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尔不得不承认克劳利说得有道理。他很想告诉克劳利这一切的计划都是他策划出来的,不是他的弟弟艾登。他也很想告诉克劳利他盼着有一天亲自下到那个地洞,再也不回来了。但时机仍不成熟,还有许多未竟之事。无论如何,克劳利肯定不会相信他所说的。
唐纳尔没来得及回答克劳利,因为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唐纳尔说。
穿着雨衣的下士从门口探进脑袋,说道:“报告,第二军团集合完毕。听候克劳利上校的命令,准备出发。”
克劳利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唐纳尔。
“上校,命令下达完毕,”唐纳尔说,“解散!”
13
空中翱翔的渡鸦在振翅的瞬间突然失踪,要是有人目睹这个画面,肯定会惊得眼珠子掉出来。戈特与洛赫雷之间原本是一片肥沃的农田,但连年持续的暴雨使得土壤酸化,农田变成了无法分解养分的沼泽地。这里已经不剩什么生物,除了一些鸟类、青蛙或碰巧流落此处的可怜野狗。
西部和中部地区很多地方的情形也相差无几。显然,安古斯并不知晓。因为他很早就回到了熟悉的仙族。这里如果没有他父亲达格达的命令,风儿是绝对不会乱刮的。这里的一切从未改变,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
他顺着原路往回飞,停落的地方对应的是时间膜另一端—戈特镇的废墟地。他极其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是拉布列康矮精灵、克鲁里康酒窖精灵和他们令人毛骨悚然的远房表亲小红种捣乱鬼—弗迪尔格的居住地。正常情况下安古斯从不靠近那里,可他这回想要烟草的话就必须冒一次险。
他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仔细查看这个地方的布局,寻找合适的停落点。他看好一处地方,那是个市场,克鲁里康酒窖精灵的羊和狗们都拴在那里。如果再飞低一点,说不定能听到拉布列康矮精灵高声愤怒的吵闹,以及克鲁里康酒窖精灵醉酒后的咆哮。这可能是个黄金市场,所有人对金子都爱不释手。克鲁里康酒窖精灵喜欢用金子换物品,这些东西最后都化为肚里的酒水。拉布列康矮精灵喜欢金子,好吧,就因为他们是拉布列康,而拉布列康爱死金子了,这个人人都知道。弗迪尔格红种精灵的眼里看不见“法则”俩字。他们喜欢整人,每次看到被整的人都会开怀大笑,谁也猜不透他们的动机。
安古斯再度低空盘旋了一次,地上的争吵声听得越来越真切。市场为何总是熙熙攘攘,安古斯不得其解。克鲁里康到底有些什么宝贝,让拉布列康矮精灵愿意舍弃金子来换。金子可能根本就没被交易过,也许这只是拉布列康矮精灵的取乐方式,用来逗弄喝醉了的表亲而已。突然,一只红色靴子朝安古斯扔了过来,不偏不倚击中了他的脑袋,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他“哐当”一声跌落在凸起的市场地面上。几千双衬衫纽扣般细小的眼睛齐刷刷地注视着他。安古斯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红种人,觉得应该是他扔的靴子。那个人跳着舞,高声大笑,欢呼雀跃。万一自己落到那群疯子中间,情况会怎样,安古斯想想都害怕。他一直不喜欢拉布列康矮精灵,他害怕他们的小锤子。克鲁里康酒窖精灵自以为诙谐机智,如果他跟他们度过一晚没准儿会无聊死。至于红种人,安古斯根本不知道他们心怀何种鬼胎,不过他也压根儿不想了解。想到这些,安古斯再一次选择了他唯一擅长的安全逃跑线路—穿过时间膜。瞬间,他的双脚就落在了世间戈特镇主街的柏油碎渣上。疼痛和惊吓让他从鸟形变回了人形。
他发了一通脾气。他可是个仙族,不习惯被狂风吹来吹去地折磨,被靴子扔来扔去地打脸。那股邪风还在死命地吹,暴雨依旧倾泻如注,好像雨水不是从天空中的云层落下来的,而是架着的大炮不停地发射出来的。最糟的情形还在后面呢,安古斯刚站稳脚跟,却发现一支猎枪的双筒枪管正对着他。
14
唐纳尔待在原地,远处的练兵场上传来队伍集合的声音。一支又一支队伍集合完毕整装出发,练兵场渐渐地安静下来,最后只剩下风声和雨声。唐纳尔一直待在那儿,没有走开。他全身酸痛,情绪低落。每次与克里·克劳利意见不一致时,他的心情都会变得非常糟糕,真希望能尽快把事情安排好。在那件重要的事情完成之前,仅有一个办法能让他的心情好起来。
那就是麦奇。
想起朋友麦奇,唐纳尔心中仍会涌起一阵内疚。虽然现在明白了麦奇的离世跟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但那时的他却认定是自己把麦奇害死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摆脱过这种内疚情感。那时他才九岁,麦奇年纪很大,是家人之外他最亲近的朋友。一天,麦奇请唐纳尔帮他爬上卡兰山山顶,他想在死前最后爬一次山,看看山顶的石塔。唐纳尔答应了他。如果唐纳尔知道麦奇当时的真正用意,他不一定会答应麦奇。他不像珍妮,因为她是仙族的仙女,看待问题的方式与世人不一样。
她无所不知,知道世人和普卡之间签署过古老的和平协议,并以深埋于石头下的一把斧头作为标志;她也知道普卡准备背叛和平协议;她还知道住在石塔附近的鬼魂是世间唯一可以保护石塔不被普卡夺走的东西。
说起普卡,唐纳尔心情十分复杂。如果那天他拿走石头底下的斧头,可以预想将会发生多么可怕的情景。他见过自然之神—普卡疯狂杀戮的样子,现在想起来头皮还发麻。看到眼前的环境,他对普卡多了些同情,毕竟他只是在竭力保护自己创造的生灵不被人类滥用殆尽。
那天珍妮帮着唐纳尔一块儿把麦奇带到了山顶。普卡曾试图阻止,但珍妮叫来了安古斯·奥格帮忙,所以最后的赢家是他们。唐纳尔真没想到守卫石塔几千年的鬼魂会变得越来越虚弱,终有一天要离开。也许只有唐纳尔一人想不到吧。普卡想到了,珍妮也知道。最重要的是,麦奇自己也非常清楚。这就是他为什么不辞辛苦要爬上石塔,选择死在那里的原因。最终麦奇死在唐纳尔的怀里。麦奇留在了那里,成了一个代替小男孩守护石塔的鬼魂,保护着世人的平安。
从此以后,来自普卡的危险不会再有了。麦奇的鬼魂就在山顶那儿,静静地守护着石塔。这五十多年来,唐纳尔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他。麦奇去世的那天,他把他的土地赠予了唐纳尔。以前唐纳尔有事没事就会去石塔那儿转转。现在要不是他这副老骨头不给力,他真想立刻就爬上去。
15
珍妮和吉吉沿着主街前行。即使吉吉老了,头发白了,但只要有他陪在身边,珍妮就开心极了。男孩士兵见他们走来,迅速从坐着休息的地方站起来,摆出一副拿枪御敌的姿势。虽然他没有多少善意,但看上去也没有多大威慑力。珍妮盘算着是不是该对他做点什么,又觉得还不需要,或许稍微留意下他就行。珍妮和吉吉走近后,一位老妇人站了起来,脸上露出兴奋和诧异的表情。
“你是吉吉·利迪?”她叫道。
“是的,”吉吉说,“抱歉,您是?”
“您不一定认识我。”老妇人说,“我叫艾林·卡纳万,小时候偶尔会去您家跳舞。我认得您是因为经常听您的音乐唱片。哦,是想当年经常听,那时候唱片还能播放。”
“可吉吉·利迪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呀!”老妇人身旁的老人说。
“我知道,”她说,“这也证明了我刚才一直说的。我们已经死了,到了……哎,我也不知道这是天堂还是地狱。”
“不,”吉吉说,“我没死。不管大家怎么看,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
“我说过吧,”男孩士兵说,“你们就是不相信我。”
“那我们现在是在哪儿?”老妇人问道。
吉吉让大家就地坐下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这是什么地方,这里的时间如何不会流逝,为什么他来这里很多年了依旧可以活着且容貌未曾改变。他告诉他们很久很久以前在爱尔兰和奇那昂格之间来回穿梭是件非常平常的事,为什么爱尔兰会流传那么多仙女和诸神的传说,会误以为安古斯·奥格与他的仙族人是长生不老的神仙。说完这些后,吉吉问起现在世间的情况。听着大伙儿的描述,吉吉心情越发的沉重了。
他的小儿子艾登,自幼蛮横无理。幼儿时期,他任性好斗;少年时期,他偏离了所有人的美好愿望,变得贪婪自私,无法无天。
利迪家族成员大都淡泊名利,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而艾登却截然不同。他好胜心强,沉迷金钱和财富。上学时期,他恋上赌博,疯狂置身于扑克和赌局中,沉迷于打败一个个玩家。这还只是开端,他似乎天生注定会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对于这伙湿衣人口中的艾登,吉吉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但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唐纳尔竟然成了艾登的左膀右臂和军中将帅。唐纳尔是所有孩子里最为敏感细腻的。他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对权力的兴趣还不如对一只叫贝尔的傻乎乎的老狗多。老狗贝尔是小时候麦奇送给他的。吉吉听说是唐纳尔派这伙湿衣人来的,便再不能坐视不管了。
“是的,”老妇人说道,“利迪将军军队里的人每周都来偷抢我们的粮食。”她边说边看向押送他们过来的男孩士兵,见他没有反驳她的话,便继续说道:“那帮人把偷抢我们粮食的行为叫税收,称是我们该交的保护费。但交了这么久的费用,我们却从没得到过任何回报。慢慢地我们连填饱肚子的粮食都没有了,哪里还能剩下粮食交给他们。所以他们把我们抓进了城堡,年轻的被发配去统帅的建筑工地干活,年纪大的就被派来穿地洞啦。”
吉吉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说:“对不起。”
“不是您的错,”老妇人说,“没人会责怪您。”
“但他们是我的儿子,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有责任。”
“您觉得您能阻止他们吗?”老妇人说。
“做不到,”吉吉说,“我回不去了。也许珍妮可以过去看看。珍妮,行吗?”
“噢,谢谢您,”珍妮说,“这正合我意—来一趟战区之旅,还有机会尝尝被绑架和枪击的味道。”
“他们是你的弟弟,”吉吉说,“不会对你开枪的。”
“他们可不是我的亲弟弟,”珍妮说,“你也不是我的亲爸爸。”
“哦,提醒得真好,万分感谢,”吉吉说,“真是非常有良心。顺便提一句,这么多年你的亲爸爸在哪里,当你在……”
“你们能以后再说这事吗?”男孩士兵直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我得尽快带这批人回去,麻烦你们先告诉我们哪里有用品,然后你们可以接着聊。”
“你们说的用品是什么东西?”吉吉问。
“任何东西,”男孩士兵说,“能吃、能喝、能烧的。我们带了东西来交换,放在来时的路边。”
吉吉摇了下头:“我猜你们糊涂了。这里可没有你所说的用品。”
“没有用品,什么意思呀?”男孩士兵说,“怎么会没有食物、柴火这样的生活用品?”
“这里不需要。因为这里时间不会发生变化,所以我们不会饿。在这里太阳永远不会下山,天气一直这样暖和。钱对我们来说没有用处,因为我们不需要。不知道你们走了这么长的路带来什么可以交换的东西,但无论什么,我们都不会需要。”
“真是可笑,”男孩士兵说,“你们编造这些话是想快点打发我们走吧。”
“他没有编造,”珍妮说,“这都是真的。大家忘了回去这件事吧。首先,事情没你们想得那么简单;其次,根据你们所说的情况可以看出,这边的生活比你们世间要舒适得多。这里有永恒的阳光。等那个长胡子的家伙牵着羊回来的时候你们还会听到美妙的音乐。生活在这里无忧无虑的,你们为什么要回去呢?”
湿衣人不知所措地互相看了看。
“我想留下来。”艾林·卡纳万说。除了男孩士兵,其他人都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男孩士兵想了一会儿,瞧了瞧街道两旁古怪变形的房子,略带惋惜地说道:“我也想留下,但是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吉吉问。
“我要回去禀告将军,”他说,“还要回去找到我的弟弟。刚听你们说军队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事情你们并不了解。统帅身边的卫兵比我们坏多了。他们绑走了我的弟弟,把他关了起来。”
“绑走了你的弟弟?”珍妮问道,“为什么?”
男孩耸了耸肩:“不知道。几天前的一个深夜,那些打手到我家把我弟弟绑走了。我必须回去寻找弟弟的下落。”
珍妮大为震惊。奇那昂格似乎对每一个进入者都有麻痹作用。它永远是那么宁静祥和。明媚的阳光、静止的时间让人们身心放松,带走了他们的焦虑和杂乱的记忆。可是男孩却一直挂念他的弟弟,这足以看出他是多么深切地关心他的弟弟。于是,她决定帮他一下。
“那好,”她说,“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跟你一起走,但你未必回得去。我们先去你来的地方试试,走吧,边走边商量。”
“谢谢你,珍妮,”吉吉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16
安古斯将视线从黑黢黢的枪口转到枪主人身上。那是个年轻人,看上去不像是危险分子,脸上反倒露出一副惊恐不安的表情。但是,安古斯真心不想再冒险了。
“我可不喜欢枪。”说完他便把那个持枪的年轻人变成了……
“哎呀。”安古斯·奥格也拿不准自己变了什么。之前飞过戈特镇的集市时他曾被一只红色靴子击中并狼狈降落,到现在脑子还有点稀里糊涂的。慌慌张张中他竟一时记不起来刚才想把持枪人变成什么动物。
他抬起头,看见旁边站了几个人。其中有个女人,她面前的地上放着几小捆棍子;两个男人正站在临时摊位的后面;另一个男人手里拿着枪,看到安古斯注意到他,立刻小心地把枪放在地上。
“你做得非常正确。”安古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