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新主,煞神骁瘟。”
安景行说得凄凉,全不见江湖传闻之中骁瘟的狠绝乖戾。他看起来,似乎比夏南雁更厌恶自己的身份。
煞神骁瘟,杀人无锋。骁瘟所用的无锋剑乃是当年快剑萧断鸿所用的断鸿剑重铸而成,剑身长三尺,却未有活人见过它的真面目。相传那无锋剑素日里佩木鞘,不见锋刃,故名无锋;唯有取人性命之时,锋芒毕露,却是眨眼之间天光乍破,待收回鞘中,已血流成河。不同的是,这武林之中见过骁瘟的活人有许多。譬如苟延残喘的白狼,神通广大的百晓生,一幅扇面即可杀人的张玉伶······
毕竟这些都是会保守秘密的人。
否则他们也不会是活人。
骁瘟这名字比安景行好,前者令人闻风丧胆,后者遭人嗤之以鼻。
可安景行不喜欢,两个名字都不喜欢。
鬼面侯赐名骁瘟,让他杀江湖人,令各大门派世家唯鬼域马首是瞻。而安怀信为他起名安景行,却视他如草芥;至于温氏,也不过当他是安景云步步登天的台阶,全可以肆意践踏……
但鬼面侯在意他的性命,他才会承诺掌管鬼域,甘心陷于这血雨腥风之处。
这些苦衷,他又如何能说与夏南雁听?
即便是说,该从何说起?宸王惊马踩断了他的右臂,废了他一身武功,多拜鬼面侯出手相救并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如此算来,鬼面侯是他的恩人。可他病入膏肓之时,每每呼吸都仿佛能咳出血来,鬼面侯却三道死令,要他亲取丐帮帮主方琳性命……
可偏偏没有告诉他,这不过是丐帮一掷千金买的局。他去杀方琳,秦惊雨接到的任务却是与丐帮同仇敌忾。届时两人蒙面相对,秦惊雨初来鬼域,尚未识得他功夫的路子,错手将他重伤。
他是被鬼面侯的人扔在了闹市,是睿王府外出采买的厨子给他捡了回去。鬼域之事不便告知安景云,他便只称病,又讳疾忌医,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养了约莫半年才能下地。
那时候若鬼面侯来探望哪怕一次,他都能再十倍百倍地顾念这份救命的恩情。可是没有。直待他咳的血把被角染透了,身上的褥疮破裂化脓,几个细心的侍婢才察觉出异样,为他翻了个身。
倘若丽妃肯传信关心他病体,倘若鬼面侯肯遣人来救他,他势必为他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末了来得是遍体鳞伤的秦惊雨,满怀着愧疚,为他送来了半瓶止血散。
那是外用的药。
该有多苦。
可内出血再止不住,他也就落得个吐血身亡的下场。于是就着睿王吩咐送来的一壶覆了冰碴的冷水,将那半瓶药粉一饮而尽。他更清楚自己吃进去的不多,大都和着血又吐了出来,胸腔连带着双肩、胃腹痛到他彻夜难眠,竟是半个月只将将睡了两个时辰。即便如此,即便他痛得发疯的时候挣扎着爬出房间,去吃满院地上厚厚的一层落雪,他还是活了下来。
多拜秦惊雨的半瓶止血散,多拜睿王每日送来一壶水,多拜这世上的人待他残忍,才让他不想活却没办法寻死,所以活了下来。
只是活着仍煎熬。他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肺内痛如刀割。在那之后他去寻过鹰扬,他记得鬼面侯无意之中说过一句话:杀人的本事教与他,救人的本事教与了鹰扬。然而鬼面妙手的怪医鹰扬,也仅能在他体内埋下三根银针护住心脉,缓不了他的痛楚,治不了他的病,更救不了他的命。
自遇到夏南雁,遇到夏南雁的眼泪,他居然想要活下去了。就算狼狈且折磨,他愿意赌上一切,去换一个未来。
“我找了五年的人,竟是骁瘟!”
“雁儿……”
夏南雁步步退,他却不敢去追。他还没有那么自作多情,对方眼中的恐惧和抗拒,他看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从前那么好的人,会成了一个杀人狂魔!”
五年,足以把一个人篡改得面目全非。岁月,足以把她的情意与思念,错付给了往昔,一并葬送。
她怎么能信啊!那个世间最善良的少年,如今却是两手鲜血,恶贯满盈。谁又能想到,从来隐忍不发的昭王殿下,会是剑下三十余条亡魂的鬼域少主?
“雁儿,我不再杀人了。”安景行两手死死握作了拳,依然没能忍住哽咽,落下泪来。
“你放过我罢!”夏南雁央求道,“我不想和骁瘟、和鬼域扯上半分关系!”
“你与我说的那些话……也不作数了吗?”
安景行言罢,静静地望着夏南雁。他已然无法改变什么了,只想要一个答案。
良久,他方才牵过衣袖掩在唇边咳了几声,背过身去踱了一步:
“来人,备马。”
既然留不住,既然本不该,既然忘不掉,何况放不开……
这答案他能预见。不必非得听见,才叫做自取其辱。
话音刚落,只见大殿两侧藤蔓纠葛之中走出三两人来。夏南雁好不容易靠着藤蔓站稳,立时又躲开了站在一边。
“王妃,随我来罢。”
几人中为首的是是名女子,身着碧色衣裳,发髻之上绾了九朵乌黑的小绢花,其余二人则皆是三朵。夏南雁战战兢兢随着她走,却仿佛听见身后安景行咳得厉害了些。她不敢回头看,生怕从何处又窜出来几个,当机立断要了她的命。
三人为她牵来了马,那戴了九朵绢花的把缰绳递在她手里,看似不经意问道:
“王妃是要回睿王府,还是回将军府?”
“我……”夏南雁这才如梦初醒,她若回睿王府,睿王问起安景行的去处她无话可答;回将军府,若夏南秋逼问起来势必要穿了帮,届时襄王再参上一本,安景行在劫难逃。
她纵是走,也须得和安景行一并走才行。
那女子见她动摇,连忙趁热打铁,又道:
“王妃若无去处,不若在此委屈一晚。明早少主身子好了,自会领王妃回府的。”
她说着,便要牵夏南雁的手,偏偏此时急急忙忙跑来一人,慌道:
“珑儿!先莫要管这王妃了,快去请大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