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雁数了数,这急来传话的女子发髻之上仅三朵绢花,且不是如那“珑儿”一般是黑纱所制,反而鲜艳夺目,乃是金线穿着翠绿的锦缎系成的。同那素净的黑纱比起来,可显得庸俗多了。
“你们且领着王妃回去,我这就去寻大师姐来。”被唤作“珑儿”女子竟是好大的力气,一把就将夏南雁推到了一边,飞身上了马疾驰而去。
鬼域本不大,只是眼下鹰扬罚跪阴律司秦惊雨,正在后山的祠堂之中,她不得已骑马坏了规矩。一声长嘶惊破了后山的静寂,那匹可怜的马儿,连祠堂门前的台阶还未踏上,便被里头打来的块碎石正中眉心,丢了性命。
“孟婆追随煞神多年,可真是没规矩惯了。”女子的声音慵懒诡谲,仿佛真是从地府中探出了一只头,幽怨地控诉这人世间的种种。人道鬼域中的女子皆丧尽天良,孟婆楚珑歆更是心狠手毒,泯灭人性。可若他们这些传闲话的来见一见鹰扬,定要将楚珑歆说作是世上一等一的善人了。
武林之中见过煞神骁瘟的人不少,见过怪医鹰扬的寥寥无几。故而外传鹰扬相貌丑陋羞于见人,无非是下作的臆想罢了。鹰扬确是个美人,否则秦惊雨不会为她奋不顾身,放弃大好的前程,来这鬼域之中受尽委屈。只是她手中的人命太多了,心肠太歹毒,身上都是厚重的香料味也遮盖不住的血腥气。旁人见她笑要怕,见她哭要怕,见她不哭不笑更是吓破了胆。
正如此时楚珑歆跪在祠堂之前,明知她步步逼近,却头也不敢抬。
“你来得正好,方才我正和阴律司说你呢。这鬼域之中,就数你孟婆温柔懂事,上一回我罚了他,正是你给送的药吧?”
“大师姐!”楚珑歆知道鹰扬善妒,上一回给阴律司送药的事断不会轻饶于她。可眼下是要请这毒妇去救安景行的命,一刻也耽搁不得。“送药之事若要追究,属下认罚。眼下少主命在旦夕,还请大师姐顾念少主安危,先去救治罢!”
“他多久没来找过我,怕是身子硬朗得很,不急在一时。”鹰扬不以为然,食指又挑起楚珑歆的下颌,鲜红的指甲割破了皮肉,渴饮着温热的血液。“倒是你,却未必有煞神的命长。”
“师姐,少主回来时满身酒气,便是来求你救命的!但请师姐大局为重,救少主性命!”
“酒?!”鹰扬俄而瞪大眼睛,扬腿将跪于跟前的女子踢倒在地,足尖轻点纵身而起,霎时间不见了踪影。
骁瘟饮不得酒,在鬼域已经不是秘密了。届时鬼面侯自知命不久矣,立骁瘟为新主,后者不愿,每日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鬼面侯忍无可忍,便在其体内种下一毒,一二杯小酌尚可,若饮过三两,那毒物将侵蚀内脏、溶解血脉,若饮醉昏迷,不足半个时辰人就可化为一滩血水。自此骁瘟戒了酒,倘若为着鬼域之外的事饮酒勾了毒物发作,必定要回来寻鹰扬。
“少主如何了?”秦惊雨跪了一天一夜,两腿才缓过些许知觉,走得十分艰难。楚珑歆上前去扶,却又被他躲避开来。先前鹰扬怄气,为的就是她们几个大发慈悲对他多加照顾,若再不避嫌,只怕鹰扬非得屠了鬼域中所有年轻女子才能罢休。
“我本劝了那王妃留下,谁知月神来报说要我速请大师姐。瞧着她急得六神无主,少主怕是不好。”楚珑歆不敢隐瞒,她清楚往后这些话,秦惊雨是要悉数转达鹰扬的。
“只因饮了酒?”秦惊雨了解安景行,那该是个比谁都晓得分寸的人。固然之前迎娶夏南雁得意忘形,可断断不会自寻死路!若非朝廷施压于他,那恐是夏南雁巧言令色迷惑之,才使得他方寸大乱。
“道是如此,我听着那王妃言语中伤于他,约莫也有些关系。”
“你且先回去,我须得去找一找那昭王妃。”秦惊雨言罢要走,奈何双膝跪得发麻,提不起力气,只得慢悠悠跛着。楚珑歆眼瞧他行动艰难,却不敢再扶了。左右只是丁点儿怜悯之心,不该因仁慈而惹祸上身。鬼域孟婆杀人如麻,曾是鬼面侯最信任之人,只因她心中无情爱牵挂,才能真正杀伐果决。饶是这般至恶至邪之人,亦觉得秦惊雨过得凄惨了些。
鹰扬待他好时无微不至,温柔体贴与平日判若两人;但如有半分不顺了她的心意,势必要遭好一顿毒打,直打得千疮百孔还不准用药。
与之相比,楚珑歆便知自己良善之处了——她的锋刃是朝外的,斩得是拦了她路的人;鹰扬却是朝内,伤了最爱她之人。
鹰扬赶到阎罗殿的时候,众人皆围着门前低着头不敢进去,见她来,便自觉让出了一条路。
她朝那殿中望了一眼,即知大事不妙。安景行咳得厉害,紧闭着双眼,两手死死揪着胸前的衣裳,似是极为痛苦不住的发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企图将人搀扶起来,却是手还未伸出去,但见那人张口一道血箭呕在衣袖之上,洒了一地的鲜红。她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安景行唇边蓦地又淌出汩汩赤色,一物落下“叮当”作响。
她定睛一看,竟是之前埋下保命的银针!
“骁瘟!”
鬼域并非寸草不生,秦惊雨来后,更栽了一片桃花林。夏南雁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回不得安景行身边去,也不敢独自行走。四下环顾,远远瞧见一片不败桃林,这个时节仍盛开如春日。她小心翼翼步入林中,花瓣花粉沾了一身,一时全忘了怕。
捡了花丘一处落座,拾几片桃花搁在膝头,花香扑鼻,仿佛吹了满面的春风。
这桃花世上最温良。若是安景行种下的,那他不该是杀人如麻的恶鬼。
“王妃原在此处,叫我好找。”
夏南雁闻声一惊,下意识拔了剑起身,却见来人是一翩翩少年,虽也一身墨色令人生畏,但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是暖的,与这花香一样甘醇。
他要比安景行,更像五年前她遇见那个人。
“阁下是?”她开口询问,那少年却顾左右而言他,笑道:
“王妃喜欢我的花,便莫要急着走。这鬼域并非阴曹地府,却是,世外桃源。”
夏南雁盯着他端详,不自觉就红了脸,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秦惊雨见状,知是稳住了她,继续道:
“王妃惜花,亦是慈悲之心。”他说着躬身拱了手,敛去满面笑容,“眼下少主旧毒发作命悬一线,属下斗胆请王妃大发慈悲,前去看上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