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仲意:漫长的五分钟
装作打电话的仲意即将走过列车员的身旁。她的声音十分紧张:“爸我知道了,你现在……在哪儿?哦……你在餐车的位置吗?我过来找你。”
仲意尽可能把声音拖长,显得自己很着急的样子。
突然眼前的列车员对她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仲意好像被闪电击中一样,两腿发软。但她还是装作没看见,想继续往前走。
列车员已经用身体挡住了过道。
他又给仲意做了一个向后走的手势,仲意紧张得魂儿都飘走了,她没能理解列车员的意思。终于列车员说话了:“小朋友你要去餐车吧。餐车不是这个方向,你调头走!”
“谢谢——谢谢叔叔。”
她微笑地转身,向车厢的另一个方向挪动。从检票到现在总共才三四分钟的时间。可仲意感觉仿佛度过了好几年。这种感觉太煎熬了。过去看课外书时,仲意总在纳闷为什么大人们要把简单的一个小故事写得这么长,一种心情可以拿好几百字来描绘。
现在她懂了。
刚刚那会儿,她的脑海里飘过了无数幕画面,组合起来可以拍成一部电影。她以为列车员会拦下自己,然后把她抓住,报警再打电话给家里。离家出走,要不要进监狱呢?她不知道,但回家挨骂挨打是肯定的。
仲意的爸爸妈妈和孟珂珂的父母完全不一样。听孟珂珂说,她家里三天两头吵架摔东西。孟珂珂喜欢用“象飞虎跳”一词来形容。她觉得成语“鸡飞狗跳”的程度太轻了,鸡飞起来狗跳起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拿个鸡毛掸子拍一拍,吓唬一下,也就安静了。所以她用大象来比喻父亲,把母亲比作老虎。“象飞虎跳”这种程度的争吵更像她们家里的情形。
仲意的爸爸妈妈关系很好,对仲意也是体贴备至,有求必应。如果硬要找敌人,他们唯一的敌人就是仲意的学习成绩。在爸爸妈妈地方,仲意必须遵循一条原则:凡是影响学习成绩的事情一概不做。仲意可以去电影院观看和动物有关的纪录片,但是不能去动物园喂长颈鹿;可以去参加植物园里的公益讲座,但是不能去花店向漂亮姐姐学插花。
上了初中之后,仲意的成绩下降很多,爸爸妈妈干脆在她书桌旁又放了一张沙发床。两个人轮班,陪在仲意旁边监督她做作业。
“这次回去恐怕我们家也要像飞虎跳了。”
她在心里叹息了十几遍。努力不把这份担心表露在脸上。
车厢里的乘客各自忙碌着,或是重新酝酿睡意,或是嘟囔着列车员的坏话等他过来检票。没有人注意到仲意煞白的脸色。
不对!有一个人似乎注意到了。
马头人在冲她笑。
仲意分明看到刚刚他的嘴角往上翘了,身体前倾,屁股往后缩,脑袋看着窗户——准确地说是看着窗玻璃上投射出的自己。电视剧里的“行为痕迹分析专家”说过,任何细微的动作背后都隐藏着某种心理。
可惜仲意并不喜欢探究这种玄而又玄,看起来很高深的知识。她只能靠直觉来判断,马头人大概是识破了自己“姓钟不姓陆”的谎言。
可是识破了又能怎么样呢?现在不是在学校里。在学校里有一百种方法可以“逼迫”同学帮你保守秘密。这些手段是老师、父母完全想不到的。但在陌生的环境下,这些方法未必能奏效。仲意下意识地拍拍自己的后脑勺,尽可能装出步履轻快的样子。
只要越过这个车厢——说不定下一节车厢还没开始检票。还有很多可以和列车员周旋的机会。
事实却出乎她的意料。她一连穿过好几个车厢,到处都在检票。早早就想把手机放下来的她不得不继续假装打电话。一只手拿累了就换一只手拿。
一间车厢,两间车厢……眼看就要到餐车了。她看到旁边一间卫生间开着门,一头扎进去了,麻利地上了锁。
火车的卫生间很狭窄,不锈钢器具上零星地沾有几处污物。仲意始终抬着头,两腿张开,她可没有兴致去探究污物究竟是什么。隐隐的臭味此刻闻起来也没有特别难闻。她背靠墙壁,大口喘气。
这时门口又响起了一个女列车员的声音。
“小姑娘,正在检票不要四处乱跑哟。一会儿上完厕所就出来,阿姨在门口等你。”
“小姑娘听到了吗?”女列车员还重复了一编。
仲意看着卫生间里的小镜子做了好几种哭的表情。什么叫欲哭无泪,她终于体验到了。
黑仲意:毫无理由的眼泪
检票到了仲意地方。
她的幻想牌口水味的方便面还没煮完。
列车员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小姑娘醒醒!该查票了。”
仲意揉揉眼睛,其实并没有感觉到困意。她把票递给了列车员。
列车员查完车票后,又叫她把身份证拿出来。
“你今年14岁?”
“15岁,按虚岁算。”
列车员把仲意的车票和身份证捏在手里,又问:“你的爸爸妈妈在哪里,你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对呀。还有一个同学在第8车厢。”
列车员示意仲意离开座位,他需要陪他到列车长那里去,和列车长商量一下处理方案。仲意不理解自己什么都没干,究竟要处理自己什么?
“我准备睡觉了。你们……列车员叔叔,您有什么事儿吗?”仲意说得很客气。在学校里她从来没有这么礼貌过。
“按理说不应该影响你休息。可是毕竟你是未成年人,一个人出远门,而且还是去西藏这么远的地方。我们要和你家长确认一下。”
“你是担心我离家出走吧。叔叔你放心,我从来不干这么落伍的事儿!”
仲意自信满满地打开通讯录,将手机递给了列车员。
列车员拨通了电话。他拿着仲意的身份证和车票,反复和仲意的父母确认。仲意躲在一旁来回踱步,试图偷听。仲意以为列车员只要问一下是不是离家出走,父母回答不是,事情就能翻篇了。
没想到,列车员和仲意的父母聊了很多。说到好笑的地方,列车员还笑出了声。
“我还需要去见列车长吗?”仲意问。
“不用了!我和你父母确认好了。陆仲意小朋友,你可以回自己的座位了。”列车员拍拍仲意的肩,将手机小心地塞回她的口袋,“你答应你爸爸妈妈的三个条件可别忘了哟。”
仲意没想到父母竟然会把这些都和列车员讲。她接过手机后,歪着头,迅速逃回了自己座位,闭上双眼。
嗯,没事。那三个条件也不是什么丢人的条件。她这么安慰自己。
作为同龄人来讲,我这么出门已经很了不起了。仲意的思绪越跑越远,终于眼泪迅速在眼皮底下聚拢。仲意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因此流泪。对于黑仲意来说,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泪点比月亮还高。
可今天她就跟小孩子丢掉了心爱的玩具一样伤心。是因为父母在陌生人面前让自己丢人了?具体的原因仲意自己也说不上来。
总之她后悔没有吃红烧牛肉面。也许吃了,就能装成是太辣,辣出来的眼泪。
躲在车厢连接处的列车员看到了仲意所有的小动作,颇有感触地叹了一口气。他掏出自己的手机,轻轻按了一下屏幕键。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同仲意差不多大的一个男孩。男孩戴着一顶棒球帽,笑得很开心,两颗大门牙比小兔子还要像小兔子。
哒哒哒,列车员踮起脚尖路过仲意的座位。一包餐巾纸从仲意的肩膀滑落,掉在她的右手边。
仲意感觉到了这包纸巾,她把它捏紧,没有打开,继续保持现在这个姿势。她知道这十有八九是列车员送给自己的。
如果眼睛没有这么复杂的结构,能像大地一样吸收水分该多好。这样闭上眼睛后,眼泪就能自动回收。仲意其实对眼泪的形成很好奇。
过了没一会儿,又有脚步声传来。仲意感觉肩头被人戳了好几下。她感觉是列车员又走回来了。难道是想找我讨还这包纸巾吗?她揉揉眼,趁机擦掉含着的眼泪。
这次来的是孟珂珂。
“陪我去走走。”
“这么多行李怎么办呀?”仲意有点警觉地环视四周。
“放这儿吧。”孟珂珂的音调突然提高,“你看看你身边的这些大爷伯伯叔叔,就这面相一看就是好人嘛,放在古代就是替天行道的大英雄。”
周围的乘客除了几个进入梦乡之外,剩下几个听完都乐坏了。仲意对面的爷爷拍怕自己的胸脯,让她俩尽管放心。
仲意没想到孟珂珂居然这么灵活。这么甜的话,仲意从来没听她说过。
白亮的光线打在地板上,把泡面、洗手留下的水渍印得很清晰。孟珂珂带着仲意来到了车厢的另一头。这里没有厕所,所以现在没外人。孟珂珂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塑料袋,平铺在地上。
“仲意快点坐下来!”
仲意的动作有些笨拙。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在安装大型机械,将自己的屁股安装进塑料袋里。
“你看看你这样子,比我当时爬摩托车时还笨咩!”孟珂珂扶了仲意一把。
她们的位置正对着下车的车门。车门上镶嵌着一面双层玻璃。从这个角度看天空完全是仰视,星空的效果要比仲意坐在车厢里好得多。
孟珂珂把身体贴住仲意。今天是上弦月,月光虽然不像满月时那般饱满,但依旧皎洁迷人。银色的光扫空了仲意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
“仲意,谢谢你。没想到你真的陪我出来了!”
“别说这个。”
“那我们聊聊占星术怎么样?今天正好对着星空。”最近有一部热门的网络综艺节目讲解了占星术的起源。
“还是聊你的指甲画吧。这个我还能鉴赏一下。占星术完全不懂。”
“没事,先聊占星术。再说画的事情。”孟珂珂第一次霸道地操控了聊天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