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归朝,安怀信特许主帅顾萧堂披甲进殿,以亲王仪制为其接风。安楚立国数十年,他似乎现下才知晓宣武平天下的道理。
武将获此殊荣,自前齐至今并无先例,顾萧堂青年才俊,又开此先河,实在难得。
只是大殿上下,原本该张灯结彩,红绫飘飘,而今却是空空如也。
龙骧小将的庆功宴,亦是襄王安冀遥的葬礼。
宁贵妃郑氏泣不成声,情难自已,几近抽噎惊厥,遣人先送回寝宫歇息。帝后陈氏倒是容光焕发,随着帝子推杯换盏,全无醉意。昭王伤势恶化,暂且安排在睿王府医治,昭王妃自然脱不开身。她便以为夏南秋是伴姊妹身边,上演一出手足情深,乐不思蜀了。却不知顾萧堂先斩后奏,从前帝后万般器重的秋姑娘,已成了他的阶下囚。
“顾将军少年英雄,这一仗打得漂亮!北荒漫漫,九尺黄沙,我大楚的边关,岂容区区北乾掠夺!如今收复七城,平定战乱,边关子民安居乐业,顾将军功不可没!朕——再敬顾将军一杯!”
“谢皇上!”
顾萧堂与安怀信举杯同饮,端、廉、睿三王作陪。独有宸王安庆云,十二岁的年纪依然童言无忌,百无聊赖摆弄着手中的酒壶,高声喊着:
“三哥呢!怎么不见三哥回来!”
他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一脸不解朝陈氏问道:
“母后,方才宁娘娘哭什么?三哥呢?”
“庆儿!”端王冷了面色责了一句,执起酒盏示与他道:
“父皇在敬顾将军。”
“大哥,怎么顾将军回来了,三哥没回来?”
安庆云不依不饶,竟起身笔直朝着顾萧堂而去:
“顾将军,我三哥现在何处?”
“这……”
顾萧堂一时语塞,错开视线又饮了一杯酒。
宸王终究个孩子。
即便他十二岁了,也依然是个孩子,这宫里的人无一不把他当个小孩子一般。
但他的确不是小孩子了。
倘若他真不知襄王是何结果,便不会如此咄咄逼人,非要谁亲口道出襄王死讯不可。何况他素日只与端王交好,纵是这些年势头正盛的廉王都入不了他的眼,更不必提襄王这等有勇无谋的莽夫。眼下大闹接风宴,个中用意,无非是做个兄友弟恭的样子给旁人瞧罢了。
只是陈氏太过溺爱于他。这些年尽是别人瞧他宸王的眼色,哪有宸王审时度势的道理?
丧子之痛,没有人比安怀信更绝望。
他听着宸王口口声声喊三哥,不知不觉一滴泪落在酒里化开,一滴落入口中,异常苦涩。
他喝得不少,该有些醉了。恍惚中忆起宁贵妃年轻时美貌无双,善解人意,从来不争不抢,如一湾清澈见底的、浅浅的小塘。与她说话时,她静默地听;每每来赏鱼,皆会有惊喜……
她诞下襄王之际,普天同庆。安怀信记得极为清楚,自己大喜过望,便将幼时的一只长命锁赠予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安冀遥。当夜赐名,当即封王、赐府邸,晋郑氏为贵妃……这无上的荣宠,连帝后都要嫉妒。
可容貌易老,红颜薄命,她的好颜色一日不复一日,所居住的琼英殿一日赛一日冷清。帝子不愿去了,唯有襄王偶尔带几样稀奇物件来瞧上一瞧。
终究是冷了她。一冷,就是十余年。
“皇后……”他喃喃自语,陈氏连忙近前来听吩咐,他侧目扫人一眼,苦笑一声继续道:
“这些年,宁贵妃过得如何?”
陈氏不由得也扬起头来,望着温柔的月光,仿佛就是那个柔情似水的女人。她满眼艳羡,却立时又化作了遗憾,道:
“宁贵妃温驯乖巧,一直以来安分守己,不愿与人交往。岁月静好,却终归孤独了些。”
安怀信闻言,复自斟一盅仰首饮尽,叹道:
“是啊。从前有襄王陪伴,她都那么的孤独。而今冀遥不在了,她又该当如何?”
“皇上节哀。”见他如此,在座文武百官俱默不作声,陈氏心知不妥,出言劝道:
“襄王战死沙场,乃是为国尽忠,不辱宁贵妃母家的威名,更不负皇上寄予他的厚望。”
帝子大宴群臣,含笑而去,含泪而归。群臣或为襄王之死而悲恸,或为宸王胡闹而无可奈何,更有甚者,只图个溜须拍马,攀附权贵……
那么多人,无一个问起昭王,连丽妃与睿王都闭口不提,一心顾着为襄王之死惺惺作态。
顾萧堂早有打算。在宴席之上,一旦安怀信问话,他就将沈傲临死之前所说当着众人和盘托出。帝后明哲保身,决计不会出言相救,届时夏南秋是一盘死棋,再无退路可言。
偏偏,无人在意昭王死活。
他甚至在想,是否当日向夏南雁许下承诺也是错。夏南秋与安景行,究竟这朝中更看重谁一些,他倒是愈发拿不准了。
且说安景行借口伤重被送到睿王府,宫中热闹非凡,他门前却连个郎中都没有。如是也好,方便鬼域行走。
入府之时秦惊雨来报,傅巧兮于三日前诞下一名男婴,六斤三两,取名清乾。世子尚小,安景云生怕冲撞了,临行前百般叮嘱要把安景行安置在别苑以外的一处旧宅,血光不得入院,狼狈不得附墙。
那处宅子破败至极,满屋蛛网尘埃,呛得人睁不开眼,浑不如竹林小筑来得干净明亮。安景行外伤未愈,最碰不得污秽,然而皇命难违抗,秦惊雨一干有心无力,只得一并等着鹰扬为其看诊。
不多时,那扇八面漏风的门拂开来。鹰扬正坐在榻边一动未动,仅朝众人点了点头。
秦惊雨与陈瑰月相顾一眼,俱是毫不迟疑冲了进去,后头追着楚珑歆和四罗刹女、八护法,小小一间屋子登时塞满了人。
安景行见状忍俊不禁,犹自强撑着坐起身来,咳了几声,道:
“请药神来诊个脉,却都来凑热闹。传出去说我鬼域倾巢出动,只为看大师姐治病,岂不为武林笑话。”
“你骁瘟就这一张嘴厉害得很!”鹰扬谑笑一声睨他一眼,继续道:
“瞧瞧你这一身的伤。堂堂鬼域少主,煞神骁瘟,竟被战场之上的无名小卒险些活活打死,就不怕为武林耻笑了?”
安景行被她噎得无话可说,无奈摇了摇头:
“也罢!你们人多势众,我总也斗不过。”
“可说呢,你那王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人影也不见,别是红杏出了墙。”鹰扬口无遮拦,安景行却未放在心上,只长长一叹,自顾道:
“委屈她了……”