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楚大军凯旋而归,走弘关、秦都岭,再过含春岭。一路之上顾萧堂大权独揽,竟擅自做主幽禁夏南秋,并钉死了襄王的棺椁。
死无对证。
他不会违背对夏南雁许下的承诺,尽管撼动帝后的势力本不在他计划之中。这一趟出征北关,他有心立战功树威信,襄王请愿挂帅,便正好将其除掉。没想到这夏南秋愚蠢至极,居然不遗余力为帝后铲除异己,却不知自留后路。
杀襄王是一步好棋,此时动昭王则毫无意义,更加会惹祸上身。
猎人是不会拒绝送上门的猎物的。一举铲除襄王、动摇帝后,实乃一箭双雕,功德无量。况且,或许还能赚得昭王一片真心。
安景行昏迷不醒,夏南雁寸步不离。三军将士看在眼里,皆道昭王夫妇深情厚谊,夫妻恩爱,两不相疑。倒是她那名唤月儿的贴身婢女,整日阴沉着一张脸,没点笑模样,仿佛讨债一般。
所幸途径含春岭之时下了场大雨,大军被困山顶荒原,安营扎寨暂驻过夜。免去车马颠簸,安景行身上各处伤口才堪堪止住了血,人也转醒过来。可怜夏南雁三天三夜未曾阖眼,终于得空小憩个把时辰。
骤雨初歇,秋夜凄寒。
待夏南雁睡熟之后,安景行方才蹑手蹑脚着了披风,步出军帐。
雨后清明,圆月高悬。许久没看过这样好的秋夜——从前每逢秋日悲寂寥,如今,也能胜过春朝了。
果不其然,这样好的夜色,陈瑰月与楚珑歆绝不愿浑浑噩噩守在一方军帐之内。他望了望手中两件外衫,终究缓步上前,为她二人添了衣裳。
陈瑰月见他来,一时又急又气,连忙其身替他紧了紧披风的带子,责道:
“这么冷的天,少主怎么出来了?还道那昭王妃体贴,眼下看来,不过是做做样子与旁人看罢了!”
“月儿……”楚珑歆不愿她当着安景行的面诟病夏南雁,毕竟夫妻之间自有定夺,轮不到她们来说三道四。加之安景行向来把那昭王妃当个宝贝似的,性命也尽可不要,哪里容得说半个“不”字?
岂料安景行并不恼,反而温柔捉住她二人手腕,席地而坐,道:
“雁儿心思纯良,易遭人利用,我不怨她。如今我伤势已无大碍,便为她与你们求个情,莫要再责怠于她了。”
“究竟是心思纯良,还是冥顽不灵,想必少主心里比我们清楚得多!这武林天下多得是聪颖温柔的女子,少主怎地偏就娶了她!”
“月儿!”
陈瑰月越说越不像话,楚珑歆不得不剜了她一眼。从前都仗着安景行好性,一个二个口无遮拦,愈发没了规矩。
安景行见她忙着拦,不由得舒展了眉峰勾起唇角来,揶揄道:
“我倒是想娶珑儿,月儿可舍得?”
“我与少主说着昭王妃,可牵扯珑儿作甚么!”
陈瑰月说着红了脸,楚珑歆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他笑意更甚,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继续道:
“你二人久在鬼域不出,往来相见俱是江湖人,无长幼,亦无尊卑,人人可信,人人不可信。可雁儿生在将门,三代忠良,她自幼只知父慈子孝,忠君报国,并无防人之心。”
“惯说是养尊处优,我却瞧着昭王妃与三军下跪像条狗!”
陈瑰月不依不饶,他也唯有深吸一口气,笑意中都掺了几许苦涩:
“成婚之前,她乃是虎威将军的女儿,三军之中多为她父亲旧部,受过夏老将军的恩惠。于情于理,当敬她一声‘二小姐’。而今她是我的妻子,三军为人臣,依为臣之道,当尊她一声‘昭王妃’。偏偏她为了我向众人下跪,苦苦哀求,我又如何能不动容?固然武林之中,屈膝意在求饶。可她在阵前,在这茫茫北荒……是放下了她的尊严,不顾她的身份地位,以她最为看重的门楣起誓,只为还我一个公道。月儿,试问有人如此待你,你可还要恨她?”
“这……”
陈瑰月一时语塞。
诚然,如安景行所言,她从未真正见识过这朝堂之中的勾心斗角,更不了解这长在侯门世家的女子,都该是何模样。
先前夏南雁在秦都岭城门之前生死相依,后在鸾城外跪叩三军以求为昭王报仇。若说无半分真心,倒着实冤枉了她。
可即便有真心,这般愚蠢的女人,势必要惹来许多麻烦。安景行处境本就艰难,她该不是来雪中送炭,而是火上浇油……
“月儿,依我看,昭王妃只是一时糊涂。往后你将那些道理多说与她听,她一定会懂的。”
楚珑歆抬手抚在她面颊如是劝道。方才盛气凌人的月神且登时没了脾气,乖顺温驯点了点头。
安景行复又笑弯了眉眼,与二人道:
“故而明日可不准再刁难于她,容我好生歇上一歇,可记住了?”
“是。”
陈楚二人起身施作一礼,复将他搀扶起来。楚珑歆又道:
“风寒露重,还请少主快些回帐中歇息罢。”
安景行不再回绝,任由两人扶回了大帐。
夏南雁睡意正酣,丝毫不知这一夜发生的事,说过的话。他坐在榻边倦意全无,只是望着她熟睡模样,顿觉无比心安。
“雁儿……”
乌紫指节轻轻拂上人额间,又生怕重一分便会吵醒了她。这几日她定然疲惫不堪,人都瘦了一圈,即便睡着也双眉紧锁,忧心忡忡。他曾大言不惭要护她周全,如今却连个安稳觉都不能成行,如何能不心存有愧。
“雁儿,安心睡罢。”
往后,再不会有人欺骗利用你,更不会有人胆敢伤害你。
夏南雁说得不错。他已非昭王,而分明是骁瘟,歹毒暴戾的煞神骁瘟。恁对手是端王或是帝后,谁人若要伤他的雁儿,势必死无葬身之地。
鬼域中人,从来有仇必报。武林如此,朝廷,亦如此。
他目光陡然凌厉,隐隐透出一股杀气来。
雁儿,我恐怕要食言了。毕竟我在这世间从未见过以德报怨,自来俱是,以杀,止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