼起猎枪,放在安古斯脚下。它的这个举动让安古斯更闹心。
“好吧,”他说,“让我们从头说起,好不好?假设我去了仙族五十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刚才你们说有个人可能会有些烟草。那么,他是谁,到哪儿能找得到他?”
羊猪狗怪再次叼起枪转着圈,枪重重地碰在安古斯的小腿上。他正要发作,女人急忙说道:“统帅利迪可能还有些。”
“利迪?”安古斯说,“哪一个利迪?”
“艾登,”女人说,“统帅艾登·利迪。他是郡上唯一存了老东西的人,但从他那里拿东西可不是容易的事。”
“艾登?”安古斯说,“是吉吉的儿子艾登吗?”他笑了起来,“没记错的话,他还只是个小家伙。”
他把手放在大腿处,比画着上次见到艾登时候的样子,羊猪狗怪趁机舔了一下他的手。
这个动作让让安古斯非常愤怒,只有烟草才能熄灭他心头的怒火。在安古斯看来,最要紧的是先打听清楚怎么弄到烟草,以后再来对付这些笨人,让他们痛到长久痛到深处。他深深地长长地吸了几口气,把羊猪狗怪变回了人形。人们欢呼起来,安古斯却隐隐不安,总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太对头。
“怎么啦?”变回了人形的那个人问道。
“我刚给了你一个非常罕见的超级特权,”安古斯说,“世界上还没人真正见过羊猪狗怪大脑的内部构造呢。”说完他仔仔细细地查看了那人一番。咦,耳朵怎么成这样啦?它们一直就离头顶这么近吗?安古斯纳闷了。
“一个什么?”那个人问。他的手指也很怪异。安古斯决定继续说下去:“以后也不会有人享受到啦,只要我保证不再把人变成羊猪狗怪。这个艾登·利迪,我知道你们要讲我不在的时候他已长大了,是吗?”
六只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没关系,”他说,“告诉我那个讨厌鬼住在哪儿就行。”
17
多年以来,唐纳尔在营房和卡兰山山顶的石塔之间往返无数次,渐渐踏出了一条小道。以前他常去石塔附近放牛,不过当最后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被吃掉后,他就没牛可放了。但是他仍然每天爬上卡兰山山顶,坐在石塔边与麦奇聊天。
石阶才爬到一半,他就已经浑身湿透了,每走一步都感觉像在扛着大石头负重前行。他几乎每天都会上山,多年来也习惯了,但对于他来说每一趟都非易事。
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好,患有严重的风湿和关节炎,在持续的潮湿环境下,疼痛日益严重。偶尔弟弟高兴时,他还能讨来几片阿司匹林缓解身体的不适。可是,最近的艾登越来越吝啬了,尽管他那里还存了不少药品。
唐纳尔只能用强大的意志力,与疼痛和疲惫一次次的作抗争。生命几乎被耗尽榨干的他多么渴望能陪伴在父母身边,和他们一起在奇那昂安度晚年。问题是这边的工作还剩下太多没有完成。他的梦想,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还有待他去实现。因为这些,他不得不与弟弟为伍,被迫成为弟弟暴君统治的帮凶。
并非所有货柜装的都是艾登的备用物资,在城堡那面难得的干墙里有一个唐纳尔的货柜。他已经着手整理货柜里面的物品了,但尚需很长时间才能完工。
18
卖萝卜的男人告诉安古斯,利迪统帅居住在卡兰山石阶下的钢铁城堡里。
之前他飞过一片巨大环形建筑物时曾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圈,但一直没弄明白那东西是什么。原来是暴君利迪统帅的老巢啊。
他摸了摸口袋里空空的烟管,问道:“你确信他有烟草?”
卖萝卜的男人说:“要是他没有,别人更不可能有了。他有许多东西,全藏在他的仓库里。”
“反正大伙都这样说。”屠夫酸溜溜地说道。
从羊猪狗怪变回的男人仔细地检查自己的手指,随后惊恐的表情开始在他脸上蔓延开来。是时候走了,安古斯转身就要离开。这时,那个女人却大声叫住了他。
“对不起,请问您尊姓大名?”
安古斯怔住了。他怎么忘了名字的事?虽然经历过那么多次世间之旅,但他从没用过真名。像所有的仙族一样,安古斯也很傲娇,自以为别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会认出他。他喜欢微服出游,从不让外人知道他会魔法。所以,每次来到世间,他都会编一个新名字。唯独这次忘了,因为他原本只打算弄点烟草而已。他真没想到一趟小小的购物之旅竟沦为一场严酷的煎熬。
他绞尽脑汁想编个好名字,可惜的是他连上次在这边做警察时的大名都不记得了。没办法了,怎么办?羊猪狗怪男正向屠夫展示他那双畸形的手。安古斯故作镇静地转过身来,直勾勾地注视着那个女人说道:“是的,我当然有名字。”
说完,他径直快步离开,冒雨沿街往前走去。从奇那昂格穿来的衬衫透心凉地贴在身上,安古斯感到又冷又湿。这个地方的一切都让他心神不安:以前架桥的地方泛起一大片泡沫水;街道两旁的房子岌岌可危,一扇扇黑色的窗户后面暗影摇摇。
他急切地想闪进门洞,变回一只渡鸦,但又担心那样做的后果。由于脑袋被红种人的靴子打中,到现在他还晕晕乎乎的。把人变成了羊猪狗怪的奇怪之事让他心有余悸。万一魔法失手再把自己变成个不三不四的恐怖怪物,该如何是好?万一变出来没问题,变回去时出点差错,就像羊猪狗怪男现在的模样,又该如何是好?
此时此刻他也不能回到仙族。如果他穿过时间膜,落脚的地方可能是拉布列康矮精灵们疯人院般的市场。所以安古斯别无选择,只能离开戈特镇,他打算过了小镇边界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计划。
暴涨的河水泛起泡沫,汹涌的急流淹没了公路。戈特镇的人们用许许多多的蓝色塑料桶连接在一起,两头分别拴在两侧的建筑物上,架起了一座浮桥。安古斯走过浮桥时,桥身不停地晃动,河水漫过了双脚。尽管这样,对于眼前这个世人的心灵手巧之作,安古斯仍然佩服不已。
到达市政广场后,他左拐继续前行。太阳突然冒了出来,路面的积水折射出炫目的光线,屋顶上出现了绚丽的彩虹。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气温飙升,他全身上下以及所有湿漉漉的东西,都散发出了水蒸气。没过几分钟彩虹就消失在缭绕的白色雾气中。破败不堪的建筑物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好似若隐若现的鬼影,走在其间令人毛骨悚然。
安古斯不喜欢戈特这座小镇,过去不喜欢,以后也不会喜欢。
19
唐纳尔就快走到石塔那里时,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抬头瞥见石塔顶的那一瞬,他马上意识到不对劲。石塔处出现了一个白影,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噢,那是普卡精灵,它不应该出现,也不可能出现在那里的。但是,它现在就在那里。
唐纳尔停下了脚步。凭着多年养成的习惯,他立即扭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石塔下的那一大堆石头。麦奇还在,鬼魂的外形在苍茫茫的天空下仍然清晰可见。
麦奇和普卡,一对宿敌,此时正如好友般坐在一起,这怎么可能?继续往前走是否安全?唐纳尔正犹豫不决时,麦奇和普卡已经发现他了。普卡从石塔陡峭的边上蹦了下来,手舞足蹈地冲到他的跟前,像春天里明媚阳光下的孩子,摇晃着头顶的犄角。
唐纳尔无路可逃,只能呆立在原地。他的衣服被风吹得噼啪作响,围巾的一角也在风中飞舞。他做好迎接普卡犄角进攻的准备,可是并没有。这只巨大的白山羊跑到他面前突然停下,说道:“太开心了!”
普卡全身湿透了,白色的羊毛贴铺在骨架上,但他一点儿也不在意。
“快过来我们这边,”他接着说,“麦奇在等你呢。”
说完他转过身,纵身跳跃四下,翻过岩石堆回到石塔处。唐纳尔花了更久的时间,当他赶到的时候,感觉骨头酸疼难受。麦奇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化,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是唯一不受恶劣天气影响的鬼魂。
普卡慢慢把自己伸展成长长的人形。他缩短下颌,倒转膝盖和飞节,收起前腿上的蹄子,长出毛茸茸的白色手指。唐纳尔看得目瞪口呆,这景象以前只是听人讲起过但从未亲眼见过。
“我不明白,”他说,“你怎么在这里?麦奇你允许的吗?”
麦奇,与大部分的鬼魂一样,无法发出声音。但经过漫长岁月的相识相知,唐纳尔能自如地解读麦奇传送到他大脑里的图像。普卡则用语言解释出同样的内容。
“一切都结束了,”他说,“没什么东西值得我们为之奋斗了。”
“都结束了?”唐纳尔问,“什么意思?”
“整个人类都要完了,”普卡坐在一块大岩石上盘着双腿说道,“早晚的事。”
“那是不是说你们之间的协议不存在了?”唐纳尔说,“你们准备把斧头挖出来吗?然后回到杀戮的过去,把人类全部赶尽杀绝?”
“不必了,”普卡说,“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不需等太久的。”麦奇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唐纳尔问道。
“这不是什么高端的火箭科学研究,”普卡说,“跟你一样笨的鸟脑也应该知道末日快来了。”
风很大,唐纳尔转身背风而坐,并他把身上的衣服拉得紧紧地。是的,他知道末日快来了,因此他才会拼了命地想把大家都送出去。麦奇和普卡的休战宣言预示着末日必将来临,这个认知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还有多久?”他问。
普卡耸了耸肩:“你认为还要很久吗?这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吃?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